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豆——1917年9月14日
- 明日此時
- 魯伯特·考利(Rupert Colley)
- 3941字
- 2019-01-22 15:19:13
早上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多么安靜的時光。在執行換崗任務前的一小時,蓋伊和杰克坐在射擊臺上,擦拭著他們的步槍。附近的士兵們,閉眼小憩,都想要多休息幾分鐘。一個下士瞇著眼睛,抽著煙斗,很享受的樣子。
“我今天收到瑪麗的來信了,”杰克說。
聽到她的名字,蓋伊心里還是不禁泛起一絲波瀾,“哦,她怎么樣?”
“她很好。她說她很想我。”
“我想也是。”
“她也自愿入伍了,你知道嗎,她現在是一名VAD護士了。她將在海岸邊的一所基地醫院工作。可能在加來,也可能是勒阿弗爾。”
“她真厲害。你不是要去削蘿卜皮還是干什么的嗎?”
“對,好吧,我走了。我還在等土豆來呢。雷諾茲現在應該回來了。看,羅伯特來了。”
“你們好,伙計們,今天天氣不錯啊,”羅伯特說著坐在了蓋伊身邊。
“是啊,”杰克說,“不過還有一堆菜等著我去收拾呢。回見。”
“希望這樣的好天氣能持續到星期六,”羅伯特說著目送杰克離開。整個排隊已經退到后備戰線休息了兩天。“能想象嗎——連著四天陽光明媚。你想想,說不定我們還能去洗澡。”
“哦,多么奢侈啊。”
休息區里,蓋伊聽到其他士兵們在打鬧逗趣。杰克來到戰場已經六周了。到目前為止,他似乎還能應付過去,但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守在后方。
一小群人經過,背著木板,挨個向蓋伊和羅伯特問好。
“你似乎很會胡扯關于女人的話題。”
蓋伊嘆了口氣,“這種地方,不就是這樣嗎?我們得換個角度想問題。”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如果是我的話,估計我現在早已經殺了那個小混蛋。大家注意嘍,圣誕老人來了。”
名叫雷諾茲的二等兵肩上扛著一個大袋子,正努力掙扎著爬上站壕。
“老天,”蓋伊說,“他弄到了多少土豆?”
“最好別像上次那樣多數都是爛的。嘿,你們快看,”羅伯特對著休息區里的人喊道,“土豆人來了。”
杰克和一個名叫皮卡德的朋友從休息區里走了出來。杰克濕著雙手,袖子高高卷起。“雷諾茲,”杰克喊道,“你怎么用了這么久?”
“滾開吧,希爾萊特,你試試看,在這么熱的地方背著這些東西跑個三公里。”
“你的活兒算輕松的了,總不用你削皮吧?”
“哇,”雷諾茲氣喘吁吁,袋子從背上滑下來,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往上推了推頭盔,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累死我了。有茶嗎?”他抬頭望著天空,突然間,他的頭沒了,被炸得粉碎。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他們一時沒緩過神來。“該死”,緊接著是一聲哭泣。雷諾茲的脖子像個負荷過重的噴泉任由鮮血噴射而出,只見他身體搖搖欲墜,最后歪歪斜斜栽倒在泥堆里。他們紛紛靠著戰壕壁隱蔽起來。緊接著,漫天的炮彈,密密麻麻地襲來。整個大地都在顫動。片刻的安靜又被四面八方的尖叫聲和哭喊聲打破。轉瞬間新一輪的彈雨又一次開襲。
蓋伊和羅伯特把臉緊貼泥墻,恨不得鉆進墻皮里。皮卡德已經中彈,鮮血浸透了外衣,肩膀下的一只手臂已經沒了。他痛苦地尖叫著,驚慌失措,用手按著傷口卻無法阻止殘肢處噴涌而出的血液。大片的泥塊和金屬碎片飛落在蓋伊的頭盔上。一團泥塞進了他嘴里,他被嗆了一口,不過還好吐了出來。下士已經死了,脖子被炸斷,頭笨拙地垂在一邊,嘴里還叼著煙斗,煙絲還在冒煙。
頭頂炮彈橫飛,金屬碎片像一群巨大的黃蜂從天而降,所有不幸暴露在天空下的人,都被刺得遍體鱗傷。一群老鼠突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慌慌張張跑進戰壕,吱吱尖叫著四處逃竄,本能地尋找著避難所。
