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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孫寶瑄,一名漸,字仲玙(一作仲愚或仲瑜),浙江錢塘人。生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卒于民國十三年(1924)。其父詒經,曾任光緒朝戶部左侍郎;兄寶琦曾任清廷駐法、德公使暨順天府尹,入民國后一度任北洋政府內閣總理;其妻父李瀚章,即李鴻章之兄,任清兩廣總督。

寶瑄可謂典型的“官二代”。然而這種得天獨厚的背景卻未能使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遠。寶瑄于晚清以蔭生得分部主事,繼得保補員外郎,歷工部、郵傳部及大理院,民國初任寧波海關監督。這恐怕與其本人性格有關,在日記中他曾自道心聲:“豐衣厚食,擁書冊,享安樂,傲逸自得,恐一獲科名,反不能如初也。”或許正是如此,他能夠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做兩件事,交游與讀書。

孫氏結交多一時名流,其中不乏李鴻章、袁世凱這樣的權力核心人物,但他最喜結交的,還是可以朝夕論學、相互砥礪的學人,如章太炎、梁啟超、譚嗣同、汪康年、夏曾佑、嚴復、張元濟等,或討論時政,或切磋學問,其樂何如。

孫寶瑄篤志向學,讀書甚勤,凡有所得必錄于日記。從現存日記可以窺見,其所寓目者囊括四部,旁及釋道,并重西學,無所不窺。他生活在新舊之交,西方思想的活躍因子與傳統文化的基礎產生碰撞、融合、分梳、重構,使孫寶瑄目不暇接,興奮不已,每每在日記中詳述己見,舉凡歷代典章、政制得失、哲學流變、宗教傳播乃至科學論題,皆有獨到見解。特別是政治制度和學術思想,他在日記中多次論述舊制度的腐朽,以設報館、立學校、開議院為具體措施,提出開民智、興民學、扶民權的主張,反映出那一代傳統知識分子在面臨新舊之交時所做的探索和抉擇。

日記對當時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如中日甲午戰爭、列強瓜分狂潮、戊戌變法、辛丑議和等,皆有記錄;對于生活環境、社會新聞、地方風物,也有具體而微的詳細記載。所有這些,無不是研究近現代政治史、思想史、社會史、生活史的難得資料。

孫氏日記雖不及“晚清四大日記”那樣有名,但在學界也可謂影響深遠了。早在1983年,其《忘山廬日記》便已整理刊行,學術界對孫氏日記的研讀也形成了一個高潮。在中國知網上搜索,以孫寶瑄在晚清民初的有限聲名和影響,關于他的論文竟多達幾十篇,不能不說是拜上海古籍出版社《忘山廬日記》整理本刊行所賜。然而成也蕭何敗蕭何,孫氏日記因上古本而得到學人重視,但也因此而被誤會,認為孫寶瑄之日記,即是《忘山廬日記》。實則不然。

上古本之前言中云,《忘山廬日記》今僅存“過錄本”,現藏上海圖書館,具體為:癸巳、甲午合一冊,丁酉、戊戌、辛丑、壬寅、癸卯、丙午、丁未、戊申各一冊,該書即根據此本標點整理而成。

應該感謝《續修四庫全書》將此“過錄本”影印收入,使得我們有機會見到這個本子的原貌。通過研讀,以下兩點似乎值得注意。

一是關于“過錄本”之說。影印本筆跡多有不同,這似乎驗證了上古本前言提出的“過錄”之說。但是細繹筆跡卻不難發現,其中時或出現修改,這種修改不同于日記文獻常見的校改(多因日記主人借給友人閱讀以交流心得、借閱者就某內容進行校正,或日記摘抄、謄抄后校訂筆誤、訛字),而是關于文句措詞的斟酌潤色。如丁未年(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月十一日始錄于日記的《鐵道臆說》長文,其中有不少涂抹修改,且多為遣詞造句之潤色。一般來說,借閱者或抄錄者不大可能會為原稿潤色文筆,那么只有兩個可能,若非是抄錄時曾根據其他版本(如家藏文稿或他處發表之同篇文章)校錄異文,則當系作者本人之修改。遺憾的是筆者見聞淺薄,孫寶瑄氏之筆跡見者甚少,加之書寫者容或有書體字跡的變化,因此尚無法從筆跡上判斷這部分是否為孫寶瑄氏手跡。謹備一說,俟諸高明。

二是關于文字差異。上古本與《續修四庫》所影印之本有不少文字上的差異,這是此前未曾料到的。這種差異不限于混淆正文與夾注之字號、手書之誤釋,更有與內容乃至傾向相關者。其中最典型的是辛丑年(光緒二十七年,1901)正月十六、十七日日記,有關朝鮮政變的記述:

朝鮮國王幼主也 影印本作:朝鮮國王庸主也

先入閔妃言 影印本作:閔妃私饋黃金五萬兩,建忠受之

皆叛民也 影印本作:皆叛民也,殺無赦

公受其言,遂命營官掩捕百五十馀人,平亂 影印本作:公受其欺,乃盡屠軍籍民,朝鮮人自是莫不怨支那而親日本

嘗受人私托 影印本作:嘗受人私賄

未知上古本何所據而改,這使得我們在使用時不得不慎重了。已刊的上古本《忘山廬日記》,既非孫氏日記原貌,也非現存孫氏日記之全部。孫寶瑄的日記,還有一個名稱:《日益齋日記》。而這個書名的出現,得益于另一個近代文化名人——梁啟超。

羅志田先生說,中國近代史上,對同時代知識分子影響最大的有三個人,梁啟超就是其中之一。任公逝世不久,即有家屬、友人為其操持全集的刊行,于是有了后來由中華書局出版的皇皇四十冊的《飲冰室合集》,其時距任公逝世已七年之久。同時還有一個項目,卻過了若干個七年才得以付梓,那就是《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長編》的出版始末,可參見各版前言及新近出版的《飲冰室合集》典藏版之附冊《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始末》。引起筆者興趣的是,孫寶瑄氏《日益齋日記》,就是多虧這部年譜長編得以保存吉光片羽的。

事情要從任公逝世的1929年說起。從《胡適來往書信選》中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候,負責《長編》工作的丁文江,為收集任公書信和其他資料四處奔走,七、八月間曾連續致函胡適,其中一封提到:

我聽見人說,孫慕韓的兄弟孫仲嶼有很詳細的日記,所以用思成的口氣寫了一封信給慕韓托菊生轉交,請他借給我一看。(孫是李瀚章的女婿,和丁叔雅、陳伯嚴、譚復生其名,當時所謂“四公子”也。)慕韓說,日記是有的,但是在杭州,等他寫信去問。我知靠他寫信不中用,又托余紹宋(樾園)就近在杭州想法子。今天接到他的信說,日記已借到了,但是甲午到庚子有八大冊之多,孫家不肯郵寄。他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把與任公有關系的記錄抄了出來,寄了給我。就所抄的十幾張看起來,的確是很重要的史料。譬如庚子年上海容閎、嚴又陵所組織的“國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申報》上沒有一個字的記載。我問過了當時與聞其事的人(如菊生、楚青)都不得要領,從孫的日記得了最詳細、最忠實的敘述。余樾園說,這日記每天有幾百字到幾千字,關于學問的札記極多,有刊行的價值。但我曾向菊生提過,他說商務現狀太壞,決計印不出來。所以我又想到你,不知道新月、亞東有沒有法子想。請你想一想,給我一個回信。(1929年7月8日,見《書信選》上冊頁517—518)

在這封信前后,丁文江的信件中多次提到“好幾封信給你,問你好幾件事,都沒有接著回信,甚為悶悶”(1929年7月3日), “我給了你好幾封信,都沒有接到回信”(1929年7月8日), “接到你無年月日的信,又看到你的字跡,心里很痛快,但是我前次問你最要緊的事,你全沒有答復,恐怕這封信你竟沒有收到罷”(1929年7月15日),看來此信或許是寄丟了。果然,丁氏在另一封信中言:

我想起遺失去的那封信,還有一件事。孫慕韓的老弟仲嶼,有很詳細的日記,庚子的一部分,我已經托余樾園抄來,是年譜(就是歷史)的絕好材料。樾園說日記極有發表的價值,希望我在上海設法。孫是李瀚章的女婿,文忠極信任他。他能文章,談時務,是當時“四公子”之一(四公子是丁叔雅、譚復生、陳伯嚴和孫)。你肯在《新月》上登載,然后印為單行本,孫家當可不要稿費(但是卷冊極多,恐怕有八百萬字)。余樾園住杭州法院路,你何妨直接問他一問。(1929年8月13日,見《書信選》上冊頁530)

想必前一封信果然是寄丟了。從《胡適書信集》中并沒有見到回復丁文江此事的信件,翻看此信之后的《新月》雜志,也未見有關孫氏日記的內容(其實以《新月》這樣的新文學刊物,實也無處安置這部日記)。第二封談孫寶瑄日記的信件似乎也未得達,抑或面對這樣一部篇幅巨大的日記胡適也難于措手。

既無后文,心有不甘,逆推前文之線索——余紹宋。翻檢《余紹宋日記》,果有發現。己巳年(1929)的日記中,詳細記載了余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全過程:

五月初六日,新歷六月十二日:訪程仰坡不值,謁其尊甫紫縉先生,托其待覓孫仲嶼日記遺稿,丁在君所屬者,謂其中有涉于任公事實,將據以實年譜也……程紫縉丈來,復我日記稿已覓得,日內可送到。

