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派對
- 明日此時
- 魯伯特·考利(Rupert Colley)
- 8664字
- 2019-01-22 15:19:13
“聽著,喬治,比利時和法國現在已經不受愷撒統治了。我不和任何寬恕那個反基督徒的人為伍,”蓋伊的父親——亞瑟,用他一貫洪亮的聲音說道,他身旁一邊是蓋伊,另一邊是他的老朋友喬治。
喬治對蓋伊說,“你參軍的選擇非常正確,現在年輕人站出來為國效力的時候到了。”
會場里人頭攢動——30年的婚姻值得慶祝。蓋伊的父母精心布置了會場。母親雙手不斷輕拍著自己的心窩,她穿著新買的禮服——一條丁香花圖案的百褶裙。而父親,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打著黑色的領結,卻與他的白色馬甲格格不入,他的聲音總是那么鏗鏘洪亮。
市政大廳被臨時租來舉辦這個派對,大廳的長桌上鋪著白色的桌布,上面擺滿了各種食物。最里面的墻上,掛著小鎮的盾徽,下面是喬治五世[8]的巨幅畫像,墻與墻之間一串紅白藍相間的長條旗,是戰爭爆發那天小鎮掛上的。
亞瑟一番長篇大論之后仍然非常興奮。他花了很長時間向在場的每個人道謝。“我們一起度過了30年的快樂時光,”他繼續熱情地演說,“所以現在我覺得自己有資格以一個專家的身份來談論婚姻這件事;畢竟,我有足夠的實戰經驗。我堅信幸福婚姻的關鍵在于給予與索取……是的,丈夫給予,妻子索取。真的,直到結婚后,我才知道幸福是什么……卻已經垂垂老矣。”
“別說了,亞瑟,”伊迪絲坐在他旁邊說道。
“這次活動我和伊迪絲已經籌備很久了,不管怎么說,男人們都會記得結婚紀念日的,”他對著其他男人大笑著說,“但是此刻,我們相聚在這里;伊迪絲,別誤會我的意思,我的話你可能不愛聽,因為我們都知道,正值戰爭時期。我們的年輕人正在征戰沙場,而我們在這個時候慶祝,這合適嗎?”
“當然合適,”有人喊道。
“是,當然合適,謝謝你,喬治。如果德國人覺得我們都會怕得躲到桌子底下不敢出來,那他們馬上就會另有所圖了。而且,我親愛的朋友們,那些德國佬很快就會嚇得雙腿發抖,因為他們很快就要迎來希爾萊特家族的另一名勇士了——是的,我親愛的朋友們,除了蓋伊,杰克也報名參軍了,現在他是國王部隊驕傲的一員。”
大家都歡呼起來,目光聚集在杰克身上,他鞠了一躬,難為情地揮了揮手感謝大家的掌聲。
在眾人的恭維聲中,亞瑟結束了他的演講,五重奏響起,人們伴隨著輕松的節奏跳起舞來,所有人都在跳舞,只有蓋伊沒跳,他知道自己不擅長跳舞,弟弟曾嘲笑他長著兩只左腳,所以他寧愿留在場邊。
“說得好,亞瑟。”
“謝謝你,喬治。”
喬治拍了拍蓋伊的后背,祝他好運,自己又去滿了杯酒。
“大家都為你驕傲,兒子,為你們倆,這將成就你們的榮耀。”
“不知道我媽是不是這么想的。”
說曹操曹操就到,伊迪絲正好走過來,她向蓋伊張開雙臂,“蓋伊,蓋伊,我勇敢的小戰士。”
“莊重點,伊迪絲。”亞瑟低聲說道。
“我才不管莊不莊重呢,我只是替他擔心。”不過她還是有所克制,輕撫著蓋伊的面龐,“我的兩個兒子,都是戰士了。我真不想這樣。”
“他們都會是很優秀的戰士,”亞瑟說道。
“當然,但這并不能讓做母親的放心,對吧,蓋伊?”
“我不會有事的,媽。”
“對,你當然不會有事。可杰克怎么辦?不管他自己怎么想,畢竟他還只是個孩子。他出去沒問題嗎,蓋伊?你會照顧他吧?”
“我當然會。”
“你保證?”
“我保證。”
“你和杰克怎么了?我問一下你別介意,不知怎的,我覺得你們倆關系好像有點緊張。”
“我們沒事,媽,真的。”
“你說沒事就好,”她勉強笑了笑,“那瑪麗的情況怎么樣了?她一直都在等你回來。”
“是嗎?”