蓋伊身不由己地顫抖起來,雙腿打戰,好像被女妖附了體,在他身下,大地也在震動。羅伯特的臉,離他僅幾厘米之遙,卻滿臉污黑,雙眼緊閉。轟鳴聲不絕于耳,仿佛攻擊蓋伊耳朵的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可以觸碰到的實體,仿佛一種有形的東西包裹著他,就像魔鬼的毯子。他想要聽出除嘈雜聲以外的聲音,試圖分辨一個炮彈和另一個炮彈的爆炸聲,結果卻只聽到一陣連續不斷的轟鳴聲。在那些聲音里,他隱約聽出哭喊聲,他以前從不知道男人們也有這種時候。他祈禱杰克沒事。弟弟雖然戴著頭盔,可頭盔也提供不了多少保護。蓋伊不知道杰克在哪里——戰場濃煙滾滾,只能看清周圍幾厘米的范圍,沒辦法看清遠處。
戰壕的土墻動了一下。羅伯特和蓋伊朝上看了一眼,然后互相看著對方。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彼此心里已經明了。羅伯特的另一邊,是那個叫畢曉普的人,在墻倒塌的瞬間他迅速閃開了。片刻后,蓋伊被埋在了一片黑暗中,他有點高興,因為炮火密集的轟鳴聲聽起來弱了些。但是泥土沉重且潮濕。他察覺到喉嚨里因緊張而涌上一股酸水。知道自己必須緊閉著嘴,但還是有泥漿從眼皮底下流進了他的鼻孔。手臂被壓在身體兩側,根本動不了。耳鳴腦漲。他的耳朵被泥土堵死,聽來炮彈低沉的聲音也不再那么密集。他心往下沉,但也努力試圖推開壓著自己的泥土。
左臂能動彈了,他拼命抓住大地。之前的冷靜此刻已被恐怖取代。沒什么比希望本身更令人恐懼了。抓住大地的指甲斷了。他往外扒拉泥土,卻不知道方向對不對。終于,手從泥土中掙脫,感覺到了空氣。他聽到了人們的叫喊聲,又推開一層泥土,終于,整個手臂都可以動了。他試著抬起頭,卻無意吞下一小撮泥土,舌頭上全是土,令人窒息,喘不過氣來。他手上用力,只聽見肩關節嘎巴作響,不過他的頭已經伸出了土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同時也吞下了更多的泥土。他睜不開眼睛,于是翻身趴著急促地大口呼吸著,想嘔出嘴里的泥土。有人在他身邊放了一桶水。他還是聽不見,但他知道轟炸已經停止了。他把頭伸進桶里,在水的滌蕩下,他覺得水是如此的甘甜。
*
蓋伊坐在一個新土堆上,身體仍在顫抖,他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他氣喘吁吁。他審視著周圍的情景:炮彈在附近爆炸,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彈坑,大得足以容納一個干草堆。新堆積的土坡旁,血水流淌的低洼處,尸橫遍野,零零散散的頭盔,大部分都還扣著,彎彎曲曲的刺刀,沒有手柄的鏟子,還有茍延殘喘的煙火。
羅伯特走過來坐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膝蓋。相顧無言。他們彼此點了點頭。羅伯特的眼睛猩紅,被沾滿泥漿的臉襯得更加明顯。哀聲遍野,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靜靜地等待死亡。附近躺著二等兵畢曉普的碎尸,尸體的其他部分在哪里,沒人知道。三米開外的地方,阿爾貝·賈勒特身體直立,雙手抱著他的腸子,眼里似乎還帶著笑意。蓋伊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盡管沾滿污泥卻還能動,他對著殘缺的指甲做了個苦相,接著又開始嘔吐。有人在尖叫,但聲音很快就崩潰成了抽泣。
“我弟弟在哪?”蓋伊喘息著。
“在那里。”蓋伊跟著羅伯特手指的方向。穿過濃煙,他看到一個人蜷縮著成一團,位置離賈勒特不遠。羅伯特點點頭,是的,那是你弟弟。
蓋伊幾次試圖站起來,腿卻軟得不聽使喚。他踉踉蹌蹌地穿過一片起伏的地面,跌跌撞撞地跨過一具尸體,走向杰克。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腳踝。是賈勒特,他胃里那些黏糊糊的東西整齊地堆在膝蓋上。他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蓋伊不想管他。但賈勒特點頭示意讓他靠近。而漸漸逼近的惡臭又讓蓋伊想吐。“什么?你想說什么,賈勒特?”
