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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初一日

覽《潛夫論》。漢時民猶有上書闕下之例,故孝明帝令公車受章,無避反支,然而其風古矣。《衰制篇》云:治世者,若登邱矣。必先躡其卑者,然后乃得履其高。是故先致治國,然后三皇之政可施也。道齊三王,然后五帝之化乃可行也。道齊五帝,然后三皇之道乃可從也。此即漸引之法也。燕生前云:中國欲步武泰西,必先復三代,由三代然后進于泰西。不易之論。

《潛夫》有《救邊》、《邊議》、《實邊》三篇,蓋就當日情勢而論,實為要策。復有《卜列》、《巫列》、《相列》、《夢列》諸篇,皆不無見。其《夢列篇》云:凡夢,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時有反,有病有性。語精晰。

初二日

將返滬,時有蒯氏母女偕行,輜重多,懼稅關搜驗,托友索免單,不能驟得。議明日奉母及諸人先行,留仆待免單,督行李后至。是日過午,詣星墀,見其家人惶亂。詢之,知葵甥暴中痰,不省人事,灌救無效,醫來者紛紛,皆束手,俄遂化去。其母姑號痛欲狂,為之凄然。晚,高厚栽招飲其家。

初三日

早,厚栽、宇涵及戴元康皆來送別。日中,登舟。晡,至拱宸橋泊焉。薄暮,輪舟始曳以行。船窗秉燭,觀《潛夫論》終卷。

《德化篇》云:上智與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猶鑠金之在爐也。從篤變化,唯冶所為,方圓薄厚,隨镕制爾。其意蓋以為镕制者在德化耳,不知德化虛也,其要在法,又非管、商之所謂法也。在公法,則小人亦趨于善;法私,則君子不免為不善。所謂方圓厚薄隨镕制者,此也。

王安定頗詳究于氏姓,故有《志氏姓》一篇,足資后人之考證。

初四日

舟中覽《鹽鐵論》。

秦、漢而降,邊有胡番之患,腹地有寇賊之虞,其故皆由封建之廢。封建破壞,則天下蕩然無限,而失藩籬。王船山先生嘗言之矣。三代而上,非無戎翟、玁狁,然命師出征,平之甚速,非若后世之耗竭海內以從事邊防也;雖有萑蒲之盜,取之亦易,非若后世黃巢、闖、獻之流蔓衍而不可收拾也。得失之由,皦然明矣。

世運不日進則日退。西人日進,故多是今而非古;中人日退,故多尊古而卑今。

夜,舟至滬,登岸已二鼓。

初五日

家祭。晡,訪燕生談。燕論中國士夫,其正直好仁者多不考核事理,其深達事理者皆如丁幕書差、宵小詐偽之流,世界所以壞也。余曰:此無他,知者不仁,仁者不知。訪陳志山虬于長春棧,小譚歸。夜,觀《鹽鐵論》,細味《水旱》一篇,可知秦、漢下百姓與官吏交涉之苦。是故,鹽鐵榷酤非不可行也,行之于封建議院之天下則無弊,行之于郡縣獨權之天下則有害。

初六日

荔軒、蔭亭過譚。過午,同車至高昌廟勘地。晡,詣杏孫譚。杏孫為余述春間鄧尉觀梅,情興躍躍,其敘事曲折生動,與余同游無異。

夜,寓書大兄。終日不讀書。是日,得兄入都召見之電。

秦始皇絕世聰慧,其變封建為郡縣也,知外無以御胡,故筑長城以限之;知內無以靖盜賊,故銷兵器、焚書坑儒,愚其民而鉗制之。卒之草澤之桀不能禁,匈奴世為中國患。私智之不足尚也如此。

初七日 微晴

夜,觀《鹽鐵論》。和戎之事,自漢以降,皆視為美談。故以匈奴之頑蠢無教之種類,而賢良文學猶堅持與之和親,以安百姓??芍敃r明審事理者猶多。要之,以和為諱,自南宋始也。

初八日

覽《鹽鐵論》終卷。是書以弭戰息民、重農桑、罷鹽鐵為宗旨,當時以為不達時務。豈知賢良文學所持固甚正,惜其未審病源,徒作空語,宜不能服丞史大夫也。病源安在?曰:無封建耳。封建猶存,胡人何至猖獗為邊患?邊無患,何至耗竭天下財帛而國貧?國不貧,則籌國計者何至興鹽鐵?今罷鹽鐵,無以御胡;不罷鹽鐵,則困農商??v胡則外患深,困農則內亂作,二者無一可也。故不審病源而論治疾,求疾之愈,不亦難乎!

晡,詣次申。夜,至徐園觀煙火。

初九日 雨,過午晴

燕生過談。晡,偕至《亞東時報》館訪東人安藤、山根諸君,筆談。東人至今痛詆德川氏,然德川當日愛士恤民,較中國今日勝百倍。彼狃見變法以后之治,故仍不免痛詆耳。夜,觀荔軒諸人所定磨麥機廠章程。

初十日

作寓親友書。夜,觀康廣夏《孔子改制考》。余謂:制者,法也。古人不肯空論理,而必定法,使可遵行。是以謂諸子皆有改制之意,其說極善。惟書中所列諸家,亦有并非立意改制,如原壤、晏嬰、鄒衍之類,乃皆牽強附會,目為改制創教,以曲圓其說,則頗沿作時文之陋習矣。考古之學貴精確,其似是而非者,奚必援據以貽笑耶!

