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需要再找一份工作。我的朋友珍妮特·哈米爾已經在斯克里布納書店上班了,就像在大學時那樣,她又一次把好運分享給我,拉了我一把。她和她的上司談了,經過她的游說,他們給了我一個職位。在權威出版機構的零售店里工作,這簡直就像做夢一樣,那里可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他們的編輯、偉大的麥克斯威爾·帕金斯的大本營。羅斯柴爾德家族
也在那里買書,樓梯間的墻上還掛著麥克斯菲爾德·帕里什
的畫。
斯克里布納書店坐落在第五大道597號一座漂亮的地標性建筑里。有歐內斯特·弗拉格1913年設計的古典裝飾風格玻璃外墻,寬闊的大玻璃和鐵結構背后,是一個有拱頂和高窗的兩層樓半的空間。我每天起床后盡職地穿戴好,倒三次地鐵到洛克菲勒中心。我為斯克里布納準備的工服借鑒了安娜·卡麗娜
在《法外之徒》
里的風格:深色的套頭衫、格子裙、黑色緊身褲和平底鞋。我被安排在電話服務臺,聽慈悲的費思·克羅斯調遣。
能和這樣一個名垂青史的書店扯上關系,我覺得很幸運。我的薪水也高了一點,還有了知己珍妮特。我很少會悶,當覺得不耐煩的時候,我就在斯克里布納的信紙背面寫寫畫畫,就像《玻璃動物園》里在硬紙箱背面龍飛鳳舞寫詩的湯姆一樣。
羅伯特越來越消沉了。相比他在布倫塔諾的兼職,現在的工作時間又長、薪水又少。他到家時已精疲力竭、心灰意懶,創作也一度停止了。
我懇求他別干了,這份工作和微薄的薪水根本抵不上他的犧牲。討論了好幾個晚上,他才勉強同意。作為回報,他勤奮地創作著,常常熱切地向我展示他在我上班時間完成的作品。擔起養家的重任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的性格比較頑強,晚上仍能創作,能為他提供一個不用妥協的工作環境,我也很驕傲。
晚上,我從雪中跋涉歸來,發現他正在家等我,準備幫我搓手取暖。他似乎總閑不下來,在爐子上燒水,為我解靴子帶,掛起我的大衣,也總是悄悄留意著自己沒畫完的畫。如果注意到了什么,他會把手頭的事暫停一下。大多數時候,那幅畫都像是已經在他頭腦里畫好了。他不是那種即興創作的人,而是傾向于把在瞬間看到的東西慢慢表現出來。
安靜了一整天之后,他會渴望聽我講講書店里的怪顧客,比如穿著大號網球鞋的愛德華·戈里,在斯賓塞·屈塞
的帽子外面圍了一條綠色絲巾的凱瑟琳·赫本,或是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羅思柴爾德家族的人。然后,我們會坐在地板上,一邊吃著意大利面,一邊看他的新作。羅伯特的作品很吸引我,因為他的視覺語匯和我的詩歌語匯很像,哪怕我們似乎在向不同的終點前進。羅伯特總是這樣告訴我:“在你認定之前,沒有完成品?!?/p>
我們的第一個冬天過得很艱苦。就算我在斯克里布納掙得稍微多一點了,兩人還是沒幾個錢。在圣詹姆斯廣場的拐角,我們會經常站在寒冷中,看著希臘餐廳和杰克美術用品店,討論手里這幾塊錢要怎么花——烤芝士三明治和美術用品機會均等。有時候,實在分不清哪種饑渴更強烈了,羅伯特會在餐廳里緊張地守望,而我懷揣著熱內的精神,把急需的銅筆刀或彩色鉛筆偷回來。藝術家的人生和犧牲在我這里都被浪漫化了,我曾看書上說,李·克拉斯納為杰克遜·波洛克偷過美術用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它成了我的靈感。羅伯特為難以養家而焦慮,我叫他別擔心,全心投入偉大的藝術,這本身就是回報。
晚上,我們用那臺破舊不堪的唱機放我們喜歡的唱片,當畫畫的背景。有時我們還玩一個叫“當夜唱片”的游戲。入選唱片的封面會被醒目地擺在壁爐臺上,然后唱片一遍一遍地播放,那音樂便影響了當晚的軌跡。
默默無聞地工作對我來說一點不成問題。我本來也不比一個學生強多少。羅伯特則不然,他縱然羞澀、不言不語,而且似乎和周遭世界合不上拍,卻雄心勃勃。他把杜尚和沃霍爾奉為楷模,高雅藝術和上流社會都令他向往。我們是一對《甜姐兒》加《浮士德》的奇特組合。
我們坐在一起畫畫的時候,那種共同的幸福感是他人無法想象的。我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他能長時間集中精神的能力傳染了我,我也以他為榜樣,肩并肩地創作著。中間休息的時候,我會燒水沖雀巢咖啡喝。
尤其是在痛快地工作了一氣之后,我們會沿著默特爾大道溜達,在羅伯特的摯愛上揮霍一把——尋找一種裹著黑巧克力的棉花糖曲奇Mallomars。
