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研究思路與研究方法
傳統的史學范式疏淡于理論提煉,西方的學科范式則用“他者”眼光賦予中國古代目錄學“額外的”價值標準,兩者都不能揭示中國古代目錄學的本質。我們應該在反思現有研究范式的基礎上,重新思考古代目錄學研究的應然路徑。
(一)辯證理解目錄學共時性與歷時性的統一
由劉向發凡起例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理論、方法和原則并沒有取得類似秦始皇“書同文”式的政權庇佑。并且,中國古代目錄的編制直接面向具體的當下文獻,而文獻又是處于變動不居的歷史演變之中的。這決定了古代目錄必然具有與時變化、因世遷貿的歷史維度,中國二千年目錄學歷史上也從未出現過兩部體例完全相同的書目。因此,本書仍將梳理中國目錄學史上的著錄、提要、分類和序言等書目因子的歷時性演進過程,尤其重視對那些具有“拐點”地位的史實予以揭橥。
與此同時,中國古代目錄學又存在著“依劉向故事”的理念堅守以及對“秘閣以為永制”“千古著錄成法”的自覺遵循,并形成了“時代之精神殆無特別之差異”的總體品格。這說明淵源于劉氏父子的中國古代目錄學從一開始即已十分成熟,并形成了一以貫之的、屬于“中國”地域和“古代”時期的個性化的目錄學體系。任何一部“中國古代”的書目,固然都是目錄學家的個人創造,但它必須以整個傳統文化精神為建構基礎。例如,古代的提要雖然名目繁多、旨趣不同,但重視和強調從“人”和“世”的角度揭示知識生產的前提性,則是不變的原則。又如,《漢志·六藝略·詩類序》認為齊魯韓三家今文詩“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然而,“三家皆列于學官”表明它們都獲得了官方的認可,所謂“咸非其本義”無疑是作者個人的認識。但同時,作者對《詩經》“本義”的追求,又是與官方意識形態一致的。就此而言,書目主體只是具有群體生存需要和倫理自覺的個體,因而只能是社會群體的一分子,個人對書目的創造作用是有限的,民族性必定先于個體性。在書目共性強大的規范作用下,中國古代目錄學在歷時性之“變”中存在著共時性之“不變”,正是這個“不變”構成了中國古代目錄學的基本底色。這可以很好地解釋,書目主體個人的獨特認知經常帶來書目的合理化超越,但“依劉向故事”的目錄學一般理論、原則和方法仍然得到了歷二千年之久的忠實持守。
因此,對中國古代目錄學內在精神的揭示和自身理論的提煉,比書目知識的歷時性呈現更有價值,單純的歷史研究也不能窮盡古代目錄學的內涵。只有突破歷時性的維度,才能發現古代目錄學一以貫之的共時性的本質特征。史學范式關注歷代書目的來龍去脈、源流因革,疏淡于對古代目錄學理論品格和精神價值的把握,恰恰遮蔽了目錄學的精神和意義。諸如古代目錄學的哲學基礎、核心觀念、文化淵源、民族特征、現代價值等問題,基本逸出了史學范式的研究范圍。而古代目錄學恰恰有著編碼主體的精神參與以及讀者主體的意義期待,因此,書目研究應該是一種精神活動和意義創造。這就需要從“史”的研究轉向“論”的研究,即從縱向歷史的梳理轉向目錄學內在理論品質的揭示。
首先,把古代目錄學史研究和古代目錄學研究區分開來。針對當前目錄學史的梳理先于目錄學意義之揭示的研究現狀,甚至需要暫時“懸置”目錄學史的研究。
其次,超越史料挖掘意義上的知性研究,全力以赴于對古代目錄學理論的探討。知性史料所呈現的目錄學現象遠遠大于目錄學的理論,從而給理論創新提供無窮資源。但史料本身并不是理論,必須立足史料而又不迷失于史料的豐富性,以“現象統觀”和“由博返約”的原則洞見繁蕪史料的內在精神統一性,達到現象和學理的彼此印證與相互發明。
總之,中國古代目錄學體系在劃分為無數個個性化表達的同時,又保持著目錄學的民族精神統一性,就像人的臉型各異但同一個民族的臉型又有某種共同特征一樣。因此,辯證理解歷時性與共時性的關系是本書研究的重要原則。而在歷時性研究成為主流取向的今天,尤其需要揭示“時代之精神殆無特別之差異”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總體精神氣質,在本色意義上展示不同于西方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理論體系。事實上,也只有重視理論建構和意義揭示,中國古代目錄學才能真正構成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