《列子》所載楊朱說,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余謂今日泰西之治近之。

十一日

晨詣《時務報》館,議蒙學事。蓋浙撫已允闔省義學改用新法教授,令在下同志者詳議其法。是日議定三條:一先立師范學;一蒙學分已成、未成二班;一譯書及編書。

昨閱報,特旨廢四書文,改策論。五百年積弊決去于一旦,快甚!

晡,與稷塍偕至四馬路西茶樓縱譚。稷塍謂:三代下,用兵者多以陰謀奇計為至寶,而于教練之實法忽不加意。故古今兵書亦多虛少實,惟戚將軍《練兵》、《紀效》二書差可貴焉。夫天下至精存于虛,然必實至而虛以運之,未有徒虛者也。昔諸葛公拒魏,常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致司馬氏畏蜀如虎。蓋其練兵之精,實有非所能及者矣。陳壽譏為將略非所長,特因其不用奇計耳,不自知識之陋也。用兵有經有權。兵出于正,經也;出于譎,權也。知經而不達權,非也;知權不知守經,尤非也。權可偶用,相輔耳,治兵之本不在是也。今平日無整軍經武之實,而臨時驅烏合御強敵,思出奇計制勝,是莊子所謂適越而昔至也。甲午之役是已。余曰:非獨兵為然也,我國有三大病焉:兵以詐立功,商以欺致富,士以偽竊名。

十二日 早晴,日中微陰

覽《孔子改制考》。

《淮南》稱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徒黨之盛如此,宜皆當日與儒教齊驅而角力也?!秴问洗呵铩贩Q墨家有巨子,長素以為如佛之有達賴、班禪,天主之有教皇,信然。

為教主者,往往自讀書甚多,而教人不讀書,不知何意?見于改制考六卷七頁述弦唐子。余謂:此仍愚民之旨。蓋恐人讀書多而意見與之歧,不能專壹而向其教,則教力不堅強而難行遠。

十三日 晴,向午陰

覽《改制考》。長素述老子后學,兩漢酷吏皆列入,堅持刑名出于黃老之義。然觀《后漢》,樊曄為天水太守,政嚴猛,好申韓法,子融有俊才,好黃老不肯為吏。夫既好黃老,即恥為吏,則黃老與法家冰炭不相合,抑可知矣。

十四日

荔軒昆季過談,日昳去。覽《改制考》。長素以儒為孔子教名,非不可,然必謂孔子以前無儒之號,則大不通。茲據其自引之書辨之。如魯哀公問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邱不知儒服。此必春秋時相沿有所謂儒服者,為世所重,哀公不知作何狀,故問孔子所服是否儒服。孔子不敢以儒服夸于人,故云不知儒服,猶言無所謂儒服也。若果孔子自創儒服,何必云不知耶?此顯而易見者??芍鬃右郧拔磭L無儒,未嘗無儒服。長素專以儒名始于孔子,是則唐人號唐,不許前有唐之國號;宋人號宋,不許前有宋之國號矣。尤可笑者,謂《周禮》儒以道得民一語,為劉歆有意奪孔子之號以與前人,斯亦不足辨。

推孔子為新王,為素王,以春秋當一代,謂以殷變夏,以周變殷,以春秋變周,皆有至理,不可易者也。所未解者,必以《六經》皆孔子自撰作而非述,抑何意耶?

十五日 晴,酷熱

晡,汪頌虞過談,即去。覽《改制考》。

長素以荀卿為孔子嫡傳,故荀子所言,強半皆孔子宗旨。又以禮樂制度皆孔子自定,荀子多以屬之先王,遂謂所稱先王皆孔子,非三代先王也。然荀子又多稱后王。長素以為后王亦指孔子。夫孔子一人而已,何以忽稱先王,忽稱后王?既稱曰先,必別于后;稱曰后,必別于先。荀卿尊孔子,必有一定之稱;烏有任意先后暗謬至此耶?又莊子稱《春秋》經世,先王之志。長素以為《春秋》孔子作,所稱先王,必指孔子。不知孟子明言《春秋》者,天子之事也??鬃釉唬褐艺撸湮洞呵铩泛酰∽镂艺?,其惟《春秋》乎!蓋古先明王皆有《春秋》經世之意,然惟天子有其權,故曰天子之事。若素無此例,孔子獨創,則不過自撰一史,何必慮人之罪我?天下之人又何必罪之耶?且莊子既知《春秋》孔子作,何妨直稱孔子之志,而必曰先王之志?且書中述孔子事甚多,皆稱曰孔子,或稱仲尼,無稱先王者。何獨于所著書獨混稱曰先王?尤不解矣。

