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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孩子

城里很熱,我卻仍穿著雨衣。上街找工作的時候它給了我信心,我唯一的履歷就是曾在一家工廠做過,受過一點不完整教育,還有一套漿洗得整整齊齊的女招待制服。我在時代廣場上一家叫“喬”的意大利小餐廳找到了一份工作。剛上班不到三小時,我就把一盤帕爾瑪干酪小牛肉倒在了客人的粗花呢套裝上,然后我不干了。我明白自己反正是做不了什么女招待了,我把我的制服(只臟了一點點)和配套的厚底鞋留在了公共浴室。這身白制服和白鞋,當初母親把它們給我,在上面寄托了愿我健康快樂的期許,現在它們躺在白色的水槽里,成了枯萎的百合。

我穿過東村圣馬克廣場上濃重的迷幻氛圍,對已經開始的革命尚未做好準備??諝庵杏幸环N朦朧不安的偏執狂味道,一股傳言的暗流,以及期盼未來革命的只言片語。我只是坐在那兒,試圖搞明白這一切,空氣中大麻味很重,可能這就是導致我記憶恍惚的原因。我從一張我尚未覺察到的文化意識的密網中匍匐而過。

我一直生活在書籍世界里,里面絕大多數是19世紀的作品。盡管我做好了去睡長椅、地鐵和墓地的準備,直至找到工作,卻沒準備好經受饑餓的啃噬。我瘦歸瘦,胃口和新陳代謝卻很強。浪漫主義不能熄滅我對食物的需求,就是波德萊爾也是要吃飯的,在他的字里行間,不乏對肉和黑啤的渴望吶喊。

我需要一份工作。布倫塔諾書店的市郊分店雇我當了出納,我總算安了心。按說,相比在收銀臺結算民族風格的首飾和手工藝品,我更喜歡去詩歌分部,不過我喜歡看那些來自遙遠國度的廉價首飾:柏柏爾手鐲,阿富汗貝殼項圈,還有一尊綴滿珠寶的佛像。我最喜歡的是那條樸素的波斯項鏈,銀、黑兩色的粗線綁起了兩片琺瑯釉金屬片,就像一塊異國風情的古老肩胛骨。它賣十八美元,那時候似乎價格不菲呢。沒什么事的時候,我就會把它從盒子里取出來,臨摹它紫羅蘭色表面上蝕刻的書法藝術,想象著它的來歷。

剛到書店工作沒多久,我在布魯克林遇到過的那個男孩就來到了店里。他穿白襯衫、打領帶的樣子就像換了個人,像一個天主教學校的學生。他解釋說,他就在布倫塔諾的市中心店上班,來這兒要用一張積分卡。他端詳著所有那些珠子、小雕像和綠松石戒指,良久。

“我要這個?!弊詈笏f。指的是那條波斯項鏈。

“哦,我也最喜歡這個了,”我應道,“我覺得它像塊肩胛骨?!?/p>

“你是天主教徒?”他問我。

“不是,我只是喜歡天主教的東西?!?/p>

“我原來當過輔祭,”他朝我露齒一笑,“可喜歡搖乳香香爐了?!?/p>

雖然就要和它告別了,不過他選走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一件,我還是很開心。把它包好遞給他時,我沖動地說了一句:“別把它送給別的姑娘,要送就送我?!?/p>

說完我就后悔了,不過他只是微笑著說:“放心吧?!?/p>

他走了,我看著曾經擺放過那條項鏈的黑絲絨,已是空空如也。第二天一早,一件更精致的首飾占據了這個位置,卻缺少了波斯項鏈的那種簡樸的神秘。

第一周干下來,我還是食不果腹、無處可去。我開始睡在店里。別人下班的時候我藏進浴室,等守夜人鎖了門,我就和衣而眠。第二天一早,還會顯得我上班到得很早的樣子。我想在自動售貨機里買點花生醬餅干,卻一個子也沒有,我翻遍了別的員工的口袋,也沒找到一毛零錢。本來饑餓就令我無精打采,發薪那天沒拿到給我的信封更是讓我震驚。當時我還不明白第一周是沒有工資可拿的,我流著淚跑回了衣帽間。