(二)辯證理解目錄學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統一
中國古代目錄學與西方近現代目錄學既有目錄學之“同”,又有因時空語境的不同而導致的彼此之“異”。
一方面,古今中外的目錄體系首先都要通過“著錄一批相關文獻,按照一定次序編排組織而成”以成就一套相對完整的結構體系。作為一種針對“一批相關文獻”的組織模式,中西目錄學具有一定的可比性。這就為尋繹中西目錄學之“同”,從而在共同的話語規范下理解各自的本質提供了學理可能。例如,現代目錄學乃至知識圖譜、元數據等知識組織模式都包括文獻(知識、信息)單元的描述和文獻(知識、信息)單元之間關系的組織兩大部分。以此為觀照可以發現,①中國古代目錄學的文獻工作也起步于對一本本具體文獻單元的描述和標引,其書目元素主要包括文獻著錄和提要;②在文獻單元的描述和標引的基礎上生成的一條條款目又必須組織有序,才能形成目錄體系,相關書目元素主要包括分類和序言。顯然,對古代目錄的這一形式切分,完全可以與現代西方目錄(乃至元數據等知識組織模式)相互比勘,并在比較中突顯各自的特點。
另一方面,西方近現代目錄學以排檢文獻為己任,追求著錄、分類、摘要等相關技術的客觀化和格式化。而中國古代目錄學既要呈現出文獻秩序,更要揭示文獻秩序背后的文化秩序和人倫秩序。所以,技術上的客觀化和格式化并不是中國先賢的追求。例如,在文獻著錄上,中國先賢十分重視通過對著錄范圍的嚴格限定而堅守文明的邊界。在提要上,重視通過“知人論世”的考辨,揭示文本所反映的作者學行與志業,從而既在人倫價值的高度定位文獻,也指明了尋繹文字背后的人倫價值應成為讀者理解文獻的基本取向。在分類上,古人十分重視通過非邏輯代碼化的文字性類名以及非學科化的分類標準,建構以政教人倫為原則隱含的類別格局。
顯然,中西目錄學既“同”又“異”,在描述和組織什么、如何描述和組織、為什么要如此描述和組織等根本性的目錄學問題上皆不盡相同。這就需要以“我”為主進行中西比較,西方目錄學的“他者鏡像”只是進一步理解自我的參照,而不是框限自我的范本。例如,通過比較客觀化的西方“摘要”,有助于揭示古代“提要”的精神實質,通過西方邏輯代碼化的分類標識可以反證中國古代以文字性的類名為分類標識的非邏輯化特征。
正確的“比較”還應該建立在動態的、具有廣泛社會文化因素參與的方法論基礎之上。我們知道,“古代中國”與“近代西方”具有不同的文化心理,而作為文化心理核心特征的思維方式,又是書目體系賴以生成和發展的根本動因。以著錄和建構文獻秩序為職志的書目,反映了觀察世界、反思文化的一種民族邏輯,表征著對思想觀念和關系原則的民族認知。思維方式與目錄體系的這種深層統一性,決定了目錄像語言一樣,首先體現為“一種民族性的精神格局”,“同一民族中的個體成員總是以同樣獨特的方式”理解目錄中類名及詞法的一般意義,朝“同一個方向聯結觀念、組織思想,并在民族智力獨創性與理解力相協調的范圍內構造”目錄,于是,一個民族就逐步地使目錄“獲得了一種獨一無二的色彩和情調”。例如,1876年DDC以來的西方分類目錄奠基于對文獻的學科屬性和主題概念的邏輯類項劃分,直接對應于西方的實證精神以及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的形式邏輯訓練。而中國古代目錄學洋溢著濃郁的人文精神,并不以理性邏輯為圭臬,它直接對應于中華民族重抽象、輕具體,提倡通過靈感、直覺、頓悟來效法自然之道的傳統思維。
中國古人不以客觀世界作為思維的對象,而是從內在的主體意識出發賦予對象以意義。《莊子·齊物》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世界內在于人而存在,人的心靈中內蘊著自然的法則,認識外物只能通過《孟子·盡心上》“反身而誠”或《老子指略》“必求諸己”的路徑,從主體自身尋求人和世界的普遍意義。同樣,中國古代目錄學也不是文獻事實問題而是文獻意義問題,即書目與人的關系問題。這種主體性的投射是全方位的,從著錄、提要對文獻單元的定位,到分類、序言對眾多文獻關系的推演,再到書目總體系的生成,無不以目錄主體的自我生存體驗為依據。例如,記載非正統王朝割據政權事跡的“載記”作為分類的類名,其內涵不是單純語法意義上的,而是充滿著書目主體的情緒和感受,反映了對政權合法性的獨特看法。