長素《改制考》九卷,據異教攻儒,專攻制度,知制為孔子所改一節內,注云:墨子攻孔子禮樂厚葬久喪最甚,若是三代舊教,大周定禮,墨子豈敢肆口詆訶其為非先王之制?并是創造無疑。其說似不可破。余謂:孔子果自創造,墨子必知之。試觀《非儒篇》有云:儒者曰: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應之曰:所謂古之者,皆嘗新矣,而古人服之則君子也。然則必法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又曰:循而不作。應之曰:古者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然則今之鮑、函、車匠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耶!且其所循,必或作之,然則其所循,皆小人道也。長素自云:每以別教攻儒之言,證孔子之創造。吾亦以別教攻儒之言,證儒之非創造。夫循而不作,即述而不作之意也,墨子譏以為陋,可知孔子無創造之事??鬃庸麆撛?,墨子但可譏其言行不相合,豈得尚以循而不作為譏耶?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確是儒者之言。可知孔子當日衣冠制度多因古制,并非自創。若果自創,墨子當知之,安得尚以服古病之耶?此二條,可為孔子不創造之鐵證,亦如長素所謂“鐵案如山搖不動,萬?;厥浊裆街亍币?。蓋春秋時,先王禮樂冠服制度日就湮沒,世無復循守者,獨孔子與其門弟子,修明遺禮古制,服其服,循其法,為世駭怪,目曰儒者之制,蓋忘其為古制也。猶今人睹泰西民兵學校,忘為中國古法,而目曰西法也。墨子當日亦隨世俗之所詆者而詆之,然猶知儒者實循古制,而非自創,故笑其服古,譏其循而不作,則以墨子曾讀古書也。何物長素,既知崇先圣,而專以先圣創造為宗旨,使先圣等于奸詐狡獪欺世之人,且以為圣人固如是也。噫!孔教之亡,黃種之滅,其兆是乎!

《韓非》云:儒、墨皆述堯、舜,而取舍不同。又墨子述古人事,實有與儒異者,如稱夏禹衣裳細布。當此之時,黻無所用,而孔子稱禹致美黻冕,此確可疑。然安知墨子所本,非當日僻書及流傳失實之書,故言之不確,抑或《墨子》實有杜撰古事、創造古書之意,孔子決不為也。何以證之?于墨子攻儒之言證之。且衣裳細布黻無所用八字,出于《墨子》佚文,不在七十一篇之內,安知非后人偽作。長素于不合于己者,雖真亦斥為偽;于合己意者,雖偽亦目曰真。蓋無可與論理。

謂孔子改制,非不可,董江都諸人皆主其說。然所謂改者,斟酌損益,刪定贊修,如答顏淵所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此之謂改制,并無造制之說。造制亦非不可,造制以誣古人,則大不可也。長素因《繁露》有孔子改制語,遂誣孔子造制,并誣孔子造制以誣先王,抑何悖謬至此!

十六日

蚤起。

長素謂古無親迎之禮,自孔子始發之。然觀《公羊》隱二年:紀履來逆女。傳曰:譏始不親迎也。則明明古有親迎之禮。若古無此禮,則云譏不親迎足矣,何必曰始?長素最信《公羊》,以為真經。若如長素之說,則《公羊》亦偽造耶?

《淮南·氾論訓》云:夫弦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修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長素據是為孔子創造禮樂制度之證,遂并謂古所傳韶、夏、濩、武四代之樂,及一切禮制,皆孔子虛構,甚至謂夏啟當天地開辟時,安得盛琴瑟鐘鼓?改制考呂氏托古》。余謂:長素既援證《淮南》,則《淮南》必為可信之書,然其序四代也,曰夏后氏殯于阼階之上,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周人殯于西階之上,此禮之不同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塈,周殷人用槨,周人墻置翣,此葬之不同也。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陽,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也。堯《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湯《大濩》,周《武象》,此樂之不同也。以上所述,同在《紀俗論》一篇內。由是觀之,當時諸儒所謂禮樂孔子所立者,不過孔子折衷有法而立之,未嘗杜撰古法也。何故輒證為孔子創造?若諸儒灼知為孔子造,當直言四代之樂皆偽,烏得沿襲其說,必待長素乃敢發其蔀耶?若謂著書人無識,長素何又援引其說以為證?說者又曰:當時諸儒為孔子諱,故云然也。夫欲諱則全諱,何故復有漏泄之語,使長素得而據?若謂諸儒無意流露,則因孔子所立一語,遽以為創造誣古之證,不足服天下。何也?如國朝制度,多得明舊,而談者必曰:《大清會典》,大清所立。蓋雖沿明制,而斟酌損益,自我定之??鬃又闹?,亦猶是也。故謂所立可也,謂其造古誣古,則何據而云然!長素于所引淮南下,雖自注云:證為孔子所改,無創造二字然其意實以證孔子創造古法,于其全書命意見之。