當我再回到柜臺時,我注意到一個男人正潛伏在附近,觀察著我。他留著絡腮胡子,穿著細條紋襯衫和一件手肘處有山羊皮補丁的夾克。主管為我介紹,他是一位科幻作家,想請我出去吃飯。盡管我已經二十歲了,母親那“不要和陌生人出去”的警告仍言猶在耳。可對吃飯的渴望動搖了我,我答應了。我希望這個人,這個作家,不是什么壞人,盡管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扮演作家的演員。

我們進了帝國大廈腳下的一家餐廳。我來紐約以后還沒在好地方吃過東西呢。我努力點一些不太貴的菜,還要了份五塊九毛五的劍魚,那是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我看著服務生在我的盤子里擺上了一大團土豆泥和厚厚一片熟過頭的劍魚。我餓得像狼一樣,卻難以享受這頓飯。我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怎么應付這種事,不知道他干嗎想和我一起吃飯。他似乎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我不得不擔心他想要我如何回報。

吃完了飯,我們一路走到市中心,來到湯普金斯廣場公園東側,坐在長椅上。當他提議到他的公寓小坐喝一杯的時候,我不停地在想該說什么才能脫身。果然是這么回事,我心想,母親警告過我的那個關鍵時刻到了。我絕望地環顧四周,無法回答,這時,我看到有個青年正向這邊走來。我如同看到一扇通往希望的小門正向我打開,從里面走出來的,就是那個選走了我最鐘愛的波斯項鏈的布魯克林男孩,對一個未成年的祈禱者來說,這就是回答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微微羅圈的步態和蓬亂的卷發。他穿著工裝褲和羊皮馬甲,脖子上戴著幾串珠鏈,儼然一個嬉皮牧童。我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好,還記得我嗎?”

“當然。”他微笑著。

“幫幫我,”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假裝是我男朋友行嗎?”

“行啊。”他說。我的突然出現好像一點也沒驚到他。

我把他拉到那位科幻作家面前。“這是我男朋友,”我氣喘吁吁地說道,“他一直在找我,他真是瘋了,他要我現在就回家去?!蹦莻€男人疑惑地看著我們。

“快跑!”我大喊一聲。那男孩抓起我的手,我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了公園的另一頭。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癱倒在別人家的門廊里?!爸x謝你,救了我一命?!蔽艺f。他以一種困惑的表情接受了這個消息。

“還沒告訴過你呢,我叫帕蒂?!?/p>

“我叫鮑勃?!?/p>

“鮑勃,”我重復著,第一次真正地端詳他,“不知怎么的,我老覺得你不像叫鮑勃的,我叫你羅伯特可以嗎?”

太陽已經落下了B大道。他牽著我的手,我們在東村閑逛。他在圣馬克廣場和第二大道夾角的“寶石礦泉”寶石礦泉,紐約市一家經營了幾十年的報亭。給我買了一杯蛋奶蛋奶,是紐約特有飲品,一種用巧克力糖漿、牛奶和蘇打水調制成的飲料。。幾乎都是我在說話,他只是微笑著傾聽。我給他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從頭講起:史蒂芬妮,“補丁”,還有馬路對面的廣場舞廳。我驚訝于和他在一起竟能讓我覺得那么舒服和放松。后來他才告訴我,他當時用了LSD,飛得正高。

我只在阿娜伊絲·寧阿娜伊絲·寧(1903—1977),法國女作家。的一本叫《拼貼》的小書里讀到過LSD。我還沒有意識到藥物文化正在1967年的夏天綻放。我對藥物持一種浪漫觀,覺得它們是神圣的,是給詩人、爵士音樂家和印度的儀式用的。羅伯特沒有任何我想象中的用過藥后的陰陽怪氣。他散發著一種溫存而頑皮、害羞而有保護欲的魅力。我們一直逛到凌晨兩點,最后,兩人幾乎同時表露無處可去。我們不由得笑了出來。不過時間確實很晚了,我們也都累了。

“我知道有個地方咱們能去。”他說,他的上一個室友出城了。“我知道他把鑰匙藏在哪兒,我覺得他不會介意的?!?/p>

我們乘地鐵去了布魯克林。他朋友的蝸居在韋弗利,就在普拉特藝術學院附近。我們穿過一條窄巷,在一塊松動的磚頭底下找到了鑰匙。

一進公寓門,我倆忽然都不好意思起來。與其說因為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倒不如說因為那是別人的屋子。為了讓我能自在一點,羅伯特忙里忙外,然后,不顧時間已晚,他問我要不要看他存在密室里的畫。