“當然。她人呢?你為什么沒和她在一起?”
“別為他操心這些事了,伊迪絲,問這問那的,像審犯人似的。”
“亞瑟,瓦伊斯來了。你跟他們打招呼了嗎?”
“是賴斯嗎?”
“不,亞瑟,是瓦伊斯。我真覺得你有時候是故意的。走,我們得和他打個招呼。不打擾你了,蓋伊。今晚來了很多漂亮女孩,你不覺得嗎?”
蓋伊點了根煙,正好看到杰克和瑪麗在椅子間七拐八繞向他走來。“喂,蓋伊,你不跳舞嗎?”杰克問。
“那我估計得跟他們打起來。”
“是了。”
“別煩蓋伊,”瑪麗說。她穿著一身藍色長裙,帽子上纏著絲帶,別著一根藍色的羽毛。
“爸爸的演講,”杰克說,“真是他一貫的爸爸風格——伊迪絲,別誤會我的意思。不過我們還都是深愛著他的。”
“閉嘴,杰克,”蓋伊討厭弟弟裝出一副好像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你們倆準備什么時候宣布?你打算什么時候公開,現在你們倆才是一對?媽還被蒙在鼓里,這樣不好。”
“我說,”杰克說。
“好,你說什么?也或許你不敢吧。是不是?你無法向大家坦誠你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也許你覺得太過羞愧。”
“對不起,蓋伊,”瑪麗說,“真的很對不起,但這樣于事無補。我不想離間你們兄弟倆之間的關系。”
“不離間還能怎么樣?”
“看,約瑟芬來了,”杰克邊說邊向瑪麗的姐姐揮手,慶幸她的到來岔開了話題。“約瑟芬,過來這邊。”
“你好,蓋伊,”她禮節性地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約瑟芬,杰克要去法國了,”瑪麗說。
“老實說,瑪麗,我早就猜到了。”她穿著件繡花上衣,配了條項鏈,頭上扎著個綠色的蝴蝶結。
“不,不是直接去法國。他們先把我分配到索爾茲伯里平原[9]。”
“把你變成一個現代殺人機器,”蓋伊說。
“蓋伊,”瑪麗說,“你不必說得這么粗俗。”
“哈!”杰克說,“她說粗俗,簡直就是烏鴉笑豬黑。”
“你是說你自己吧,傻瓜;總之不是真的。我不粗俗,對吧,阿芬?”
“是,當然不啦,你是淑女中的淑女。”
蓋伊禁不住笑了。
“那你領到軍裝了嗎?”約瑟芬問杰克。
“領到了,我現在是埃塞克斯團正規二等兵希爾萊特。或許更確切地說是二等兵小希爾萊特,”邊說邊對著哥哥敬了個禮,“我很快要去法國了。想象一下,瑪麗,去法國啊。”
瑪麗不禁戰栗,“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所有那些……”
“那些什么?”
“那些,法國人。噢,我喜歡這首歌,”瑪麗說著轉了個圈,“來啊,杰克,請我跳支舞吧。”
“我想抽根煙。”
“杰克……”她用頭示意約瑟芬和蓋伊。
杰克收到暗示,從椅子上跳下來。“瑪麗,想跳支舞嗎?”
“噢,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請我呢。”
蓋伊和約瑟芬看著他們在舞池里相偎相依,踩著歡快的舞步。蓋伊默默嘆息一聲。
“他們真是有趣的一對,是吧?”約瑟芬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哦,天吶,對不起。”
“他們倆?我覺得也是。”
“兩個傻帽。”
“我同意”。
他們看著他倆跳舞,在舞池里和眾人推來擠去。
“你不想當官嗎?”約瑟芬啜著酒問道。
“不,”她看了他一眼,他才知道一個字的回答太過無禮了,“我不知道怎么當一名合格的戰士,也不想承擔責任。”
“很多不如你年長的人都能當官。”
“也許吧,但我不想把它當作職業。”
“不用,我想有你父親的生意,你已經有職業了,可以說只要接手就行。冒昧問一句你父親現在多大年齡了?”
“到退休的年齡了。”
“沒錯吧。”他們沉默地坐著。蓋伊看著母親和她的大姑子,也就是他的溫妮弗德姑媽或者他總叫她溫妮姑媽的人說著話。
“我得去找薇拉說說話,”約瑟芬說。
“薇拉是誰?”