總之,書目的差異源自文化的差異,一個民族的社會歷史、文化特征、思維習慣等等都會在書目中表現出來,并在本民族的每一成員中喚醒一種路向一致的精神力量。因此,目錄學研究本質上是民族文化心理研究,必須從表層的文獻結構深入到書目所隱含的心理、文化、認知等層面。例如,小學入經意味著語言文字學直接與儒家經學有關,數學入天文歷法類所表達的數學理解也與今天的認識有別。顯然,“中西目錄學作為兩種不同的文獻整序模式,本質上反映了對世界和人之認識的不同的經驗分野”。但受西方學科范式規訓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研究,只是將書目視為文獻整序的純粹的符號系統,而對書目中積淀的文化意義視而不見,從而也逸出了書目民族性的軌道。這就需要我們辯證地理解目錄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間的關系,努力在“文化認同”和民族身份本位的基礎上揭示出中國古代目錄學的本質。
(三)辯證理解目錄學形式和內容的統一
無論是史學范式抑或學科范式,迄今為止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研究多局限于對書目的著錄、提要、分類、序言等形式因子的研究。然而,與這些形式因素相比,內容本體更為本質,目錄的任何外在結構(如類名詞匯和組織關系)都是由其內容特征決定的。現實中,我們首先要表達什么,然后才談得上怎么表達,作為表達手段的形式只能是派生的、第二性的。近現代以來的西方目錄學以排檢文獻為唯一取向,重視書目的表層結構和語法規則,并以為這些抽象的結構和規則就是目錄的本質。其實質是把書目當作一種工具,認為通過實證主義的方法對書目進行層層分割,就可以揭示書目現象之間的因果關系。而中國古代目錄學既要揭示文獻秩序,也要揭示文獻背后的文化秩序和人倫秩序,用章學誠的話說,書目既要“部次條別”從而形成文獻秩序體系,也要“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從而建構文化秩序以及“申明大道”從而規范社會人倫(詳見第二章第一節)。相應地,單純西方式的形態研究并不能揭示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精神內涵。這不僅意味著書目內容本身應成為研究的重點,還意味著對書目形式的分析也必須建立在對書目內容的認識基礎之上。
一方面,需要加強對古代目錄學內容的研究。中國先賢強調主觀體悟而非認知模擬,崇本息末而非窮究事理,這使得中國傳統文化的所有“形式”都溫柔敦厚、富于人情味。同樣,古代目錄學兩千年的發展也是其與生俱來的表意功能不斷完善的過程,它的形式結構是以表意功能為核心的,過分突出形式會損害意義的把握。這就需要對目錄形態抱持一種積極的否定,并以意義內涵的探勘作為目錄學研究的運思重點。依章學誠之見,古代目錄學具有三大內容:一是“部次條別”的文獻檢索;二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文化秩序的建構;三是“申明大道”的理想信念。那么,這三大內容的具體內涵是什么,三者之間的優先次序若何,它們是怎樣奠定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精神底色的,由此導致的中國古代目錄學有什么得失等等,都是古代目錄學研究所無法回避的課題。
另一方面,需要分析古代目錄學內容與結構形態之間的關系。它包括目錄的內容旨趣是如何影響其形式結構的,以及反過來,相應性的形式結構又是如何表達內容旨趣的兩個方面。總體上,西方式的目錄學研究本質上只是對目錄結構的研究,諸如著錄方法、分類方法、排序方法等等,目的是為了獲得最大的檢索效率,從而也將形式異化成了內容。但問題是,書目的本質不在于其表面形態的純粹物理性分析,而在于其形式結構與內在精神的深層關聯。這就需要從古代目錄的三大內容入手,把旨在表達內容的外在形態放在第二性的派生地位。
首先,內容決定形式,形式框架必須為內容服務。正是出于回應上述三大內容旨趣的需要,才導致了中國古代目錄學形式結構的獨特設計,也成為與現代目錄學彼此異趣的理念原點。那么,中國古代目錄學的形態特征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內容本質呢?例如,中國古代目錄學的內容旨趣如何導致邏輯化和客觀性在文獻描述和組織中的淡出?