羅伯特把畫都鋪在地板上給我看。有素描,有蝕版畫,有些油畫還讓我想起了理查德·普賽提—達特理查德·普賽提—達特(1916—1992),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和亨利·米修亨利·米修(1899—1984),比利時詩人、畫家,用法語寫作。。各種各樣的能量,從交織的話語和書法線條中輻射而出。層疊的詞語構筑成了能量場。那些油畫和素描,如同是從潛意識中浮現的。

還有一套圓盤上面,“自我”“愛”“上帝”這樣的字眼糾纏在一起,他自己的名字也融于其中,它們似乎正在公寓的地面上逐漸擴散直至消失。我盯著它們看著,忍不住告訴他,小時候我就見過夜里的天花板上有輻射狀的圓形圖案。

他翻開了一本關于譚崔譚崔,意譯為“密續”,佛教術語。密續的內容多半是由佛陀、菩薩,或是印度教神祇,通過神秘的一對一方式教授,其中包括了儀式、咒語、修行方法,以及大乘佛教的義理,內容極為龐雜。藝術的書。

“喜歡這個嗎?”他問。

“嗯。”

我驚異地認出了那些童年里的天體大圓——一種曼荼羅曼荼羅,意譯為“壇場”,佛教術語。修煉密法時,為防止魔眾侵入,畫圓形、方形之區域,或建立土壇,有時亦于其上畫佛像、菩薩像,事畢像廢。故一般以區劃圓形或方形之地域,稱為曼荼羅,認為區內充滿諸佛與菩薩。

尤其觸動我的,是他在陣亡將士紀念日畫的那幅素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畫。同樣震撼我的是那個日期:圣女貞德節。跟我在她雕像前發誓要搞出自己的名堂是同一天。

我把這些告訴了他,而他告訴我,這幅畫也象征著他對藝術的承諾,就在這同一天里所做的承諾。他二話沒說就把畫送給了我,我明白,在這一小段時空里,我們交付了彼此的孤獨,又用信任填補了它。

我們翻看著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畫冊,沉浸在米開朗基羅的“奴隸”里,結束了這一夜。我們默默地吸收著彼此的思想,在破曉時分相擁而眠。再醒來時,他用他那狡黠的笑容向我致意,而我知道,他就是我的騎士。

我們就這樣再自然不過地在一起了,除了去上班,彼此寸步不離。什么也不用說,心心相印。

接下來的幾星期,我們的棲身之處完全仰賴羅伯特朋友們的慷慨相助,尤其是帕特里克和瑪格利特·肯尼迪,我們在他們韋弗利大道上的公寓里度過了我們的初夜。我們住的是一個頂樓,有一張床墊子,墻上貼著羅伯特的素描,墻角放著他卷起的色彩畫,還有我唯一的格子呢旅行箱。我敢說,對這對夫婦而言,收留我們肯定負擔不小,要知道我倆沒什么錢,我也不太懂怎么跟人打交道。我們很幸運,晚飯都是白吃肯尼迪夫婦的。我倆把錢攢起來,每一分都為了日后能租住自己的地方。我在布倫塔諾加班工作,而且不吃午飯。我和一個叫弗朗西斯·芬利的員工交上了朋友,她有著討喜的古怪和謹慎。她看出了我的窘境,會把自家做的湯裝在“特百惠”容器里,給我留在員工衣帽間的桌子上。這個小小的善舉強健了我的身體,也奠定了一份長久的友誼。

陣亡將士紀念日,1967

或許是因為突然有了安全感而放松了的緣故,我仿佛要崩潰了,筋疲力盡、情緒緊張。盡管我從沒質疑過把孩子送人撫養的決定,卻也意識到,帶來一個生命然后走開絕不是那么容易。即使這是人類的正常反應,我也一度變得郁郁寡歡、喜怒無常。我哭啊哭,羅伯特心疼地叫我“淚人”。

對我看似無法解釋的哀傷,羅伯特表現了極大的耐心。我有一個相親相愛的家庭,我本可以回家,家人應該也會理解我的,但我不想耷拉著腦袋回去。他們有他們的煩惱,而我現在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伴侶。我把所有的經歷向羅伯特和盤托出,盡管也沒有什么隱藏的可能。我的胯特別窄,一懷小孩肚皮簡直快被撐開了。我倆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暴露了我肚子上十字形的鮮紅刀疤。慢慢地,在他的支持下,我才戰勝了內心的介懷。