初七日,新歷六月十三日:作書復丁在君。

十六日,新歷六月二十二日:程仰坡來談……孫慕老有弟曰寶瑄號仲愚者,已故,當清季時,與丁叔雅、譚復生、陳伯嚴號稱四公子者也。前煩紫縉丈往覓其遺孤,求借其日記稿,今日始送到。自甲午至庚子凡七冊,其孤名用恒以書來,文義字體俱整潔,當亦佳子弟也。住浣紗西路七衖一號。閱其甲午、乙未兩巨冊,甲午年多及文詞之學,偶及史事,皆在京師所作。至乙未居海上,思想大變。蓋中東戰后,一時士大夫咸感舊學之不可圖存,故仲愚亦發憤研求新學,日記中除讀子史外皆讀譯書之記載,其與任公輩交好亦在是年。所論俱涉偏激,甚至以孔子不如耶穌,以華盛頓賢于堯舜,而以中國歷代政治皆不如泰西,其讀史目的謂因不知西國政治之良,故只得讀其反面之中國政治史,亦可謂奇談矣。其中議論亦有警辟者,如謂天下人才有四等:第一等能集思廣益、舉兩用中者,上之上者也;其次有堅定之識,所見深遠,不為群說所惑,即稍有差誤,不過十之一二,所獲者多而失者寡,為第二等;次則心甚靈而無抉擇之識,意甚厚而無堅忍之力,然能勤懇不倦,盡其心力,亦能有益于人;最下則專恃奮往之氣,自信太深而稍昧于事理,故有時足以濟事,亦有時足以僨事。此四等外,則自鄶以下矣。又論任天下事,必須網羅人才,蓋凡當大事者,不必己有所長,貴能集眾人之長以為長,知人善任而不疑,明理善斷而力行,無妒嫉之心,愛才若己有,無自是之心,從諫如轉圜,夫而后可以總大權,而天下人皆為己用。一或闕焉,其器即小,非任重致遠者矣。

十七日,新歷六月二十三日:竟日閱孫仲愚日記。

十八日,新歷六月二十四日:竟日閱仲愚日記畢,凡七厚冊,俱蠅頭小字,甚費目力。此公讀書甚勤,每讀書必有札記。自丙申至庚子五年之中,思想亦時變,其庚子年終自云,初惟知海西政治之美,后以本國歷代沿革比較,即悟君主、民主之別,為第一年境界;后讀釋、景、儒三教微言,貫徹三統之義,為第二、三年境界;最后治天演學,兼讀道家言,深知道、釋同宗,而生物學家足為之證,為第四、五年境界云。

五月廿四日,新歷六月三十日:作書復丁在君,寄去所摘抄之孫仲愚日記。

六月十三日,新歷七月十九日:夜仰坡招飲,以孫仲愚日記七冊托其代為送還。日記中有言元時書院山長似官職一條云:元時凡書院山長似列官職,如《貢奎字仲章傳》稱“仕元為高山書院山長”, 《黃澤字楚望傳》稱“成宗大德中署江州景星書院山長,已移洪州東湖書院”,殊有可疑,待考云云。余昔撰邑志已言元時書院山長為職官,此兩例可補余說所未及,特錄之。

此后直至本年末,再無關于孫氏日記之記載。于是,這部“極有發表的價值”的日記巨著(近代日記文獻不乏篇幅巨大者,然似尚無八百萬言者。即以著名的“晚清四大日記”而言,翁同龢日記三百萬言,王闿運日記兩百五十萬言,葉昌熾日記尚未全部整理刊行,估計不會超過三百萬言,篇幅最大的李慈銘日記亦未全部整理刊行,當在五百萬言左右),就此失卻刊行的機會,只留下甲午至庚子的部分摘抄。

這份余氏之摘抄,就是后來保存在《梁任公年譜長編》中的《日益齋日記》片段。可喜的是,這些片段雖然篇幅不大,但主要集中在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光緒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恰為上海圖書館藏本所缺之年份,光緒二十三年之日記數則也有溢出上圖藏本者,殆上圖藏本有所刪棄亦未可知。所記之內容,除前引丁文江信函中提及的“國會”成立事外,多涉及維新變法與康、梁諸人。故此,以《日益齋日記》為題的這些日記殘片,其史料價值是值得重視的。

《長編》隨著編纂過程中的體例調整和人員改換,出現了不同版本,后出之本刪削了不少史料,《日益齋日記》片段也在此列,再一次被摘抄,只剩下千馀言。

鑒于孫寶瑄日記之史料價值,已刊整理本在存真、求全上尚有不足,有必要對這部重要的日記文獻重新進行整理。此次整理,主要做了以下工作:

1.正名。孫寶瑄之日記,有梧竹山房、日益齋、忘山廬等諸名,為免以偏概全,也為給今后發現其他日記留出馀地,統名《孫寶瑄日記》。

2.整理。以《續修四庫》所收影印本為底本,重新標點,凡發現上古本改動之處,謹據底本改回,并將上古本涉及古代文獻和典章制度的斷句疏誤在此次重新整理過程中進行了改正。

3.增補。以《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為據,錄出其中所見的所有《日益齋日記》。同時重新編制人名索引,增加書名索引。本擬增加《忘山廬詩抄》作為附錄,但考慮到日記篇幅本已較大,又聞詩詞而外孫氏尚有刊載于晚清報刊上的文章,一時難以搜集齊全,姑待來日。

限于整理者之水平和見聞,整理工作肯定還會留有瑕疵和遺憾,期待方家指正。

2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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