“我的一個朋友。”
看著她快步穿過人群,他想,她確實很迷人,或許比她妹妹更甚,但并非他喜歡的類型。但他看到,她并沒去找她的朋友,而是徑直離開大廳出了大門。
接下來的十分鐘里他被溫妮姑媽強迫著旁聽她不厭其煩地頌揚自己丈夫的高風亮節。他人那么好,和蓋伊一樣為了國家鞠躬盡瘁。蓋伊想,還是亡故者容易受人愛戴。人都死了十年了。他只對父親的弟弟彼得叔叔存有一點模糊的記憶。
蓋伊想離開派對出去透透氣——他不習慣這些場合,已經失去了享受這種派對和歡愉的能力。他走到外面,夜色溫柔,微風輕拂。以往沐浴在街燈下的小鎮廣場,燈火通明,但自從戰爭開始后,燈火就熄滅了。他走到草地上,站在一棵大樹旁,點了根煙。市政廳頂上的大鐘顯示時間已經過了十點。他聽到了什么聲音,是從大樓的墻角那里傳過來的。走近時他才發現是杰克和約瑟芬在說話。他扔掉煙頭,轉到墻角。杰克就在那里,在市政廳的墻下面,可以隱約看到他在暗處的輪廓,他急切地和約瑟芬說著話,約瑟芬被按在墻上,仿佛想努力掙脫。蓋伊退到角落里仔細聽著。
“別裝了,約瑟芬,你知道你想的。”
“我不想。”
“我一直都喜歡你,我馬上就和她斷——你知道的。”
“你說的是我妹妹,不是街上的某個賤女人。”
“我知道,但我想要的是你。”
“那又怎樣?能有什么用?聽著,你想和她斷就斷。你必須斷,因為你不能騙她。但如果你覺得我會吃你這套,那你就錯了,大錯特錯了。現在恕不奉陪了……”
蓋伊快步走開,但他知道自己來不及跑去大門口了,于是只好躲在樹后面。他聽見約瑟芬沿著小路,快步朝舞會走去。期間她停了一下,不過又繼續走了。杰克慢慢跟在后面,靠近樹時停了下來。蓋伊暗暗咒罵自己所處的窘境,居然在一棵樹后躲著他的弟弟。他看見自己扔在路上的煙都還沒有熄滅。杰克也看到了那半截煙。蓋伊看著弟弟撿起煙,抽了幾口,又扔了,煙落在了樹旁邊,蓋伊就在那里看著它在潮濕的草地上嘶嘶作響。最后,杰克雙手插兜,慢悠悠地回了派對。約瑟芬的拒絕是否讓他忐忑,從他的神態中看不出什么端倪。
過了一會兒,蓋伊悄然回來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白酒。他試圖思考。自己的女朋友為了倫敦最善變的男人,拋棄了他。他看著父母小心翼翼地跳舞,幾乎不怎么動作,也根本無心留意彼此,而是不停在和一起跳舞的朋友們揮手致意。父親把自己當作中心,他是派對的主人,眾人的焦點。而他可憐的母親,假裝很勇敢的樣子,蓋伊知道那是因為她太擔心杰克離去,以至于不能好好放松自己。他知道杰克一天不在,她也一天不會好過。算了,他也沒法為她分憂,起碼現在不行。杰克的那些胡作非為已經讓他心力交瘁,在他看來,杰克完全能夠自保。至于那個詭計多端的小混蛋將來會遭遇什么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不是我的小堂弟嘛。”是勞倫斯,溫妮姑媽的兒子。“你在軍隊過得怎么樣?”他說著和蓋伊握了握手。
“好得不得了。”
“我想也是。”勞倫斯個子很高,黑頭發,尖鼻子,留著長胡須,戴著夾鼻眼鏡。他比蓋伊大十歲,蓋伊記得的所有關于他的記憶只有在某次家庭聚會上的樣子,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而如今,他們又聚在了一起。據蓋伊所知,他從沒交過女朋友。蓋伊想,他肯定是個單身主義者。
勞倫斯說,“等杰克上戰場的時候,說不定戰爭都結束了。”
“難說。人們去年就這么說。你呢,勞倫斯,你不打算去?”
“應征入伍嗎?我不想去,我不是那塊料。但我敬佩那些當兵的人,我敬佩你,蓋伊。如果那些德國佬認為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橫掃比利時,拿下法國,那他們就想錯了。他們現在做什么,你聽說了嗎?”
