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夸獎”

是嗎？小川告訴你我從沒夸過他。是啊，我的祖父也從沒夸過我，倒是經常罵我呢。祖父總是嘮叨我，從沒夸過。

我磨工具讓他看，頂多也就是“行了”，從沒說過“真好”之類的話。在他看來做得好是應該的，沒什么好夸的。做工作，必須要一個人頂得住，你才算得上是一個能用的人。如果搞砸了或者做錯了，被罵，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沒什么可說的。

手藝人的手藝有高有低。但是，一般能把工具用得好的工匠都不太善于表達。祖父的徒弟中有個叫籔內菊蔵的，跟祖父不同，這個人很少說話，總是悶頭磨自己的工具。依我看，他應該是全日本用工具用得最好的人，都說他是“大和第一”。這樣的人是真正的好工匠，但即便是這樣的人，也從沒聽祖父說過“干得好”、“手藝好”這樣的夸獎。

在學校里，只要考了一百分就會得到夸獎，被認為是了不起。這在我們的行業里完全不同。你把活兒干好了是應該的。與學校里老師和學生的關系不同，老師會為了讓學生考滿分不惜余力地努力，我們不會。

也許有些人會因為某些事受到夸獎，但是被鼓勵著、被夸獎著、被哄著學徒和干活，我覺得成不了器。手藝，如果不喜歡的話完全可以不用學，因為它不是義務教育。中途學不下去自己放棄的也大有人在啊，自己覺得不行了的時候首先是向自己投降了。如果這時候不放棄，即使學得很慢，我都會慢慢地跟著這樣的徒弟，但是不會鼓勵和夸獎。

師徒制度下的學徒一般要五年的時間才能成為一個能獨立干活的工匠。五年的學徒期結束后，還要為師父工作一年作為報恩。盡早地達到成熟工匠的水平是為了自己的成長。成熟工匠做的工作要達到一百分才行。五十分、八十分都是不行的，都不能算是成熟的工匠。如果是在學校的話，八十分是過得去的，家長和老師就連自己都會覺得還不錯。但是工匠的活計就不一樣了，手上的功夫決定了你的結果。你說“這個宮殿的建造達到了八十分算合格”，然后收了滿分的費用，那是不行的。因此，在我們的行業里是沒有夸獎這一說的。

祖父盡管從沒當面夸獎過我，但是在我母親面前倒是說過“這小子干得還不錯”這一類的話。之后我在幫母親做事的時候，母親不經意間地提一句，這個對我來說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的。

恢復建造藥師寺西塔的時候，祖父看過現場后說“建得不錯”、“了不起”，但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喜悅的神色。我知道他內心一定在想“這個塔真能立千年嗎？”、“表面看上去倒是挺完美的，地震來了能抵擋嗎？”、“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你是要切腹自殺的”。所以，盡管被夸獎了，你哪兒還會沾沾自喜呢？立刻就開始反省自己干的這個活，“是不是哪兒不對啊？”、“那里不會有問題吧？”，緊張得不得了。徒弟們也跟著緊張。我覺得經常有這種緊張的心情是必要的。

但人就是這樣，被夸獎了一次以后，再做什么都會很在意別人的夸獎，干活也都是為了贏得別人的夸獎而干的。在意別人的目光，總有種“這回如何？”、“看，我的手藝怎樣？”的心態。我相信，但凡是在這樣的心態下做的活兒都好不了。

到了室町時代，工具都進步了，一下子很多建筑都走了奢華路線。這種時期最大的犧牲就是在結構上，本來應該做的都被忽略了。但是歷史，也就是時間，最終會告訴我們的。

手藝人最要命的就是狂妄自大，所以我們帶徒弟的時候是不會夸獎他們的，做得再好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