晚,詣燕生,示以日記所駁長素語,燕生頗謂然。既而曰:子以考古貶長素甚善,然長素非立言之人,乃立功之人。自中日戰后,能轉移天下之人心風俗者,賴有長素焉。何也?梁卓如以《時務報》震天下,使士夫議論一變,卓如之功;而親為長素弟子,亦長素功也。八比廢,能令天下人多讀書,五百年積弊豁然祛除,而此詔降于長素召見后,亦長素功也。長素考古雖疏,然有大功于世,未可厚非也。余亦敬服其說。

十七日

覽《改制考》。長素于世雖有功,而考古之武斷,不能不駁正之。如云:王制一千八百國,周時必無此制,為孔子所改。又云:百里亦孔子之制,是謂封建,孔子所創造也。其下又稱:孔子志在削封建,發大一統之義。夫既不以封建為是,而欲削之,則何必創百里之制?既創其制,斷無欲削之意明甚,而長素兩存其說,此自相戾謬之尤顯然者。

長素又稱:井田,孔子之制。然季康子以田賦使冉有訪仲尼,仲尼曰:若子季孫欲其法也,則有周公之籍在。長素注云:魯為秉禮之國,季為世祿之家,先祖周公之籍尚不能守,此必無之事。長素于此并無實證,妄以秉禮二字武斷,遂謂必無之事。必無二字,何以服天下?

兩漢諸儒,但謂孔子論《六經》,定《詩》、《書》,追定《五經》,作法《五經》。及孔門講習《五經》,無孔子作《五經》之語。此據長素自引之書證之,而長素注硬謂秦、漢諸子無不以《六經》為孔子所作者,此尤面欺呆童之語。

謂孔子于《五經》文句間有點竄涂改者,理或有之。然不能因是遂謂孔子作。譬如子弟初學作時文,文大體皆佳,而字句有未妥者,父兄略為點竄涂改,不得謂此文即父兄作。

《墨子·公孟篇》云:儒者或以不喪之閑,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并無作《詩三百》語。長素亦以此證《詩三百》為孔子所作。何謂?

《淮南》云:《詩》、《春秋》皆衰世之造。長素據是,以為皆孔子作。不知造《詩》、《春秋》者自有人在,孔子不過筆削之、刪定之。直稱曰作,是與憑虛營構無異。長素既知孔子于《詩》不過點竄涂改,何仍誣之曰作、曰創造?

《尚書·殷盤》、《周誥》詰屈聱牙??鬃蛹扔浿卦?,何難改歸一律之文,乃仍因其舊,使與唐、虞《典》、《謨》絕不相似?據是,亦可為孔子非創造鐵案。

長素據《論衡》稱說《書》者,欽明文思以下,孔子鴻筆,以為鐵案。不知后儒推論古人,有寬泛不審實,而姑作是說者,比比然也。如班孟堅《前漢書》,前半多沿史公原文不改,書猶未成,為其妹昭所補,則非孟堅一人筆明矣。而世儒泛論,每欲辨《史》、《漢》二書文之優劣,一若《漢書》皆孟堅鴻筆也,亦非不知,姑作此論耳。仲任稱孔子鴻筆,亦猶是也。或曰:然則世多稱《史記》為子長作,《漢書》為孟堅作,何也?曰:此亦世之謬稱,謂之編輯可也;謂之作,不可也。溫公以紀年體編《通鑒》,孟堅以紀傳體編《漢書》,其例一也;而世皆以為撰,失實也,非正名辨物之義也。故劉知幾亦稱虞、夏之《典》,商、周之《誥》,孔氏所撰,此足為長素借口,而實非也。夫謂孔氏撰其書,不過失正名之義耳,猶可言也;長素所謂造者,并謂造其事實以誣古,則不敢聞命矣。

長素以為,夏啟當天地開辟時,安得盛琴瑟鐘鼓?據此則《虞書》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云云,尚在夏啟前,為孔子虛造者無疑,有此理耶?

《孟子》云: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又云:堯崩,三年之喪畢;舜崩,三年之喪畢,云云??组T明言,自唐虞以來,皆行三年之喪?!赌印穭t痛詆三年之喪。其《節葬篇》云:厚葬久喪,非圣王之法。長素云:《墨子》開口便稱禹、湯、文、武,若果為禹、湯、文、武之舊,斷不敢肆口謾罵,可知孔子偽托無疑。此似有理,然細觀《墨子·節葬篇》詆厚葬久喪為非圣王之法,援堯、舜、禹以為證,而專述堯、舜、禹葬事,未嘗一及于喪。夫《墨子》既喪葬并駁,何妨直言堯、舜、禹皆三月之喪,乃竟無一語及之,第于后之厚葬久喪,果非圣王之道。此可知堯、舜、禹雖薄葬,而實行三年喪?!赌印沸姆侵桓已?,故僅舉其薄葬,勉強含混以曲圓其說耳。且孔門未嘗一語道堯、舜、禹之厚葬,可知《墨子》所云薄葬是實,而《孟子》所云三年喪亦非偽也。

