聽陸合講述完之后，殘道永愁云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咳咳！”永愁云咳嗽了幾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接著說道：“陸少俠，老朽有幾句話，不知你能否聽得進去?！?

陸合聽了永愁云的話，心里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答道：“還請前輩賜教。”

永愁云笑了笑，說道：“賜教二字不敢當，只是一點個人的看法。令尊劫富濟貧，心系黎民自是英雄不錯。那鮑啟為非作歹，魚肉百姓確屬狗官倒也不假。只是……”永愁云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一邊捋著胡須，一邊看著陸合。

陸合皺了皺眉頭，問道：“只是什么？”

“除開這些不談，單說你的殺父之仇，確是子虛烏有，不辨黑白，顛倒是非！”永愁云突然提高了聲調，朗聲說道：“俗話說，刀劍無眼，既然選擇行走江湖，本就各安天命。再者，令尊為賊，鮑啟是兵，天下豈有當兵不許殺賊的道理？”

陸合睜大了眼睛瞪著永愁云，說道：“家父一生行俠仗義，豈能容你玷污?！?

永愁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聽了永愁云這幾句話，陸合內心已經十分厭惡，也忘了什么禮節了。

永愁云止住了笑聲，說道：“我笑你黃口小兒，什么道理都不懂。令尊自以為行俠仗義，所做之事皆為百姓。可終究是匪，是賊，這是無論如何都開脫不掉的。如何能說老朽玷污令尊？那鮑啟奉命殺賊卻更是天經地義之事。令尊的仇人根本就是走漏風聲，出賣他的人。你不去尋這等小人，卻與鮑啟為敵，豈不可笑？”

“出賣父親之人，自然也早晚要找到殺了，為父報仇?！?

“我也不與你爭論這些?！庇莱钤茢[了擺手，對著陸合問道：“我且問你，這幾年廣庭百姓生活為何如此艱難？”

“你說為何？”陸合不想再回答永愁云的話。

“好，你不想說，我來替你說?！庇莱钤颇樕现饾u嚴肅起來，說道：“廣庭連年災害，莊家欠收甚至絕收，農民無以為生，此為其一。朝廷發放賑災款項被地方官員層層盤剝貪污，致使到得難民手中竟然十之無二，此為其二。黃匪泛濫，各地毛賊流匪四起，官兵連年征戰。為籌軍餉，地方稅負逐日加重，百姓被盤剝的更慘了，此為其三。陸少俠，你說是也不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陸合不屑的答道。

永愁云看著陸合，語氣又緩和了一些說道：“這第一點乃是天災，本就無可奈何。這第二點，乃是地方吏治不清，需下決心整肅吏治。也不是老朽今天要說的重點。”永愁云停下不說，又是盯著陸合打量一番。繼續說道：“這第三點卻是與少俠及令尊大人有天大的干系?！?

陸合微瞇著眼睛看著永愁云，說道：“前輩什么意思？”

“老朽看來，令尊劫稅銀之事可謂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大惡行為！”

陸合一聽永愁云此言，簡直怒不可遏，氣的渾身發抖。他狠狠的盯著永愁云，牙齒咬的咔咔作響。永愁云卻全然不知，依舊朗聲的說著。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此當黃匪四起，江山社稷危難之時，令尊不思為國效力卻反倒劫持稅銀。此乃不忠！令尊以身試險，死于非命，致使你與你弟弟二人如此年輕便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可對得起陸家先人的生養之恩？此為不孝！令尊去劫持稅銀，押運的兵士必要拼命抵抗。令尊是人，那些兵士便不是人了？便沒有父母妻兒了？便可隨意殺得了？此為不仁！令尊加入漕幫，身旁眾多親信兄弟。令尊不帶領兄弟們走正路，卻帶著他們白白送了性命，可謂辜負了一眾兄弟對令尊的信任。此為不義！”

“夠了！”陸合突然大吼一聲，猛的抽出腰刀。

永愁云卻絲毫不在意，高聲繼續說道：“陸少俠！你是否想過，如若令尊劫持稅銀成功了會怎樣？朝廷豈會善罷甘休？大舉調查下來，令尊與你萬難逃脫干系不說，漕幫豈不會頃刻間瓦解？過程中又要牽連多少無辜！又有多少人要遭受滅頂之災！”

永愁云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指著陸合繼續怒斥道：“就算都被你們僥幸逃過了，你可曾想過，為了填補虧空的稅銀，又有多少百姓要遭受更殘酷的盤剝？！你們自以為救濟了窮苦百姓，實則害的人更多，簡直愚蠢，如何對得起俠義二字！”

說到這，永愁云慢慢的放下了手，緩聲說道：“陸少俠，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殺老朽容易，如何堵的住天下人悠悠之口？”說完，永愁云咳嗽了幾聲。

陸合此時心中已然一團亂麻，腦中有無數的聲音在質問自己。他從未質疑過父親，也一直堅定的認為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深夜，在這樣一間破敗的道觀之中。一個初次見面的殘疾道士卻把父親的行為批駁的一無是處。

殘道永愁云的話對陸合來說，簡直猶如五雷轟頂。這番話字字如刀，句句如劍，直砍的陸合腦中混沌一片，刺的陸合心中絞痛萬分。

殘道永愁云見陸合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神渙散，渾身止不住的顫抖，頭上豆大的汗珠不住的往外涌，便也不再說話。室內又重新恢復了肅靜，只有油燈上的火苗還在不住的抖動，忽明忽暗。

不知過了多久，陸合嘆了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他將腰刀收回，對著殘道永愁云施了一禮。說道：“前輩說的話不無道理，晚輩確實從未想過。但無論如何，父親對我有養育之恩，殺父之仇不可不報。晚輩是個愚人，辜負了前輩的諄諄教導，還望見諒。”說罷，陸合轉身便要離開。

“少俠請留步。”永愁云叫住了陸合。

陸合停下腳步卻并不回頭，背對著永愁云回答道：“前輩還有何事？”

永愁云嘆了口氣，緩緩的說道：“老朽并非阻攔少俠為父報仇。方才老朽就說過，令尊雖然行事有諸多不妥，但確實心系黎民，做了不少俠義之事。那鮑啟也確實魚肉百姓，是個該殺的貪官?！?

陸合抬起頭，從破損的門縫迎著微弱的月光向外看去：“所以前輩的意思是？”

“老朽只是希望陸少俠能再留那鮑啟幾年性命，不要急著現在就去殺他?！庇莱钤频穆曇羧岷土艘恍?

“為何？”陸合側過頭來，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永愁云。

“近年來，黃匪橫行，每到一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戰火蔓延之處，十室九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那鮑啟雖然為官甚貪，但指揮打仗卻非常了得。有他在，就能保廣庭一省安寧。如若不然，黃匪一旦進入廣庭，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死于非命。陸少俠若還有對黎民百姓的憐憫之心，就暫且不要與那鮑啟為難。再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陸少俠又何必急于一時，待得朝廷剿滅黃匪，再殺鮑啟也不遲。陸少俠，你說呢？”永愁云一改之前嚴厲斥責的態度，這一段話說的仿佛一位慈祥的長輩在勸說晚輩。

陸合緩緩的轉過身來，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此朝廷，還有存在的必要么？”

“少俠，此言差矣。人若有病，是該吃藥治病，還是砍掉腦袋？”

“病入膏肓，無可奈何?！?

永愁云突然聲音變的極其冷淡，低沉的說道：“少俠若偏要如此，莫怪老朽不講情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