我們終于攢夠了錢,羅伯特開始找我們的住處。他在一棟三層磚樓里找到了一間公寓,就在地鐵默特爾大道線附近綠樹成蔭的街道上,走著就能到普拉特藝術學院。整個二樓都是我們的,東西兩面都有窗子,但它污穢的環境著實超出了我的經驗。污跡斑斑的墻上盡是血跡和精神病人的涂鴉,烤爐里塞滿了廢注射器,冰箱里長滿了毛。羅伯特和房東達成協議,我們自己打掃和粉刷屋子,房東把原定的兩個月訂金減成一個月的,房租是每月八十美元。我們花了一百六十美元搬進了霍爾街160號。我們覺得這兩個數字一樣,挺順。

在我們住的那條小街上,常春藤覆蓋的低矮磚砌車庫是由馬廄改建的。無論是去吃飯、去電話亭,還是去杰克美術用品商店(也就是圣詹姆斯圣詹姆斯,一家紐約畫廊。起家的地方)都很近。

通往二層的樓梯又黑又窄,墻體上還有一個拱形的壁龕,不過我們的房間通向一間灑滿陽光的小廚房,從水槽邊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一棵巨大的白桑樹。臨街的臥室天花板上有華美的團花,其中還有世紀之初的石膏吊頂裝飾。

羅伯特向我保證他會把這里弄成一個像樣的家,他說到做到,不辭辛苦地改造著這間屋。第一件事,就是用鋼絲球刷洗已經結了硬殼的火爐,他還給地板打蠟,擦玻璃,把墻也刷白了。

我們不多的財產悉數堆在未來臥室的中央。我們穿著外衣睡覺,到了垃圾收集的晚上,就上街搜尋需要的東西,神奇的是竟然都能找到。在路燈下,我們找到了一張廢棄床墊、一個小書架、修修就能用的燈、陶碗、裝在破裂的華美鏡框里的耶穌和圣母像,以及一塊破舊的小波斯地毯,正好搭配小天地里我的那一角。

我用小蘇打擦洗了床墊,羅伯特給燈重新裝上電線,扣上羊皮紙燈罩,還在上面畫了他自己設計的紋樣。他的手很巧,畢竟是為媽媽做過首飾的孩子。他花了幾天時間重新串了一副珠簾,把它掛在了臥室一進門處。一開始我對這副珠簾還持懷疑態度,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不過它最終與我的吉卜賽元素相得益彰。

我回到南澤西,把我的書和衣服都帶了回來。我不在的時候,羅伯特掛起了他的素描,還用印度布料遮住了墻壁。他用宗教手工藝品、蠟燭和亡靈節亡靈節,墨西哥和一些旅居美國及加拿大的墨西哥人慶祝的節日。上的紀念品布置了壁爐臺,把它們擺得就像祭壇上的圣物。最后他用一張小工作臺和破了邊的“魔毯”為我布置了一個學習區。

我們把各自的財物聚到一處。我僅有的幾張唱片和他的一起放進了裝橙子的板條箱,我冬天穿的大衣掛在了他的羊皮馬甲旁。

我弟弟給我們的唱片機換了一枚新唱針,我母親為我們做的肉丸三明治包在錫紙里。我們一邊吃,一邊開心地聽著蒂姆·哈丁蒂姆·哈?。?941—1980),美國民謠音樂家及作曲家。,他的歌變成了我們的歌,好像唱頌著我們年輕的愛情。母親還捎來了一個包裹,里面有床單和枕套,它們都好熟悉好柔軟,散發著一種使用了多年的光澤。它們使我回想起她站在院子里的樣子:滿意地看著晾在繩上的洗凈的衣物在陽光下飄舞。

我的寶貝們混在待洗的衣物里。我的工作區亂堆著手稿、發霉的古典文學、破玩具和護身符。我把蘭波、鮑勃·迪倫、洛特·倫亞洛特·倫亞(1898—1981),奧地利女歌手及演員。、皮雅芙皮雅芙(1915—1963),法國女歌手。、熱內熱內(1910—1986),法國作家及詩人。和約翰·列儂的圖片釘在一張臨時的小桌上,上面還擺著我的羽毛筆、我的墨水瓶和我的筆記本——我清貧的雜亂。