“對不起,你說什么?”派對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
勞倫斯提高嗓門,“我說,你聽說了沒,德國人在比利時的所作所為?老天爺啊,他們強奸修女,連老女人都不放過……”話還沒說完,卻引得母親的兩個朋友看過來。勞倫斯向他們舉起酒杯。“我一直覺得德國佬是野蠻人。現在我們知道了,所以我說向你致敬,到戰場去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喂,你還有煙嗎?你是個好男人。”
“要火嗎?”
“好男人。”他吸了一口煙。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勞倫斯?”
“我嗎?我還在為政府工作。運輸方面的事,不過托戰爭的福,現在國內運輸做得少了,更多是和軍隊,還有高官打交道,在合適的時機提供足夠的運輸服務。”
“很重要嘛。”
“確實是。聽著,剛才我看見你和那個漂亮女孩在說話,她是誰?”
“她是約瑟芬。”
“誰?”
“瑪麗的姐姐。”
“姐姐?我不知道她還有個姐姐,她倆長得一點都不像。那你和瑪麗之間怎么樣了?”
“這個,可以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不會吧?哦,聽你這么說我很抱歉。聽著,如果你再見到她那個姐姐,能不能把她介紹給我,可以嗎?”
蓋伊環顧四周找尋約瑟芬的身影,“她找朋友去了。”
勞倫斯一只手摟住蓋伊的肩膀。“好吧,如果你再見到她,把她帶過來。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蓋伊。”
蓋伊見瑪麗想過來,卻又有些猶豫。等勞倫斯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后,他招呼她過來,“過來,一起坐坐吧。”其實他為她感到難過。
“謝謝你,”她說,“派對辦得不錯,是吧?30年,不短的時間啊。你父母人都很好。”
“是啊,很好。”他得告訴她,讓她防著杰克。
“我媽去世的時候,他們都給了我很大幫助。”
“別人也幫了的。”
她嘆了口氣,“蓋伊,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不是有意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不是你弟弟的錯。你別怪他。只是我一時間壓力太大了——我媽生病,忙著工作還得照顧她。當然,我很樂意去做這些,約瑟芬也會幫我,但她每天還有全職工作要做,這一切給了我很大壓力。然后她去世了……”
“是,請你節哀。”
“謝謝你。這段時間很煎熬。我現在靠游泳來放松。游泳平緩了我的情緒。”
“你是游泳冠軍嘛。”
“哦是,1910年第四屆游泳冠軍。你知道,我和杰克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
“但是瑪麗,你已經傷害到我了。聽我說,瑪麗……”
“你從沒給我寫過信。”
“是沒寫過。”
“你說過你會的。”
“我不知道該寫什么。”
“我不是要拿這件事當借口,但我覺得你不在乎我,蓋伊。”
“所以是我錯了?”
“不,不,但我曾經真的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
他們默默坐著,看著舞池里成雙成對。蓋伊看到杰克手里拿著煙,站著和勞倫斯說話。
“我覺得你很勇敢,蓋伊。”
“你真的這樣想?”
“真的。你做的事是那么的高尚。聽著,我該用點報紙上用的大詞。”
“響應愛國號召。國家需要你。”
“是,差不多。難怪大家都拿著那張海報,因為海報上怒目而視的表情而奮起參軍。”
“還有那人豎起的食指。”
“是,那樣子足以激怒任何人去參軍。”
“你的工作怎么樣?”
“面包店嗎?工作無聊乏味,好在能掙錢糊口。我也決定參軍——去當護士。”
“真的嗎?”
“真的。畢竟照顧了我媽那么長時間,已經輕車熟路了。我想加入圣約翰急救中心,參加急救證書考試,希望將來能加入VAD。”
“志愿救護隊。”
“對,”她拿起鹽盅,卻又放下,“我會想你的。”
“會嗎?”
“當然會。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問題,但我還是很喜歡你,蓋伊。”
他想看著她的眼睛,她卻別開了臉。“謝謝。謝謝你,瑪麗,這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此刻,他想,必須馬上告訴她,“瑪麗,我覺得……”
“上了戰場你自己多加小心,”她目光沒離開舞池,“希望你能平安歸來。”
“我盡量吧。”五重奏開始奏響華爾茲。喧鬧的嘈雜聲中,蓋伊仍能聽到父親的聲音,明顯比其他人的音調都要高。他看著潔白桌布上她的手,雪白的手指,是那么纖細,那么嬌嫩。
“哦,突然弄得好傷感啊。我們肯定會想念你的。”
“是的,當然。我知道你們會的。”
“杰克在那呢,我最好過去,別讓他喝醉了。”
“瑪麗,等等……”
但她還是走了。
“一切都好殘忍,”一個叫埃文斯的人說道,蓋伊忘記他姓什么了,但知道他是父親的一個熟人。
“什么,你說派對嗎?”