世傳堯樂《大章》,舜樂《大韶》, 《虞書》于舜之韶言之備矣,而《墨子·三辨篇》云: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濩》。又修《九招》。長素注謂:《墨子》以堯、舜之樂為《茅茨》,以《招》為湯,以是證孔子移《九招》樂于舜,沒茅茨名,而舜實無韶樂也。余驟觀之,幾無可辨。然考《三辨》論茅茨注云:舊作第期,今據《太平御覽》改之?!队[》真偽不可知,而第期二字,安知非章韶之訛?下云:湯修《九招》。注:舊作循??芍毒耪小穼嵐艠?,而湯修之循之耳。其非湯樂可知。既非湯樂,安知非舜樂?且古書述章韶二樂甚多?!秴问洗呵铩吩疲旱蹐蛄?,乃命質為樂。質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置缶而鼓之,乃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兜弁跏兰o》云:夔放山川溪谷之音作樂《大章》?!痘茨献印吩疲河杏菔现肫渖缬猛粒胫徐C,葬成畝。其樂《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黃。《呂氏春秋》又云:舜立仰延,乃拌瞽叟之所瑟,益之八弦,以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質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由是觀之,《呂氏春秋》及《淮南》所載,亦多孔門所未言者,必更有所采之古書,今已不傳耳。安得因《墨子》一語而斷定之?

或曰《墨子》云:樂愈繁,則治愈寡。唐、虞之樂簡,可信矣。曰:簡則簡矣,而笙鏞鼗鼓,安知其必無也,但其后更繁耳。即如長素言:堯、舜樂名《茅茨》,茅茨之物,果可為樂耶?

《墨子》云:古者圣王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禮,制規矩之節,行表綴之數以教民,以為煩人留日,故制禮不羨于便事。非不知能揚干戚、鐘鼓、竽瑟以勸眾也,以為費財留工,故制樂不羨于和。非不知累世殫國以奉死,哭泣處哀以持久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導民。長素據是,以為禮樂孔子作無疑。然余觀周、秦諸子所言,往往自相剌謬,多不可解。夫晏子既以鐘鼓竽瑟為圣王所無,而《外篇》第七又載晏子對景公曰: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流以相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此亦《晏子》之言也。使先王無鐘鼓竽瑟,則五聲、六律、七音、清濁、小大、短長,不知何由而見,非自相剌謬者耶?故余疑《晏子》所稱古者圣王,恐指堯、舜三代以前而言。蓋周、秦諸子立言,強半高言古初,而卑堯、舜、禹、湯,亦習成風氣也。惟孔門立言,斷自唐虞,所以與諸子異。且《晏子》于譏孔子之前有曰: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宦晿贩背?,而世德滋衰??芍鬃忧拔磭L無威儀,特加多耳;未嘗無聲樂,特繁充耳。周之圣王,既有威儀聲樂,安知夏殷必無?且《墨子》非樂,而于《三辨篇》猶稱湯因先王之樂作《大濩》。在湯時稱先王,必夏先王矣。夏之有樂明甚。而長素猶稱夏啟當開辟時,安得盛鐘鼓琴瑟,何也?且《晏子》稱古者圣王,而不稱先王。所謂古者,去今已遠,決非三代。余惟不敢堅謂堯、舜以前耳。蓋堯、舜時,雖亦有禮樂喪制,而較之三代,或更簡略,未可知也。

余惟疑《儀禮》一書或孔門所創定。蓋其書但詳載周旋登降、進退綴兆之節,而不言其禮為何時所定,何朝所用?;驗橐蠖Y、夏禮,或為周禮??鬃蛹扔泄?,則開章宜首言何王之制。今不言,則孔子自創,當無疑也。惟必有依據而作耳。此尚未決,余擬以為孔子不過斟酌損益,非憑虛而撰,謂改可也,謂作不可也。孔子既自作,則決不托古。于是可見托古者必非自作明矣。夫創法改制,皆圣人分內事,惟杜撰古事,誣蔑古人,圣人所不為。

十八日

凈掃齋中,盡去坐具,布席憑幾觀書,古法也,東人有行之者。

覽《改制考》。長素以為,樂傳要眇,其傳最難。以其音節鏗鏘,寄之于聲,易于變失。因歷證秦、漢以降,音樂流傳,往往數百年輒亡而難存。以是知孔子去唐、虞數千年,安有《韶》樂猶能存,使孔子聞而忘味乎?則古樂皆圣門制作明矣。余謂不然。秦、漢以下事與三代上迥殊,不能相例。何也?吾嘗聞實齋章氏之言矣,古者官師合一,道器不分,是故當時士夫于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為固然,未嘗專門以名家者也。后儒但即一經之隅曲,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當。蓋官師合,故古人為其易;官師分,而后人為其難。旨哉言乎!余謂:三代以上,古樂能久存者,亦官師合一之故也。秦、漢以下,官師漸分,惟恃專門名家,私相授受,故久則散失,而無幾微存矣。據是為比例,豈確論乎!