來紐約的時候,我帶了些彩色鉛筆和一塊用來畫畫的木框石板。我畫過一個坐在桌邊的女孩,面對著一副攤開的紙牌,正在占卜她的人生。這是我唯一一定要給羅伯特看的畫,他非常喜歡。他想讓我體驗用正兒八經的紙筆作畫,讓我分享他的畫具。我們能并肩畫上幾個小時,兩人都是那么的全神貫注。

我們沒什么錢,但過得很開心。羅伯特做兼職和收拾房子,我洗衣、做飯,飯吃得很拮據。我倆經常光顧韋弗利邊上的一家意大利面包房。我們會要一條頭天的面包,或者四分之一磅因不夠新鮮而半價處理的曲奇。羅伯特愛吃甜的,所以常常是曲奇勝出。有時候站柜臺的女人會多給我們一些,用黃棕兩色的風車餅干把棕色小紙袋塞得滿滿的,搖著頭,喃喃地對我們提出善意的不滿,她十有八九知道這就是我倆的晚飯了。我們會再加上外帶咖啡和一紙盒牛奶,羅伯特最喜歡巧克力奶,但那個更貴,對于要不要多花那一毛錢,我們會考慮再三。

我們擁有作品,我們擁有彼此。我們沒錢去聽音樂會、看電影或買新唱片,但會把已有的唱片聽上一遍又一遍。我們聽了我的《蝴蝶夫人》,埃莉諾·斯蒂伯埃莉諾·斯蒂伯(1914—1990),美國女高音歌唱家。唱的,還有《至高無上的愛》、《按鈕之間》《按鈕之間》,“滾石”樂隊1967年的錄音室專輯。、瓊·貝茲瓊·貝茲(1941—),美國民謠歌手、歌曲作者及活動家。和《無數金發女郎》。羅伯特也把他最喜歡的——“香草軟糖”、蒂姆·巴克利蒂姆·巴克利(1947—1975),美國歌手及音樂家。和蒂姆·哈丁——介紹給我,他的《摩城紀事》也成了我們快樂共享的夜晚背景音樂。

第一張合影,布魯克林

一個干燥溫暖的秋日,我們穿上了自己最得意的行頭:我的是垮掉派涼鞋和破披巾,羅伯特戴著他的“愛與和平”珠串,穿著羊皮馬甲。我們坐地鐵到第四大街西站,在華盛頓廣場待了一個下午。我們一起喝著保溫瓶里的咖啡,看著如織的游客、癮君子和民謠歌手。激動的革命者散發著反戰傳單,棋手也吸引著他們自己的觀眾,大家共存在由唇槍舌劍、手鼓和犬吠交織而成的持續的嗡嗡聲里。

我們朝噴泉走去,那邊是熱鬧的中心。一對老夫婦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地盯著我倆看。羅伯特很高興有人注意他,深情地攥緊了我的手。

“哦,把他們拍下來,”女人對她一臉茫然的丈夫說,“我覺得這倆人是藝術家?!?/p>

“哦,得了,”丈夫聳了聳肩,“他倆只是孩子?!?/p>

 

樹葉顏色正在變成深紅和金黃。克林頓大道上,褐石房屋的門廊前擺著雕好的南瓜頭。

我們在夜里散步,有時能看到天上的金星。它是牧羊人之星,也是愛之星。羅伯特稱它為“我們的藍星”。他用藍色筆練習簽名,把“羅伯特”(Robert)里的字母t寫成一顆星星的形狀,這樣我就好記了。

我開始慢慢了解他。他對自己的作品、對我都信心十足,卻為我們的將來不住地擔憂,擔憂我們要怎么活下去、錢從哪里來。我覺得我們太年輕了,操不了這么多心,能自由自在我就已經很高興了。我盡量少去增加他的煩惱,生活中無法把握的現實一面卻始終糾纏著他。