其次,形式結構一旦形成又會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內容,從而改變內容的原始走向。例如,古代書目中的文獻著錄并不以客觀化、規范化為取向;提要更為重視對學術內容和作者生平事跡的考證;分類也與西方邏輯分類相去甚遠等等,這些形態特點如何強化了古代目錄學在內容旨趣上對文化秩序和人倫秩序的追求?
總之,中國古代目錄學研究不能滿足于只對書目表層形態作機械的定性與析解,更不能把書目事實本身作為研究目的,這意味著對書目形式(著錄、分類、序言、提要、小注等)的討論與分析都不再有本體的地位。相反,必須在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高度分析古代目錄學的本質,無論是對形式的分析還是對內容的探討,都需要查找到兩者之間對立又依存的另一面的驗證。而一個復雜和完整的目錄學研究程序往往需要在內容和形式之間反復轉換視角、相互溝通、彼此驗證,才能在書目內容和形式之總和的意義上,實現對古代目錄學的完整把握。
(四)在傳統文化背景中研究中國古代目錄學
西方科學采取一種原子主義的觀點來研究對象,努力把一切還原為一個個最基本的粒子。相應地,目錄學也被視為獨立于人和環境的客體對象,即把目錄學現象從文化背景中分離出來,通過層層分解探究書目現象自身的規律。中國先賢相信人與世界、與社會是無法截然分開的,人的價值只能在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場”中確立。從發生學的觀點來看,任何一種書目類型和它所從屬于的文化系統之間都存在著內在的有機聯系,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并攜帶著濃厚的文化特征。書目中的文獻秩序,乃是世界秩序和人的社會結構關系的延伸,因而,目錄學需要放置在對世界的認知圖式和社會行為的運作模式中去理解。
首先,運用非邏輯化的獨特言路。
中國古代目錄學是中國先賢基于自身文化特點和理想訴求而獨立發展起來的系統,符合本民族的認識心理和價值取向,具有深刻的民族性。中國古人從不把文獻視為與思維主體對立的客體,因而十分重視從內在的主體意識出發,按照主體的評價與取向,賦予目錄以意義。而西方式的學科化范式十分重視書目創造和運用中的形式確定性和性質可證性,是一種典型的主客二分思維的產物,并形成了用有限的機械性規則組織無限文獻的理性主義的書目結構體系。它以理性精神和邏輯信念為原則,直接對應于對書目的二次文獻定位,文獻的著錄與標引以及文獻的組織與檢索皆強調客觀性、規范化。目錄成為可供機械定性和析解的對象,書目形式結構的完善和精致化成為追求的目標。
中國先賢將文獻定義為價值存在,因而知識論內涵以及文獻的外部形態特征都不構成文獻的根本。相應地,中國古代目錄學努力指向書目之“形”背后的語境與各種文化象征,形態規則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合法性。拿分類來說,某種文獻不是“必然”要歸入何類,而是要結合社會人倫和主體體驗“應然”地歸屬于某個類別。古代目錄學不講究分門別類的精確而追求融會貫通的全面,不為枝節問題費躊躇而具有很強的隨機性和豐富的聯想余地。因此,運用西方式的機械性規則分析古代分類,難免會出現漏洞:書目規則在文獻組織中呈現出邏輯不一致。這不是說,古人的思想表達可以不合邏輯,而是說文獻的價值內涵難以通過清晰的定義來框范。
總體上,古代目錄既是有一定之規的“死法”,也是無一定之規的“活法”,兩者相濟而不相妨。從外在形式看,書目首先是“器”——組織文獻的一套符號系統。但從本質來看,書目也是“道”——與傳統文化相通約的價值系統和意義系統。由于西方目錄僅僅是“器”,因而只有“死法”而沒有“活法”。中國古代目錄“道器合一”,“器”是以“道”為根柢的,而“道”又是一種形而上的范疇,只有通過“以神統形”的方式才能正確地理解和感受,單純的邏輯規則是無助于把握其“道”的。