《易經》自卦畫外,其文辭恐皆孔子所推演。長素此說可信。

《莊子·天下篇》:古之人,其備乎!長素謂:古之人專指孔子,此說似不可易。由是以觀,則前《春秋》經世先王之志,所稱先王,果否指孔子,亦難決也。

長素據《孝經緯·鉤命訣》有孔子自謂遜順以避禍災,與先王以托權二語,謂孔子自明微意。然孔子何不云托先王以明權,僅云與先王以托權?吾謂托權也者,藉其權力于先王也。蓋與上文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意正一貫,今作巽以行權解,誤矣。惟曾子撰斯所問“孝文乎駁不同何也”八字實不可解。夫所謂駁不同指何而言?本書如不同耶,抑與他書又不同耶?今觀本書無不同,證以他書,不見所謂不同。如長素之意,必謂所述制度與當時所見書不同。然《孝經》一書多言理,惟《喪親章》述制度亦甚略。豈曾子之意果如是耶?然觀文駁不同語,意似專為本書者,使果與他書不同,當指明何書。今僅云:文駁不同,未敢決定。吾意孔子或先著一書,亦名《孝經》,與此本大旨無異,惟不稱述先王,故曾子疑問,夫子遂自揭宗旨,以言不能不托權先王,我無權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蓋為孔子背蒲人之盟發也。若真為托古、誣古發,當云:言不必實,方可為據。長素又以慈母養子,托之鬼神為喻。余謂:此我國之惡俗耳。使呆稚纘種詐偽之根,長而好誑語,父母之教也,故西人禁之。

《墨子》稱:三代圣王既沒,后世君子或以厚葬久喪為仁義,或以厚葬久喪為非仁義,皆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也。而言即相非,行即相反于此乎?后世之君,皆疑惑二子之言也。此亦長素引為鐵案者。吾則謂:《墨子》嫉孔門守唐、虞三代之法過堅,故為是說,以動搖天下人之心,使不信儒者之言耳。不然《墨子》即非厚葬久喪,而祖述堯、舜者,何以不公言堯、舜皆三月之喪,乃僅舉其薄葬,于喪制則不著一辭?而墨子之情虛矣。《尸子》云:禹治水,為喪法曰:毀必杖,哀必三年,是則水不救也。故使死于陵者葬于陵,死于澤者葬于澤,桐棺三寸,制喪三日。據是,則禹當日誠有短喪之制,然不過治水時之權法耳,且可見三年喪當時已行。若古無此制,禹何必有水不救之慮?觀于制喪三日,禹所特創可知。及水土平,禹崩,而天下仍喪之三年。蓋禹之權法仍不能令天下久行也。尸子,名佼,亦戰國時人,衛鞅之客。荀子嘗稱其非先王之法,不循孔子之術。而其所言,反足為孔門作證,可信其非虛語矣。

齊宣王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曰:于傳有之。長素據是以難文王以百里王之說,曰文王之國果百里,其囿占全國大半,無是理也。不知此實當時短書俗記所載,不足信。孟子欲因導齊君于善,姑妄應之耳。若文王果有囿七十里,亦在諸侯歸服、疆域漸廣之后。若必謂百里之說孔門偽托,則楚令尹子西非孔門也,何以其沮王封孔子書社地曰: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可知文王百里之說,當時古書多載之,非獨孔門有是言也。

孔子當春秋時,書籍未遭秦火,人人讀之,人人見之。如三墳五典、八索九邱,邃古之書猶存,何況三代之書?孟子雖云諸侯去其籍,然時周天子必不去其籍,即私家所藏亦必尚不少,何能盡去?使孔子果偽造掌故,當時通人必有知之者,將皆嘩然。老聃為周室之征藏史,孔子偽造,豈能遁老聃之目耶?自為妄人,不齒于眾,是孔子欲托古以行其權者,適足敗其術耳,尚能道濟萬世乎?

長素既知莊周尊孔子,乃于其攻孔之寓言并錄入《諸子攻儒考》內,何其悖也!

莊子謂夫子取先王已陳芻狗,取弟子寢臥其下。使果偽造,則為新制之芻狗矣。

韓非謂事《詩》、《書》談說之士多,則民游而輕其君。蓋既欲重君,則不能不愚民。

韓非云: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李斯佐秦,一統天下,即遵行此二語。而長素以為書未嘗焚,猶設博士以教天下學者,使天下以吏為師。吏,即博士也,而仍教以書簡之文。大謬之論,自以為特識,抑何可笑!

十九日

晚,微陰。風作,俄止,稍涼。覽《改制考》,錄日記。

二十日

觀書。長素因太史公有李斯知六藝之歸一語,遂謂斯佐秦定天下,實傳儒學之一派,且以為書不盡焚之證。不知太史公意明明惜斯既知六藝之歸,而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阿順茍容,嚴威酷刑,蓋譏其背儒術也,安在其為傳儒一派耶?長素又以《公羊》有大一統之說,而李斯佐秦定一統,罷侯置守,以是謂其傳儒術。不知《公羊》大一統句下,何休注云: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據是,可見三代圣王受命,皆稱大一統。所謂通三統也。但有王二月、王三月之分耳,且非廢諸侯乃稱大一統。一統云者,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統于王也。今必執罷侯置守而后為大一統,抑何謬耶?三代以下之為亂世,皆李斯置諸侯不便一語釀成之。王船山曾有此意,余復暢發之,詳于前矣。使孔子所謂大一統,果志在罷侯置守,如李斯之言,則孔子為二千年之罪人矣,烏得為教王哉?是日,杏孫、燕生來,作竟日談。入夜,大雷雨,狂風撼窗,俄止。