他一直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找尋自我。他處于一種不斷變化的鮮活狀態。他已經擺脫了預備役軍官訓練營的制服,以及后來的獎學金、商業道路和父親對他的期望。十七歲時他就醉心于“潘興步槍”潘興步槍,一個大學生軍隊兄弟組織,由當時的二級中尉(后來的上將)約翰·J .潘興(John J. Pershing,1860—1948)在1894年創建。的聲威,醉心于他們的銅紐扣、锃光瓦亮的靴子、彩色的穗帶和綬帶。吸引他的還有那套制服,如同當初是長袍吸引他當了輔祭。但他是要為藝術效力的,而不是為教堂或國家。他的珠串、工裝褲和羊皮馬甲,象征了一種對自由的表達,并非一身行頭而已。

下班后,我會在市中心和他會合,我們步行穿過黃光籠罩下的東村,經過“東菲爾莫”東菲爾莫,娛樂業推手比爾·格雷厄姆(Bill Graham,1931—1991)于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經營的一座搖滾宮殿,位于紐約曼哈頓東村。、“電動馬戲團”和“五點”五點,紐約一家爵士樂俱樂部。,那都是我們第一次散步時路過的地方。

在“鳥園”鳥園,紐約一家爵士樂俱樂部。這塊被約翰·柯川祝福過的圣地跟前,或是圣馬克廣場上比莉·哈樂黛演唱過的“五點”的門口,光是站一站就已經很令人激動了,“五點”也是埃里克·杜菲埃里克·杜菲(1928—1964),美國爵士中音薩克斯風、長笛及低音單簧管演奏家。和奧涅·科爾曼奧涅·科爾曼(1930—),美國爵士薩克斯風、小提琴、小號演奏家及作曲家。開爵士樂之先河的地方。

那里面我們可進不起。別的日子,我們會去參觀美術館。我倆的錢只夠買一張票的,所以兩人中會有一個進去看展覽,回來講給另一個聽。

有那么一次,我們去了上東區相對較新的惠特尼博物館。這次輪到我了,我不情愿地留下他自己走了進去。我已經不記得那里都展了些什么,只記得我透過一扇博物館特有的梯形窗戶,端詳著街對面的羅伯特,他正斜倚在一個停車收費器上,抽著煙。

等我出來,我們朝地鐵走去,他說:“我們總有一天會一起進去,而且是去看我們自己的展覽?!?/p>

幾天后,羅伯特給了我一個驚喜,帶我去看了我們的第一場電影。他上班的地方有人給了他兩張《我如何贏得戰爭》的試映入場券,是理查德·萊斯特理查德·萊斯特(1932—),美國導演,以其20世紀60年代的“披頭士”系列電影和80年代的《超人》系列電影聞名。指導的。約翰·列儂在片中飾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士兵格里普威德。能看到約翰·列儂讓我很興奮,但整場電影羅伯特都枕在我肩上睡著。

電影對羅伯特沒有特殊吸引力。他最喜歡的一部影片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天涯何處無芳草》,希臘裔美國導演伊萊亞·卡贊(Elia Kazan,1909—2003)1961年導演的講述壓抑性取向的影片。。那年我倆看的另一場僅有的電影是《邦妮和克萊德》。他喜歡海報上的那句廣告:“他們年輕。他們相愛。他們搶銀行?!笨茨菆鲭娪暗臅r候他沒睡著,而是哭了?;丶乙院?,他安靜得反常,看著我,仿佛要無聲地傳遞出此刻內心里所有的情感。他從電影里看到了我倆之間的某種東西,可我不確定是什么。我暗自思量,他還蘊藏著一整個我尚未了解的宇宙。

十一月四日,羅伯特二十一歲了。我送了他一條沉甸甸的銀質標牌手鏈,是我在第四十二街的當鋪里發現的。我讓人在上面刻了“羅伯特、帕蒂、藍星”的字樣,我們的宿命之星。

我們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晚上畫冊。我的收藏有:德庫寧德庫寧(1904—1997),荷蘭裔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杜布菲、迭哥·里韋拉、波洛克波洛克(1912—1956),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的一本專著和一小摞《世界美術》雜志。羅伯特有很多從布倫塔諾弄來的大厚本的精美畫冊,內容涉及譚崔藝術、米開朗基羅、超現實主義和情色藝術。我們還花不到一美元淘來了有約翰·格雷厄姆、戈爾基戈爾基(1904—1948),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康奈爾康奈爾(1903—1972),美國畫家、雕塑家、裝置藝術先驅。和奇塔伊奇塔伊(1932—2007),美國畫家。的舊雜志。