其次,從形式描寫到背景解釋。
書目形式的文化規定性及其與民族精神結構的通約關系表明,中國古代目錄學不是一個封閉系統,對其作孤立研究以滿足于找到一些靜態的格式或規律是不可取的。研究古代目錄學,必須超越表層形態的探討,立足于目錄背后的精神內涵,并最終與文化背景的解釋性說明達成一致。因此,古代目錄學本質上是解釋性的科學,需要動用多種學科知識,研究書目的人文因素和文化環境。例如,以對象的本質屬性或顯性特征為根據做出的邏輯化分類,必然聚焦于文獻的主題類項和類別的邏輯層次,小學就不可能歸類于經部、數學也不會在天文歷法類、整個經史子集的四分傳統也將被徹底顛覆。學科分類的結果也許更“科學”,但傳統小學可以“宣揚于王者朝廷、其用最大”(《漢志·小學序》)的人倫內涵以及數學“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荀子·富國》)的內涵就會丟失。相反,只有進入古人心目中的小學世界和數學世界,才能有效地“解釋”其分類特點,訴諸邏輯的形式化“描寫”將無法說明問題的本質。又如,北宋以來,儒家學者致力于振興儒學,以期改變長期以來佛道氣勢凌駕于儒學之上的學術生態。學者們不信漢唐注疏,大膽疑古,或明或暗地吸收釋道兩家的心性義理之學,重新解釋經書、提出新解,這在宋元書目中多有反映,而這正是設置“四書”類的一個重要原因。
因此,不能把書目當作孤立的現象,僅僅就書目本身來研究書目。而必須從文化背景出發,解釋書目的特點。這也是為什么,中國古代的目錄學被眾多其他學科的學者所廣泛重視,目錄學家本身往往就是文史學者。古人對目錄學的重視源于對目錄學本體論意義上的一種文化感受,在古代書目結構中,對文獻內容的理解占據了重要地位,文獻內容的解釋也成為人們認識世界和體驗世界的一種重要方式,書目的深層結構和漢民族的文化結構是同質同構的。而現代目錄學已經成為圖書館學或信息科學的一門分支,只重視對書目“是什么”的規律揭示,因而局限在了專業范圍的狹小圈子之中。這種學科取向上的分途不是偶然的,它本質上反映了中西目錄學的不同定位。“科學在認知的意義上把握世界,體現著價值中立的理性精神,從屬于知識論的范疇”,所以,現代目錄學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以揭示其形式規則與表層特征。而文史學科“是以信仰為特征的意義世界,它以超越理性認知為基礎,從屬于價值論領域”。兩者體現了事實判斷(是否)與價值判斷(應否)的分野,“能夠的”和“應當的”、“我知道”和“我相信”、“表述的”和“表達的”也成為科學與人文的不同話語方式。相應地,只有超越自然科學的描寫方法,才能洞悉中國古代目錄學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和人文精神。
再次,文化視角的目錄學研究與目錄學視角的文化研究。
目錄并不是自身實體存在的總和,不能通過純粹的概念或理論來規定或理解目錄對象。相反,目錄是一個與文化互動的“關系”系統,目錄在其所依附的文化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書目系統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既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與其他文化現象互相影響、互相制約;又是反映文化其他方面的一面鏡子,從中可以映射出民族文化的種種特征。這就需要既關注“文化中的目錄”,即視目錄為文化的產物;又要關注“目錄中的文化”,即把目錄視為文化的一種原因和理由。
