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道作為宇宙之本原性實在的自身存在是絕對的,但由道所引導而生發(fā)的全部現(xiàn)象世界之中的一切現(xiàn)象事物,則永遠是相對的?!跋鄬π浴奔词俏覀兯幱谄渲械倪@個現(xiàn)象世界的基本面相。在哲學上,“相對性”即意味著暫時性、不穩(wěn)定性、變化性。老子在本章中,即從現(xiàn)象相對性的揭示入手,而闡明“圣人”體道前提之下所應(yīng)有的超越相對的態(tài)度。
人們在社會共同體的公共生活當中會逐漸形成關(guān)于價值的一系列觀念,“善”、“美”則是社會價值體系中的最高價值理念。這些價值理念在某一共同體之中是具有公共性的,也即是具有普遍性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一切價值的具體表達形式都具有相對性,也即是實際上只作為相對價值而存在。按照老子的揭示,我們所處之現(xiàn)象世界本身的相對性,實質(zhì)上即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關(guān)于任何現(xiàn)象事物之價值判斷的相對性。因此一方面,我們需要清楚地了解“現(xiàn)實價值的相對性”本身,而不能把相對價值當作絕對;另一方面,則需要超越價值的相對而直達價值的絕對境域。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痹谙鄬Φ膬r值世界,“美”-“惡”(丑)相對,“善”-“不善”(惡)相對,正因其相對,所以一方面,“善-惡”、“美-丑”只能是在相互對立的關(guān)系情境當中才獲得其價值的相對顯現(xiàn)的,“善”因“惡”或“不善”而“善”,“美”因“丑”或“不美”而“美”,若價值的一方被消解,則另一方也就不能獨立存在。另一方面,隨著價值關(guān)系情境的轉(zhuǎn)移,某一方面的價值就不僅可能,而且?guī)缀跏潜厝坏匾蚱鋵α⒚孓D(zhuǎn)化的?!疤煜陆灾乐疄槊馈?、“皆知善之為善”,也即是人們都了解哪些東西(或行為)是被人們判斷為“美的”、“善的”,是作為人們所奉行的公共“價值”而存在的,那么在老子看來,與之相對的反面,也即是“丑”、“惡”就已經(jīng)存在了,所以說“斯惡已”、“斯不善已”。舉例來說,如果人們通常都認為“西施是美的”、“跳進西湖救人是善的”,那么與之相對的“丑”、“惡”(或不善)不僅在理念上而且在現(xiàn)實性上就都已經(jīng)存在了,并且事實上人們正是基于這些“丑”、“不善”的理念與現(xiàn)象來對“西施之美”、“救人之善”做出具體判斷的。這是一方面的理解。不過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老子在這里實際上更想表明:“天下皆知美之為美”、“善之為善”本身就是“不美”、“不善”的。為什么呢?我們至少可以給出兩方面理由:第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善之為善”,實際上就是把經(jīng)驗世界中關(guān)于“美”、“善”的相對價值懸為絕對,由此而產(chǎn)生的則是“價值歧視”,而“價值歧視”本身是喪失價值公正的,是“不美”、“不善”的。比如源于“西施是美的”這種“美”的觀念,人們恐怕就會以“西施之美”去權(quán)衡一切女性之美,原本是相對的“西施之美”就因此而轉(zhuǎn)成為“美”之價值的絕對,而基于這種價值上的“分別心”,就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價值歧視”,“不美”、“不善”自然就產(chǎn)生了。第二,如果天下皆知如何是“美”、如何是“善”,那么這樣的“美”、“善”就會被人們當作是“美”、“善”,從而使美、善的固有價值在現(xiàn)實性上發(fā)生“價值逆轉(zhuǎn)”。比如“天下皆知杭州美”,天下之人皆蜂擁而至杭州,杭州還會因此而“美”嗎?斯不美已。天下皆知“做好事是善的”,人人要去“做好事”,結(jié)果就免不了投機取巧、弄虛作假,詐偽之心因此而起?!疤煜陆灾乐疄槊馈薄ⅰ吧浦疄樯啤?,其結(jié)果實際上就使“美”、“善”成為功利所追逐的對象與目的,美、善之固有價值在現(xiàn)實性上的逆轉(zhuǎn)便不可避免,因此之故,“斯惡已”、“斯不善已”。中國哲學對“美”、“善”在現(xiàn)實性上的“價值逆轉(zhuǎn)”現(xiàn)象有特殊關(guān)切。如在孟子那里,就特別強調(diào)要把“由仁義行”與“行仁義”在價值上嚴格區(qū)分開來。“由仁義行”是行為由仁義流出,是仁義之固有善的現(xiàn)實流行與表達,是“善的”;“行仁義”則是把“仁義”當作是“善的”而去“行”,“仁義”翻轉(zhuǎn)為功利,“行仁義”便翻轉(zhuǎn)為功利之途?!懊馈?、“善”本身之所以是美善,是因為其本身原是排除了任何功利性的價值目的與訴求的。一旦功利性訴求摻雜在內(nèi),便立即在現(xiàn)實性上走向其自身價值的背反。
“美-丑”、“善-惡”作為相對價值而向其各自的對立面轉(zhuǎn)化,這一“價值逆轉(zhuǎn)”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的價值世界中是有其普遍性的,所以在接下來的文本之中,老子揭示了一系列價值現(xiàn)象的相對性,以進一步闡明相對性的普遍性以及相對價值的暫時性。一切現(xiàn)象事物都以其相對狀態(tài)而存在,是通過關(guān)系的相對性來顯現(xiàn)它自己的,因此也必然是在某種相對關(guān)系當中來顯現(xiàn)其自身價值的相對性的。