雖然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倆獨處,我們卻并不與世隔絕,朋友們會來看我們。哈維·帕克斯和路易斯·德爾薩特是畫家,有時他倆就在我們旁邊的地板上創作。路易斯為我倆都畫過像,畫戴著印度項鏈的羅伯特,還畫了一張閉著眼睛的我。埃德·漢森分享他的學問和拼貼,珍妮特·哈米爾朗誦她的詩。我會給大家看我的素描,講畫里的故事,就像溫迪在逗“永無鄉”里迷失的孩子們。即便身在藝術院校這等開明地帶,我們也是一幫怪人。我們常開玩笑說我們就是一個“失敗者沙龍”。
在特別的夜晚,哈維、路易斯和羅伯特會打起手鼓,分享一根大麻煙。羅伯特有一對塔布拉。他們邊打手鼓,邊伴著鼓點朗誦蒂莫西·利里
的《迷幻祈禱》,那也是羅伯特真正能看得進去的幾本書之一。我偶爾也會解他們的牌,用巴比育斯
和我自己的直覺去推出引申義。這樣的夜晚是我在南澤西不曾體驗過的,有點異想天開,也充滿了愛。
一個新朋友走進了我的生活。羅伯特介紹我認識了朱迪·琳,一個學平面設計的姑娘,我們彼此都感覺相見恨晚。朱迪就住在附近的默特爾大道,在我洗衣服的自助洗衣店那邊。她漂亮又聰明,還有著不俗的幽默感,就像年輕的艾達·盧皮諾
。她最終潛心于攝影,耗時多年完善了她的暗房技術。一段時間過后,我成了她的拍攝對象,我和羅伯特的一些早期照片也出自她手。
情人節那天,羅伯特送了我一個紫水晶晶洞,是那種淡紫色的,快有半個柚子大。他把它浸在水里,我們看著那些發光的晶體。小時候我曾夢想過當一個地質學家,我講述著自己是如何在腰間掛了一個舊錘子,花費數小時去尋找巖石標本?!安皇前?,帕蒂,不是吧。”他笑著說。
我送他的禮物是一顆象牙心,中間雕著一個十字架。也不知道是這里面的什么,能夠刺激他少有地講起一段童年往事,講他和其他輔祭男孩如何偷翻神父的私人柜櫥,如何偷喝祭酒。吸引他的不是酒,而是體內那種奇怪的感覺,那種做被禁之事的刺激。
三月初,羅伯特得到了一份臨時工,在新開張的“東菲爾莫”當領座員。報到那天他穿了一條橘色連衣褲,他盼望能見到蒂姆·巴克利,而當他下班回到家,卻為見了另外的人更加興奮?!拔乙姷揭粋€人,以后絕對了不得?!彼f。這個人就是詹妮斯·喬普林。
我們沒錢看演出,不過羅伯特在離開“東菲爾莫”之前,給我搞到過一張“大門”樂隊的演出通行證。他們的第一張專輯曾讓我和珍妮特聽得如饑似渴,沒能和珍妮特一塊去看幾乎讓我產生了罪惡感,但在看吉姆·莫里森演出時,我的反應卻怪怪的。周圍的人似乎都被驚呆了,我卻以一種冷冷的、十分清醒的意識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我對于這種感覺的記憶,比對演出本身更清晰??粗贰つ锷?,我感覺,干這個我也能行。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會這么想。我的經歷里,沒有哪樣能證明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我心中懷有這樣的自負。我對他同時產生了親切感和藐視,我能感受到他的害羞和他無上的自信,他散發著一種混合著美、自我厭惡和神秘痛苦的氣息,就像西海岸來的圣徒塞巴斯蒂安。我的這種反應讓自己都有點臉紅,當被人問起“大門”如何時,除了說他們很棒,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在《一便士詩集》里,詹姆斯·喬伊斯有句話一直困擾著我——“那些一路嘲弄著我的征兆”??催^“大門”的數周之后,它又在我腦海里浮現了,我向埃德·漢森提起了這事。我一直很喜歡他,他個頭小而健壯,淺棕色的頭發,精致的眼睛,闊嘴,穿著一件棕色長大衣,總能讓我想起畫家蘇丁。他在德卡伯大道上被一群野孩子開槍擊中過肺部,而他自己也保持著孩子般的特質。
他沒有引用喬伊斯,而是在某天晚上給我帶來了一張“飛鳥”樂隊的唱片?!斑@首歌將對你很重要?!彼f著,把唱針放到那首歌上,《你是想當一個搖滾明星了》,歌中有某種東西讓我興奮又緊張,可我猜不透他的用意。
1968年的一個寒夜,有人來敲門告訴我們埃德出事了。羅伯特和我出去找他。臨走時我抄起了羅伯特送我的黑羊羔玩具,那是害群之馬小伙送給害群之馬姑娘的禮物。埃德也多少是個害群之馬,所以我把它帶上,作為安慰他的護身符。
埃德待在一架高高的起重機上,不打算下來。那是個凜冽而晴朗的夜晚,羅伯特和他說話的時候,我爬上起重機把綿羊遞給了他。他在顫抖。我們是無因的反抗者,而他是我們悲情的薩爾·米內奧。布魯克林對我們而言就是格利菲斯公園。
埃德隨我爬了下來,羅伯特帶他回了家。
“別想那綿羊了,”他回來的時候說,“我回頭再給你弄一個?!?/p>
我們和埃德失去了聯系,十年之后他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當我背著電吉他走向麥克風唱出那第一句歌詞“你是想當一個搖滾明星了”時,我突然間想起了他的話。那小小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