一方面,目錄學的理論與實踐都與特定的文化語境有關,書目的每一次發展都離不開新的社會思潮的支撐,離不開社會變革以及隨之而來的觀念與方法更新的驅動。因此,把目錄和整個社會生活和文化背景結合起來,對目錄進行多元視角的觀察才能獲得對目錄學的準確把握。“這就需要把社會制度、歷史文化、思維方式、倫理旨趣等這些來自社會大文本的因素視為目錄學的關鍵變量,相應地,古今中外的各種目錄不僅有作為‘目錄’小文本之‘同’;還具有作為背景存在的社會大文本之‘異’。目錄學研究需要加強對目錄和社會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的分析,即對目錄與社會環境之間的廣義交易予以評估。立足于社會大文本,也就是立足于廣義的人類活動,這樣的目錄學研究既包括‘客觀’內容因而需要邏輯和實證;也包括社會、歷史、文化乃至政治和倫理維度的內容,這又是純粹理性的邏輯實證所無法掌握的,因而也需要非理性的和非邏輯的研究方法。換言之,目錄學在充分認可理性思維模式的研究價值的同時,也應充分承認心靈體驗和創造性想象在目錄學研究中的意義,從而散發出被理性邏輯壓抑著的人性成分”。
另一方面,目錄作為對文獻及其背后文化的編碼(encoding)系統,創造了一種自主的思想體系,其組織方式廣泛涉及社會政治、心理思維等問題,大量文化認知尤其是關于文化系統的知識是通過目錄獲得的。借用目錄學系統和范例來解釋文化現象和分析社會文化系統,不僅有助于認識文獻類型和文獻秩序,也有助于對文化事實做出清晰的梳理,甚至能夠獲得書目所指向的文化理想。書目的規定性也是文化的規定性,人在進入書目的同時也進入了一種文化,編制和使用書目就是在進行著生生不息的文化認同工作。例如,《四庫總目》以書目的形式對古代文獻進行考據和再闡釋,固然是明末清初顧炎武(1613—1682)等人提倡實學的產物,但《四庫總目》作為典籍的整序模式,也是一個文化評估體系。它通過對文獻的描述及其組織關系的確立,不斷調整著人們對古籍的認知方式,影響到人們對漢唐考據之學的接受以及對宋明理學的反思。
目錄與文化之間高度依存,兩者不斷地互相解釋并彼此建構著對方。無論是目錄還是文化,都不是理論上的先驗存在。書目將文獻分類或范疇化的同時,也將文化納入了一種特定的秩序之中,呈現出人對文獻的態度、對文化的認識,涉及人與文獻(文化)的關系,從而最終與文化中的思想體系聯系了起來。民族思維方式、哲學、心理等文化要素,能夠幫助我們從整體上、方向上把握古代書目的結構特征,深刻理解古代書目在紛繁外表之下的文化規定性。反過來,目錄作為一種文化的結構模型,也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文化問題。書目的編制表達著對當時文化的價值評估和對未來文化的理想建構,從中可以探勘書目主體在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領域的一系列重大政策的不同見解,并成為觀察傳統文化、解釋先賢智慧的指南。
綜上,強調目錄學的中西之“異”,必然要回歸民族文化本位和自我身份立場。我們相信,一個民族的智力特征與該民族的目錄是相互塑造、互為因果的。文化環境塑造了書目類型,又反過來為書目的類型所塑造。對古代目錄學的研究如果不能取得傳統文化的認同,其解釋力將是十分有限的。而立足于中西之“異”,就是承認中國古代目錄學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乃禹域所獨然,殊方所未有也”(劉師培語)。對古代目錄學的任何理論總結只能立足于古代書目事實,而不能以割裂傳統為代價去復制異域文明的書目范式。而“運用非邏輯化的獨特言路”“從形式描寫到背景解釋”以及“文化視角的目錄學研究與目錄視角的文化學研究”,正是由此滋生的三條重要的方法論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