“有無相生”,就本章的語境而言,這里的“生”恐怕不是指本根意義上的“生”,而是指現(xiàn)象物之“顯相”的存在。任何事物作為“有”的存在,必有一個由“無相”而至“顯相”的過程;既有“顯相”,則同時也必有一個由“顯相”而“無相”的過程,是所謂“有無相生”。另一方面,任何“顯相”之“有”,是必以“無”為參照背景才獲得顯現(xiàn)的。所謂“無”,即是“虛空”,或者說是“空間”?!翱臻g”之“無”是一切現(xiàn)象之為“有”的背景,否則現(xiàn)象之“有”便不可思議?!坝小蓖ㄟ^“無”來使自身獲得顯現(xiàn),“無”也同樣因為“有”的具體性而使其自身顯現(xiàn)為“無”。“有”、“無”是相互表呈的。
“難易相成”,“難”相對于“易”而為“難”,“易”相對于“難”而為“易”;“難”因“易”而成就其“難”,“易”因“難”而成就其“易”。是為“難易相成”?!伴L短相較”,同理,離“長”無“短”,離“短”無“長”,相形相較,而各顯其“短”、“長”。“高下相傾”,“傾”的意思是“傾側(cè)”,相互傾側(cè),也即相互依賴之意。“高”、“下”是相互依賴才得以顯現(xiàn)的。然本句馬王堆帛書甲、乙本作“高下之相盈也”。“盈”通“逞”,如《史記·晉世家》:“曲沃攻逞”,裴駰《集解》:“《左傳》‘逞’作‘盈’。”是其相通之例。“逞”也為呈現(xiàn)之義?!案呦轮嘤?,即為“高”、“下”相形而使對方得以呈現(xiàn)。意義無殊?!耙袈曄嗪汀保耙簟?、“聲”在古代是有比較嚴格的意義區(qū)分的?!抖Y記·樂記》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编嵭ⅲ骸皩m、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曰聲。”可知“聲”是簡單的發(fā)聲,“音”則是五音“雜比”而錯陳,是“聲”相應(yīng)生變而“成方”。鄭玄注:“方,猶文章也?!彼浴稑酚洝芬舱f:“聲成文,謂之音。”由此也就可以曉得,“音”即是樂音。“音”由“聲”而“成文”,無“聲”則無“音”,是即所謂“音聲相和”?!扒昂笙嚯S”,有“前”方有“后”,“前”由“后”顯;無“后”則無“前”,“后”因“前”而有。凡此“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是以舉例而廣論現(xiàn)象世界一切眾物的相對性,借以揭示現(xiàn)象物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價值是必然在相對的關(guān)系情境之中才得以獲得其自身表呈的。正因如此,相對關(guān)系情境的轉(zhuǎn)移與變化,便即意味著處于原有關(guān)系情境之中的相對事物之相對價值的消解。
但在老子那里,現(xiàn)象物之存在的相對性及其價值的相對性之揭示并不是目的,其目的是要藉以超越相對,從而實現(xiàn)價值之絕對。所以接著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边@兩句具有某種“綱領(lǐng)性”作用,是總說。既然一切現(xiàn)象物的自身存在及其存在的價值都僅僅是因其所處的相對關(guān)系才獲得體現(xiàn)的,那么毫無疑問地就可以得到兩點:一是現(xiàn)象物的存在本身必定是暫時的;二是其存在的價值必定是相對的。因此,在一切“美-丑”、“善-惡”、“大-小”、“高-下”等等的相對關(guān)系之中,我們又有什么充分理由必定以“美”、“善”、“高”、“大”為價值而給予倡導呢?任何此類價值,原是通過其各自的對立面或者說是“負面”的價值來顯現(xiàn)的,倡導相對價值的任何一方,無異于同時倡導其對立面的一方,因此之故,相對價值不僅不值得倡導,而且必須予以本質(zhì)消解。消解了相對價值的“正面”,其“負面”便同時被消解。只有消解了相對性,才有可能超越相對性本身,從而使絕對性得以呈現(xiàn)出來。超越相對性、消解相對價值,正是圣人所當做的,所以接著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p>
“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在行為、言語兩方面實現(xiàn)超越于相對性的“總綱”,是總說?!盁o為”并不是無所作為、放任自流,而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不以任何人為的方式去干預(yù)、破壞事物自身的本然狀態(tài),否則便是“妄作”。“妄作”的結(jié)果便只有一個字:“兇”。因為在作為絕對必然性的自然之道面前,任何人為的意圖、力量、方式的介入,終究是蒼白無力的。違背自然之道的任何人為,都會因自然之道的絕對運動而導向其自身目的的背反?!靶胁谎灾獭?,“言教”即是“倡導”,“不言教”則“不倡導”,因為一切言教都是有限的、相對的,所以“不言教”即是對相對性、有限性的超越。用孔夫子的話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不言而大教存焉,四時錯行而大道存焉,風雨霜露而大義存焉,庶物露生而大美存焉。圣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處無為之事”,即是基于體道、得道而行道的方式;“行不言之教”,即是以道而垂教的方式。