長素云:韓非、李斯同學于荀子,而二人之敗,其事同,其禍同。又云:二人皆以急功名之故,遂嚴法酷令,以投時君。時君說之,其禍中于人。又云:李斯預聞孟、荀之義,而行孔子大一統之制。意若李斯實傳儒術者。夫韓、李二人,既背道而馳,安有傳儒術之意,則李斯之罷侯置守,非孔子所謂大一統之制,明甚。

二十一日

覽《改制考》引《淮南子》稱武王伐紂,載尸而行,海內未定,故不為三年之喪。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應時耦變,見形而施宜也。長素據是,以為漢時遺書尚有知禹、武不為三年之喪、三月之葬者。此亦自命考據家也,令我笑死。夫武王之不為三年喪,漢時遺書明言,因伐紂載尸,海內未定之故??芍捶ゼq之前,本行三年喪;海內既定,復行三年喪矣。禹立朝死暮葬法,實因洪水之患,陂塘之事,與《尸子》之言正相發明。及水土平,安知不仍舊制?長素所引證之書,反足為人所攻彼之證,抑亦太阿授人矣。

二十二日

枚叔至自杭,過譚。昳,燕生來。三人暢論至夕,偕步公園,花園納涼,夜分乃散。

二十三日

蚤起詣城內,日中歸。

《孟子·滕文公章》: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長素據是以為決非大周定禮。不知當孟子時,諸侯之不尊周已數百年,雖有周禮,而諸侯皆去其籍,不復奉行,視為固然。父兄百官,又皆貴游子弟,非讀書考古之人。其所稱先君,殆據近代而言。若世遠年湮者,則茫然莫深究。猶中國人詆泰西制度,以為非先王圣人之道,彼直以大清律例為先王之道也,八股為圣人之教也,豈不謬哉!滕之父兄百官,殆即此輩人,安得據為確證。且所引志,決非《會典》、《通禮》之書。蓋既喪祭從先祖,語意似斷制有議論者,疑私家論著也,更不得為據。要之,戰國之際,列侯之朝,無復官書可稽,而私家所藏,尚可考證,所謂禮失求諸野也。孔、孟皆據私家流傳古書,慨然力為表章,欲復久廢之制,宜當世駭怪,多阻撓也。

長素又稱《康誥》云:古之人若保赤子,而夷子以為儒者之道,見于《滕文公章》明甚,可見《書》為孔子所作。不知儒者之道一句,朱晦翁解已誤。此道字,實與孟子道性善之道同一義,當連下讀。猶言儒者之所以稱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若道字讀斷,則原文語氣難通矣?!犊嫡a》人人讀,人人可稱道之,此語尤為儒者所常道者,故墨子就其所道者進而折之,亦常事耳,豈能據為孔子作《書》之證耶?

《論衡》云:王者之堂,墨子稱堯、舜高三尺,儒者以為卑下。長素據是以為儒墨改制不同之證。此又大謬。墨子所稱堯、舜堂高三尺,亦古書所傳實事;儒家以為卑下,亦腐儒偶存此空論耳,孔門何嘗更創為堯、舜堂高六尺之制耶?且所謂高三尺者,言其階高三尺。故仲任有過高則視策不能從戶牖見之辨。若屋高三尺,人將俯而后入,無此卑下者。吾意儒家所以譏之,殆亦誤會以為屋高三尺,故以為卑下,階高三尺,不得謂卑下矣。所以號腐儒也,其非孔子及門弟子可知。

墨子虛造妄言,謗毀孔子,《孔叢子》猶逐條辨正之??鬃犹撛焱?,以誣先王,何竟無逐條辨正之者,必待長素而后發耶?《孔叢子》偽與否不可知,而辨正者不可謂無其人也。

長素既〔云〕《孔叢子》詰墨,知孔子譏晏子三心之說非真,而猶錄入儒改諸子考,可笑。

《荀子·禮論》既譏擅作典制者,則孔子之不擅作可知。

心辨而險,言偽而辨,行僻而堅,志愚而博,順非而澤,五者康長素皆近之。未可誅者,嘉其有功于今人也。

二十四日

讀張茂先《鷦鷯賦》、禰正平《鸚鵡賦》、賈長沙《鵩鳥賦》,頗得賦之旨趣,蓋能抒寄胸臆,與《詩》同。

晡,覽《改制考》畢。長素以為古無學校選舉,自孔子創其制,漢武帝始大行之,遂作《漢武后儒教一統考》。不知漢武之興學崇儒,果崇其實乎,抑僅有其名乎?有其名而不務實,則與未行無異。馬端臨《通考》論曰:武帝興學,只是好名。當時文學布在州郡,極留滯,故公孫弘請選用之為學官,而復補卒史及郡國備員,意輕可知。其言甚是。蓋后世人主視儒與俳優等,其建立學校,如筑劇場之臺,取其潤色鴻業而已。若謂立學校便是行孔教,則自漢以來,幾無代不立學校,試問有益于天下否耶?《漢書·張湯傳》稱,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者,補廷尉史。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然得此聲譽。而深刻吏多為爪牙用者,依于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則當時諸儒,曲學阿世,傅會經義,以行法家之術,抑可想見。而長素所謂漢之善政,皆出其中者,此其證也。