埃文斯笑了,“不,不,我說戰爭,不是派對。”
“是啊,肯定是,又不是去野炊。”
“但戰爭不會長久的,我敢肯定。”
“他們都那么說,”他能看見弟弟和瑪麗站在吧臺一側。他們在爭吵。從他們的手勢、站立的姿勢和口型的開合,很容易確定這一點。
“我以前也當過兵,”埃文斯說著挺起胸膛,“沒趕上什么真正的軍事行動,不過我還是挺自豪的。他們都是些狂妄自大的家伙,是吧?”
杰克和瑪麗距離很近,面對面站著,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而附近吧臺周圍的那些人,似乎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但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在爭吵。
“嗯?誰?”
“當然是那些德國佬唄。狂妄自大的家伙。一面是我們和法國的盟軍,另一面是俄軍……”話還沒說完,蓋伊就看見瑪麗轉身快步離開,裙子后擺在身后輕舞。“好吧,他們有奧匈帝國支持,但這一切就像和一個得分區里又跛又瞎的人踢足球一樣。對誰都沒好處。我真羨慕你,杰克。能去戰場,不用虛度光陰。”
“什么?不,我是蓋伊。”
杰克靠墻站著,離吧臺遠了些,點了根煙,掃視了一眼人群,視線立即對上了蓋伊的目光。蓋伊想移開視線;他不想讓弟弟知道他一直在注意他們,但來不及了,杰克已經看見他了。
“蓋伊,對,當然,你是蓋伊。你弟弟還好嗎?”
“你可以親自問問他——他就在這兒,”蓋伊邊說邊指著向這邊走來的杰克。
埃文斯一眼就能看出,來人脾氣暴躁,他馬上從椅子里彈出來。“好了,杰克,很高興再見到你。你父親是個好人,真的好人。”
“這人叫你杰克,”杰克手帶著椅子轉了個圈,“你看到了?瑪麗——她走了。”
“為什么,你和她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
“我看可不像沒說什么。”
“得了吧,不關你的事。我要喝一杯。”
蓋伊太累了。半小時后,他發現自己形單影只;周圍都是空蕩蕩的椅子,桌上杯盤狼藉,純白色的桌布上到處都是食物油漬。他和父母的各方親朋互致問候。蓋伊曾多次與父親的那些中年朋友們有過簡單的問候和接觸。他很懷疑亞瑟是否還有真正的朋友,或者所有這些客人都只是商業伙伴。如果父親的生意經營慘淡,蓋伊幫不上什么忙,卻擔心父親那些所謂的朋友,大部分都只會袖手旁觀。帽業生意是父親的全部,經過這些年的奮斗,他現在正在享受多年艱辛付出的成果。
突然,他覺得自己受夠了,再也無力應付另一次對話了。都過了十一點了,比他平時休息的時間晚了很多,他想上床睡覺了。他回來的兩晚都沒在自己的床上睡覺——因為床太軟了,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索性直接鋪了毯子睡在地板上。他在猶豫是否要告訴父母他先回了,但他們身邊滿是朋友,不好打擾。他們會理解他的。
樂隊剛剛又奏完一支曲子,蓋伊穿過會場的時候,人們都在鼓掌,他面帶微笑向他們致意。在他快到門口慶幸自己就要脫身時,他聽見有人在喊他。又是杰克。“你要去哪?”弟弟問。
“回家,”蓋伊說著推開了門。
“這么早?”
“我受夠了,”蓋伊呼吸著夜晚清新的空氣,抬頭只見滿天繁星。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外面很冷,”杰克說。
“是嗎?不冷。杰克,你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所有這些人都在談論慘敗德國佬和基督教士兵——他們根本不知道戰場是什么樣子。那里糟糕透了,你很快就會發現的。”
“別激動,蓋伊,沒你說的那么糟糕吧。”
“是。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沒那么糟。”
“嗯,是吧?”
蓋伊點了根煙。煙霧在夜空中飛舞。“你很長一段時間都回不來。像我一樣。瑪麗怎么辦?你怎么知道她對我做過的事不會在你身上重演?”