我們最寶貝的書都是威廉·布萊克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及畫家。的。我有一本相當精美的《天真與經驗之歌》摹本,常常在睡前讀給羅伯特聽。我還有一本牛皮紙版的布萊克作品選,而他有特里亞農出版社出的《彌爾頓》。我們都欣賞那幅布萊克兄弟羅伯特的畫像,羅伯特死得早,畫中他的腳邊有一顆星。我們襲用了布萊克的色調,不同色度的玫瑰色、鎘紅和苔蘚色,它們看起來就像在發光。

十一月末的一天晚上,羅伯特有點惶恐地回了家。布倫塔諾有些版畫待售,其中有一幅是從《美國:一語成讖》的原版畫冊上抽出來的,上面還有布萊克的花押字水印。羅伯特把這張畫從文件夾里抽出來,藏進了褲筒。他不是偷東西的人,他就沒長做賊的神經。為了我們對布萊克共同的熱愛,他一時沖動了。這天行將結束的時候,他失去了勇氣,在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然敗露,他躲進洗手間,把畫從褲筒里拿出來,撕碎后沖進了廁所。

聽他講述的時候,我發現他的雙手在顫抖。外面一直在下雨,雨水從他濃密的卷發上滴淌下來。他穿了一件白襯衫,濕答答地貼在身上。像讓·熱內一樣,羅伯特是個笨賊,熱內入獄是因為偷了普魯斯特的稀有版本和襯衫生產商的幾卷絲綢,他倆都是有審美的賊。我想象著一小片一小片的布萊克在紐約市的下水道里旋轉著順流而下,想象著此時他心中的那份恐懼和滿足。

我們低頭看看我倆的手,他拉著我,我拉著他。我們深吸了一口氣,認可了我們是同謀這回事,不是偷竊,而是毀掉了一件藝術品。

“至少他們再也得不到它了。”他說。

“他們是誰?”我問。

“除了咱倆以外的所有人?!彼卮?。

羅伯特從布倫塔諾下崗了。在失業的日子里,他不斷地改造著我們的生活空間。在他粉刷廚房的時候,我做了一頓特別的飯菜,開心得不行。我做的是加鳳尾魚和葡萄干的蒸粗麥粉,還有我的特色美味:萵苣濃湯——用清雞湯配飾萵苣葉而成。

不過羅伯特下崗沒多久,我也被開除了。一個中國顧客買了一尊很貴的佛像,我卻沒收他任何稅。

“我為什么要繳稅?”他說,“我又不是美國人?!?/p>

我無言以對,所以沒有收他稅。我的判斷葬送了我的工作,不過我走得無憾,這個地方最美好的回憶就是那條波斯項鏈和遇到了羅伯特,他說話算話,沒有把項鏈送給別的女孩。在我們于霍爾街的初夜里,他把這條珍愛的項鏈用黑色緞帶包在紫色綿紙里,送給了我。

這些年里,這條項鏈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誰最需要,誰就拿著它。我們共同的行為規范在很多小游戲中顯現。最雷打不動的游戲叫做“一天—兩天”。前提非常簡單: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作為指定的保護者,保持警覺。如果羅伯特用了藥,我就要神志清醒地在場;如果我情緒低落,他就要保持積極;如果一個人病了,另一個就得健健康康的。我們從不同時任性,這很重要。

一開始我很差勁,而他一直守在我身旁,或是一個擁抱,或是鼓勵的話語,讓我走出自己的情緒,投入到工作中。不過他也知道,如果他需要我成為那個強者,我也是能靠得住的。

羅伯特在“F.A.O.施瓦茨”F.A.O.施瓦茨,創建于1862年的老牌玩具店。找到了一份布置櫥窗的全職工作,店家在為假日招工,于是我也干上了收銀員的臨時工。時值圣誕節,可是在著名玩具店做幕后工作一點也不神奇。工資非常低,工時又長,工作氛圍又令人沮喪,員工之間不許講話,分享茶點也不行。店里在鋪滿稻草的平臺上搭了一個耶穌降生的場景模型,我倆好幾次就在那兒秘密碰頭。也正是在那旁邊的垃圾桶里,我搶救了一只耶穌誕生場景里的小羊羔,羅伯特答應要用它做點什么。