長素謂兩漢郡吏,以儒術化民,而所舉僅寥寥數人。若以是為孔教大行,則歷代多有,兩漢豈得專美于前耶。

晚,至張園納涼。歸,詣杏孫。

二十五日

銘舫及芝兄至自津,過譚,留午食去。

覽王深寧《困學紀聞》,述《易》修辭立其誠云:修其內則為誠,修其外則為巧言。名論。

乾坤之次屯曰建侯。封建與天地并立,可知圣人之微意。三代上之治,以封建;三代下之亂,以無封建。若漢、晉及明,雖有封建,皆非先王規制,與〔無〕封建同。

愚按《易》乾、坤后,屯有封建意,蒙有學校意,需有井田意,訟者刑所由始也,師者兵所由起也。

深寧曰:柔而剛,則能遷善;剛而柔,則能順理。名論。

《易》之宗旨,扶陽抑陰。愚謂陽,君子也;陰,小人也,蓋扶君子抑小人之意也,觀于泰否一卦可知。若謂專為尊君抑臣言之,謬矣。

二十六日

錄外史。過午,枚叔來譚。夜,偕至浦灘觀燈。

孔子之徒皆習禮樂詩書,墨子之徒能使蹈湯赴火,故孔教近文,墨教近武。韓非所詆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是也。然孔、墨皆志在傳教,以平世主之權。及后世,人君崇法家之學,而儒、墨皆為所用。蓋世安則以儒飾治具,世危則以墨供驅役。何也?談經術、摛文詞者,儒家之事也,非飾治具者乎?沖鋒犯難、效節捐生者,墨氏之學也,非供驅役者乎?故曰儒、墨皆為法家所用。

二十七日

錄外史。晡,至《蒙學報》館,與法吾譚。晚歸,覽《困學紀聞》。

深寧云:君子道盛,小人自化。故引玉泉喻氏云:《泰》小人道消。非消小人也,化小人為君子也。頗有見。

二十八日

錄外史。晡,詣枚叔譚,偕至張園。夜觀煙火,奇妙。

二十九日

法人索寧波義冢。寧人不可,在滬者皆罷市,聚眾大嘩。西人發槍擊之,斃十馀人,猶未解。

余前論長素《偽考》所稱,秦焚書,未焚博士所職者,此語自馬貴(與)〔輿〕已發之,可見秦官板書未焚之說頗確。然蕭何入秦,收丞相御史律令圖書,亦未收博士所職者。及后咸陽一炬,而完書畢竟無存矣。壞壁所得古書,非劉歆偽造無疑。自謂心得,可折長康,語枚叔亦以為然。及觀《困學紀聞》,始知王伯厚已有此說。蓋述帝王大訓,末云:若高帝能除挾書之禁,蕭相國能收秦博士官之書,則倚相所讀者,必不墜矣。又呂成公《大事記》云:秦始皇三十四年所燒者,天下之書;博士官所職,固自若也。蕭何獨收圖籍,惜哉!宋蕭森《希通錄》曰:李斯曰: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皆詣守尉雜燒之。則是天下之書雖焚,而博士官猶有存者。惜乎入關收圖籍而不及此,竟為楚人一炬耳。于是可見古人讀書精審,非如長素鹵莽滅裂者也。

《左傳》曰:舜臣堯,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不及君臣、夫婦、朋友,蓋以五者皆天合,三者皆人合也??芍湃酥靥旌隙p人合者也。孔安國本左氏以解《虞書》五典克從語,深寧以為不如程子本于孟子者為是。余謂孟子所述五倫,蓋謂堯使契教者?!蹲髠鳌分鑫褰?,謂舜使八元教者,本非一事。今所謂五典,不知果何屬,而要不得以是病左氏。蓋于左氏所述,猶窺見古人之微意也。

三十日

錄外史。晡,詣《時務報》館。晚至絲業會館,葉浩吾等為法甬爭斗事集議。

《困學紀聞》述帝王大訓之存于漢者,于二卷之三頁中,頗多精卓可誦者。

范蜀公《正書》曰:舜之五刑,流也,官也,教也,贖也,賊也。蓋墨、劓、剕、宮、大辟為賊刑之科目,后世止以是為五刑。故肉刑一廢,遂不可復;非不可復也,不行帝王正五刑,而專以賊刑當天下之罪,慘莫大焉。翁元圻云。

《帝王世紀》載商容事云:商容嘗執羽籥,馮于馬徒,欲以伐紂而不能,遂去,伏于太行。及武王克商,欲以為三公,商容辭以無勇。余謂是人,仿佛今之宋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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