“給我一槍。求求你,我受不住了。”
“會有人來救治你的。”
賈勒特搖搖頭,無力再說,雙眼無神地四處瞭望。
蓋伊離開他,走到弟弟身邊時,發現杰克正在抽泣,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杰克蜷縮在地,雙膝彎曲埋在身體下面,雙手抱頭,全身顫抖不停。頭盔丟在身旁。“噢,天哪,”蓋伊說,“你沒事吧?”蓋伊俯身彎腰靠近他。“杰克,是我,”他彎腰低聲說著,想讓弟弟看見自己。“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杰克?你現在可以起來了,沒事了,炮火已經停了。”
杰克的一只手慢慢從腦后移開,然后是另一只手。他看著蓋伊,他在哭。他想說話,但只是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
蓋伊搓了搓他的肩膀。“別擔心,已經結束了,你沒事了。天吶,看看你。不該這樣的,你不該經歷這些的,這不是杰克應該經歷的。”
杰克努力想坐起來,可他的膝蓋卻不停在顫抖。他慢慢地舒展了一下身體,卻還是止不住顫抖。等他坐直時,蓋伊看到兩個擔架兵到了現場,擔架松垮垮的懸在兩人中間。他們環顧四周,想決定先從哪里開始。蓋伊向他們指了指賈勒特的方向。
杰克的關節終于能活動了,他暗自咒罵了一句。
“你沒事吧,杰克?”
杰克努力著想在呼吸之余說句話。“蓋伊……”
“別說話。”杰克的外衣上沒有血,褲子上也沒有。蓋伊用手觸摸檢查著杰克的腿、胳膊,看是否有哪里受傷。“你沒受傷吧?”
杰克搖了搖頭。
“那就好。我想你沒事的。”
擔架兵放棄了賈勒特——他傷得太重,已經救不回來了。蓋伊看著他們翻找下一個可以送去急救站的人。他們抬著沉重的擔架,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吃力地保持著平衡。
“這里簡直就是地獄,是吧?”蓋伊說,“從沒想過聲音竟會這么大。”弟弟并沒有聽他說話。“杰克,你沒事嗎?杰克——回答我。”
“對不起。”
“我說……”
“不。”他擦了擦嘴,“我想說,對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
“沒關系。”
“不。不對。怎么會沒關系。你是我哥。對我來說你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重要。”
“你不必說出來。”
“不,我必須說,我想說。只是……總是你在保護我,不是嗎?而我卻那么對你。”
“現在沒事了。”蓋伊張開雙臂摟住弟弟顫抖的肩膀。
“你背井離鄉面對這里的一切的時候,而我呢?我做了什么?花天酒地。我真是個白癡。她對我并不是那么必不可少。而我怎么能那么對你呢?蓋伊,對不起。”
他撫摸著杰克沾滿泥漿的頭發,“沒關系。”
“你是我的大哥。而我卻那樣對你。對不起,我……”話沒說完,卻已泣不成聲,他的頭順勢倒在了哥哥脖子上。
只見周圍濃煙四起,哀聲遍野。賈勒特睜著眼,卻已經死了,終于擺脫了痛苦。羅伯特坐在戰壕里,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咳嗽。一只老鼠拖著赤裸丑陋的尾巴匆匆逃竄而過。蓋伊覺得無法動彈,四肢沉重,神疲體倦。他口渴,喉嚨里殘留著泥土的味道,總覺得舌頭上沾著什么東西。他想喊羅伯特,但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而且他腦袋昏昏沉沉站不起來。杰克已經睡著了,頭靠在蓋伊的肩上。蓋伊也把頭靠在杰克的肩上,打了個哈欠。一個深深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