他喜歡康奈爾的《盒子》系列,也常把那些沖到海岸上的漂流物、彩色線繩、紙蕾絲、被丟棄的念珠、小碎片和珍珠等不起眼的小東西轉化為視覺之詩。他會熬到很晚,縫呀,剪呀,粘呀,再在上面涂上廣告色,等我醒來的時候,一個完成品的盒子已經在等我了,就像是一個情人節禮物。羅伯特給那只小羊羔做了一個木制飼料槽,把它涂成白色,畫了一顆淌血的心,我們又一起加上了如藤蔓般纏繞的神圣數字。這種靈性之美,使它成為了我們的圣誕樹,我們把給對方的禮物擺在它的周圍。

平安夜我們工作到很晚,然后從港務局搭巴士去了南澤西。要去見我父母,這讓羅伯特緊張得要死,因為他和他的父母相當疏遠。父親到車站接了我們,羅伯特送給我弟弟托德一幅他的素描,畫的是一只從花朵中飛出的鳥。我們還給我的小妹妹金伯莉帶了書,做了手繪的紙牌。

為了壯膽,羅伯特決定用點LSD。在我父母面前用藥這種事我可想都沒想過,但對羅伯特來說卻很自然。我全家人都喜歡他,除了他永遠掛在臉上的微笑,沒注意到有別的什么不尋常。整個晚上,羅伯特都在端詳我母親浩瀚的小裝飾品收藏,其中主要是形形色色的奶牛。一只有紫色奶牛蓋子的大理石花紋糖果盅尤其吸引他,大概因為在LSD的作用下,釉料上的漩渦使他盯得無法自拔吧。

我們在圣誕夜告別了家人。母親給了羅伯特一個購物袋,裝滿了她送我的傳統禮物:畫冊和傳記。“里面也有給你的東西?!彼龥_羅伯特使了個眼色。我們坐上了回港務局的巴士,羅伯特往袋子里一看,發現了裹在一條格子廚房用巾里的紫色奶牛糖果盅。這把他高興壞了,以至于多年之后,當他已經不在了,我發現這個糖果盅還和他最寶貝的意大利花瓶陳列在一起。

我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羅伯特給我做了一面山羊皮的小鈴鼓,鼓面上刺著星座標志,鼓身上綁著彩色的緞帶。他播放著蒂姆·巴克利唱的《一分為二的幻覺效應》,然后單膝跪地,遞給我一本他用黑絲綢重新裝訂過的關于塔羅牌的小書。他在書中題了幾行詩,把我倆描寫成了吉卜賽人和傻子,一個創造寂靜,一個聆聽寂靜。在我們鏗鏘作響的生命漩渦中,這樣的角色將會交換多次。

第二天就是新年夜了,我們的第一個新年夜。我們立下了新的誓言。羅伯特決定回到普拉特藝術學院,申請助學貸款,但不是學他父親所希望的商業美術,而是投身于純藝術。他在給我的便條上說,我們會一起創作,我們會成功,不管這個世界怎么想。

而我,暗自許諾要滿足他的現實需求,助他達成目標。節后不久我就辭了玩具店的工作,待業已經有些天了。這讓我們略感挫折,但我再也不要把自己圈在收銀臺后面了。我決意要找一個掙錢更多、更滿意的工作,很幸運的是第五十九街上的“大船書店”要了我。他們經營古舊、稀有的圖書、印刷品和地圖。書店不缺售書的女孩,但管事的老男人或許是被我的熱忱所吸引,讓我當了學徒修復工。我坐在暗沉、厚重的桌子跟前,桌上烏泱泱亂堆著18世紀的《圣經》、亞麻布條、檔案用膠帶、兔皮膠、蜂蠟和裝訂用針。不幸的是,對這種工作我完全沒有天賦,他只得不情愿地讓我走了。

霍爾街,布魯克林,1968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這個冬天好過不了了。羅伯特在“F.A.O.施瓦茨”的全職也做得很抑郁。布置櫥窗的工作激發了他的想象力,他還畫了裝置藝術的草圖,但他自覺的繪畫越來越少了。我們吃隔夜面包和Dinty Moore燉牛肉罐頭過活。我們哪兒都沒錢去,也沒有電視、電話或者收音機。不過我們有唱片機,只需回拉一下唱針,選好的唱片就會一遍一遍地唱到我們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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