這里我順便指出一點,這也是較早談?wù)摗把浴?、“教”關(guān)系的文本?;跓o限的絕對者或絕對的無限者不可言說這一體認,老子較早關(guān)注到“教”與“言”的關(guān)系而提出“不言之教”??鬃右舱f“吾欲無言”,而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意在《禮記·孔子閑居》中的表達則最為清楚:“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鼻f子承老子之道論,也以“不言之教”為倡導,《德充符》說:“世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而《知北游》說:“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吨庇巍酚终f:“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边@同樣是對“天何言哉”的絕妙回應(yīng)。由“不言之教”而引導出“言”、“意”問題,《莊子·天道》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載道以書,書以語成,語在達意,而意之所隨,不以言傳,也即尋言未必就能盡意,更未必能夠至道,由此而引導出中國哲學獨特的“言意之辨”問題。《周易·系辭上》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薄把圆槐M意”,“意”又須傳達,則圣人“立象以盡意”,也即“象”成為比“言”更為有效的能夠“盡意”的符號系統(tǒng)。所以到了王弼那里,遂直接以言、象為筌蹄,《周易略例·明象》說:“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言”、“象”為筌蹄,則能指非所指,能詮非所詮,且能指、能詮非必為“言”、“象”而已,“不言”、“無象”也可為能指、能詮。中國佛教講言有“語默”,行有“動靜”,“語”是言,“默”豈非言?“動”是行,“靜”豈非行?一切語默動靜,皆可為能指能詮。到禪宗那里,則“佛祖西來意”為說不得,如要入頭,須是默契心領(lǐng),直達頓悟。從老子講“不言之教”,孔子說“天何言哉”,《周易》“立象盡意”,到莊子“莫逆于心”、王弼“得意忘言”、禪宗“頓悟”,形成了中國思想史中十分深厚的“不言之教”的傳統(tǒng)?!安谎浴被颉盁o言”,或所言非所指,實際上就形成了中國思想當中非常強大的默會知識體系。而這一默會知識體系的存在,則或許是漢語之所以為“高語境語言”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剛才所講的,可為第一章關(guān)于“道”、“言”關(guān)系的一個補充。
“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具體展開,是具說。“萬物作焉而不辭”,帛書本“辭”作“始”?!稗o”與“始”之間的關(guān)系,任繼愈先生說:“‘辭’字古文作‘’(見毛公鼎、舀鼎、師西鼎、召叔山父簋、虞師寇壺,以及其他古代銅器的銘文)。古代的發(fā)‘司’的音和‘臺’的音同屬‘之’部,兩字有許多相通的。所以‘
’,也就是‘始’?!o’字(
)本來也有‘管理’、‘干涉’的意義?!晦o’也就是‘不為始’。”圣人法天以立極,無為而行道,便如天地無私、光華普照,必使一切萬物都獲得其應(yīng)有的生存,獲得如其自身所是的存在狀態(tài),卻不會去對任何事物加以提倡與鼓勵?!安晦o”,即不作始、不為發(fā)端、不為提倡鼓勵?!疤鞜o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天地承載覆育一切萬物,使一切萬物皆得其生,但不會把任何一物據(jù)為己有,是即“生而不有”;天地順萬物之自然,使一切萬物皆成就其生命的完整形態(tài),卻不會因此而自恃其功,是為“為而不恃”;天地自然之運成就了一切萬物的整全生命,可謂厥功至偉,但天地既不自以為有功,更不自居其功,是為“功成而弗居”。以上數(shù)句,雖主語為“圣人”,而實以天地為言,正如《易·乾·文言》所說:“圣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這是一個強調(diào)句型,以為本章作結(jié)。只有不自居其功,所以才終究有功,不會喪失其功。
本章從現(xiàn)象世界一切現(xiàn)象事物之存在及其價值相對性的揭示入手,闡明相對性的暫時性及其價值逆轉(zhuǎn)的現(xiàn)實必然性,而最終要求超越于價值的相對形態(tài)而達于價值的絕對境域。只有超越了相對而轉(zhuǎn)進于絕對,才可能體現(xiàn)出真正的無偏無私,如天之公,如地之博?!疤師o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即是實現(xiàn)相對之超越的根本途徑。輔順萬物之自然而“生”、而“為”、而“成”,是為圣人之功,欲成其功,無疑仍需“介入”;“不有”、“不恃”、“不居”,是為圣人之能,欲顯其能,則必須“出離”。“出離”即是對于相對性的超越,唯此“出離”而不居其功,方能長居其功。佛教中人說“以出世間的情懷行入世的事業(yè)”,是為真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