“她不會的。”
“勞倫斯堂哥呢?他不走,對吧?”
“得了吧,蓋伊,她不會那樣的。”
“嗯,她已經有過一次,你我都清楚。”
“是的,但也許她和你一開始就是錯的。你太老成了,知道嗎?你太像爸爸了,總是穿著拘謹的襯衫,做著所謂正確的事。甚至連你說話的口吻都像極了爸爸。家族聲譽的維護者。那可能是你的方式,但不是我的。你可能想循規蹈矩地過一輩子,但我想為我自己而活,”他邊說邊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膛。
“那你呢?既然你把瑪麗從我身邊搶走,那你會對她忠誠嗎?”
“會,當然會。”
“那就別再想著約瑟芬了。”
“我沒有。”
“你撒謊——之前我看見你倆在那邊了。”
“什么?你在監視我?”
“別傻了,我只是出去透透氣,恰好看見你在逼她就范。”
杰克眼睛望著天空拼命想找借口,“你說得對,”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這里背負爸爸那么大的期望了。我要出去。帶我一起走,蓋伊。”
“別沖動了。”
蓋伊的話似乎刺痛了他。“去你媽的,”他從哥哥胸口推了一把。“你知道我說的沒錯,你太古板了。正因為如此——瑪麗需要一個年輕風趣的人。你想不到這些,因為你沉溺于自憐自艾當中。”
蓋伊握緊拳頭怒視著他。此刻他只想給那稚氣未脫的俊臉一拳,但他不愿降低身份與他廝打。他扣好衣服,狠狠地吸了口煙,走開了。
“怎么了,蓋伊,怎么逃跑了?”蓋伊繼續走。“害怕承認真相,是吧?”
不理他,蓋伊下定決心,不理他。但杰克卻不肯罷休,“被嚇跑了,我們不是勇敢的戰士嗎?”
夠了。蓋伊迅速轉身,迎著他走上去。
“哇,”杰克尖叫道,“你要干什么?他媽的想揍我?”
“我就是想揍你。”
“那你來啊,我他媽的怕死你了。”
杰克像公牛一樣沉重地喘著粗氣,蓋伊扔掉手里的煙。“聽著,過不了幾周,你就會在法國一個泥濘的地洞里嚇得瑟瑟發抖,經歷你在噩夢中都不曾夢到過的恐懼。還記得小時候你不喜歡打雷閃電嗎?”
“該死的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
“也許吧,但我見過男人不如孩子的時候。我只希望老天爺發怒的時候不會讓所有男人都變回孩子,”他對著天空大喊,“在那些大槍大炮前就像群螞蟻。當你害怕逃跑的時候,就像你說的,不要跑來找我保護你,因為我無能為力。你要靠你自己。哦,還有你聽說過的那些戰友情誼,但在人極度害怕的時候,連自己都自身難保。所以別再和我說什么害怕,記住了吧?”
“好吧,蓋伊,好吧。你發什么瘋?”
“很快你自己就知道了。”
*
第二天,蓋伊回到了查林十字車站,再次置身于將要返回戰場的士兵們之中,他們的女友和家人都在含淚送別。對許多家庭來說,這或許就是永別了。上次15個月前奔赴法國時,他從沒這么想過,為什么要這么想呢?要沒有在法國的經歷,他絕對不會這么想。處身戰斗讓人很快知道很多事情。他所在的軍營有多少人,自己的戰友有多少,團里已經死去的人有多少,或者受傷致殘的人有多少?太多來不及記住的臉,太多數不清的尸體。他在貨幣兌換亭里排隊,換了幾便士的法國法郎,回想起自己上次從維多利亞廣場出發去往法國時的情景。瑪麗,還有他的父母兄弟都來為他送行。而今天,誰都沒來,只有他自己。他想這樣。他早就說清楚了,不想要任何人送行,也不想在廣場上揮淚作別。母親不行,父親反對,杰克既躲閃又似松了口氣。蓋伊不由分說匆匆道了別,利落地挎起背包頂著日頭去了地鐵站。此刻他身邊多數是男人,那些親吻女友道別的男人都是要去戰場的新兵。他們看起來那么熱切渴望,對比之下蓋伊覺得自己是那么蒼老。經歷讓人衰老的力量多么令人震驚;讓他既同情又有些嫉妒這些天真的人。他把法郎裝進錢包,是時候上車了。他在車門前轉過身來,想了想他們此刻在家都在干什么,然后踏上了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