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癖性”的樹和有“癖性”的人
通常,棟梁接到大型的工作以后會組織工匠一起來做。手藝再好的棟梁,對樹材的識別再精準,一個人也不可能完成一個龐大的工程。一個人不可能抱起一根柱子,最少也需要兩個人的力量,還要削,要分割,就是用刨臺也還需要一個工匠輔佐。要建造一座大殿或者一座塔,必須要有很多的工匠一起才能完成。
要用很大的木材來制作柱子、椽子,還有很多的斗拱。比如,藥師寺要建大雄寶殿,聽說了這件事的人,從四面八方找來說一定要參與。這些人里邊沒有一個是我的徒弟,但是他們都對自己的手藝信心百倍。他們來找我給我看他們的手藝,希望有機會能參與這樣的工程。但是他們又都有各自不同的個性。我的任務就是要用他們,然后共同完成一個建筑。
雖然大家都是有經驗的工匠,但是里邊也會有性格很不好的人,就連我自己也說不定被認為是性格不好的怪老頭呢。匠人一般都是比較頑固的,不會輕易聽取別人的話,因為太自信了。當然,對于好的匠人而言,這個自信也是很重要的。工匠有的時候也是需要夸耀自己作為匠人的手藝的,完全沒有的話別人也不敢把活計交給你。有的匠人性格很別扭,但即使是這樣的匠人我也不會辭退他,我也不會像學校的老師那樣去硬要求他改掉自己的性格。這樣的人,即使性格別扭也是工匠,性格這東西根本不可能改變。反倒是作為棟梁的我需要包容他們,把他放在適合的地方發(fā)揮特長。即使他不能很好地與人合作,也會有他的用武之地。所以,用不著特別地照顧誰,該嚴格的時候就嚴格。
里邊也會有不愛說話,不會與人交流,甚至不會跟人一起工作的匠人,只會面對材料。但正是這類人說不定用起工具來比誰都棒。他們當中有的人希望通過這個機會學習大殿的建造方法,換句話說就是來學習的。這些工匠的程度也各不相同。除此之外,還有建造宮殿相關工種的人,比如,泥匠、石匠、瓦匠,還有漆器的匠人,這么多的匠人要一起來完成一個建筑。棟梁就是要組織他們、調動他們,也就是現場總指揮吧,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昭和六年(1931年),我二十七歲那一年,第一次當了棟梁。在那之前,三年前的二十四歲那年我曾代理我的父親做過棟梁,但二十七歲那年是真正的自己當了棟梁。如果是在公司工作的話,當上了科長,當上了部長,都要舉辦個祝賀儀式吧?但是在我們工匠的世界里,這些是沒有的,沒有紅豆飯,也沒有祝賀的酒。自己光是想:“這可不得了,我能勝任嗎?”
我曾經用過比我還要年長的匠人一起進行法隆寺東院禮堂的解體大維修。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被祖父按照棟梁的要求訓練過來的,但是祖父的話聽歸聽,真正到自己當棟梁的時候,那個感覺還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工匠們來向你請教的時候,你不能說“不知道”吧?建一個工程是需要棟梁拽著大家一起往前走的。我們的工作需要高效率的程序和計劃。現在,機器設備已經很普及了,材料的處理也就省事多了。如果光靠人的雙手移動很重的柱子,那光是把它們先放哪兒再放哪兒就是一件很大的事。什么工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在上,什么在下,這些都要在所有的工作開始之前想清楚,然后布置給手下的工匠。
口訣中有“調動匠人們的心如同構建有癖性的樹材”,“能否調動匠人們的心靠的是匠長的體諒”,“百工有百念,若能歸其如一,方是匠長的器量,百論止于一者即為正”,這些意思都是說,匠人其實是很難管理的,都個性十足,如何能用好他們就要看棟梁的本領。這是在教導我們,棟梁應該有怎樣的思想準備才能更好地用人。
我們不能因為這個人自己不喜歡就不用了。如果只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共事的話,這就違背了識別樹材的癖性而因材施用這個工匠口訣所說的了。有癖性的人也許不好合作、不好用,但是如果把他放到適合他的地方,也許還會創(chuàng)造出奇跡呢。如果只是因為他個性強烈就開除,或者干脆拒絕用,恐怕我們做不出真正的好東西來。年輕的時候經常有人說我是“像鬼一樣的工匠”,那時候我的個性也是特別強烈,只想著工作的事不能出錯,對人也特別嚴厲,嚴厲得完全沒有一點兒縫隙,那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出錯、不能出錯,完全顧不上別的。
那時候還覺得我自己一個人也照樣能行,還總是埋怨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你們不會,盲目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和自己一樣。委托別人做的事也必須完全、完美地完成才滿意。但是實際上怎么可能呢?內心想的是“這是我賞給你的活計”,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這種心態(tài)總是占上風。如今這種心態(tài)已經變成“麻煩你做的活計”這樣了。當自己的身體還很強壯的時候,還能比別人更好地使用工具的時候,還有“我做給你看”這樣的心態(tài)的時候,你是不會服輸的,態(tài)度也會是強硬的。但是誰都有老了不能動了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那你的態(tài)度也就強硬不起來了。
工作,是“麻煩你”的事。我們的工作不像建筑師那樣的藝術家,一個工程所有的責任都在一個人身上。我們不是。說這個我不喜歡,就撂挑子了,就推給別人了,這樣是不行的。相反地,我們還要用很多人一起來完成這個工程,也就是說“麻煩他們”一起來完成。這時候,你就不能幻想著大家能完成你預想的百分之百的滿分。說歸說,能完成百分之五十就應該知足了。你如果這樣想也就變得寬容了。
修繕法隆寺的時候(1934年),我自己還握著工具在第一線干得起勁,據我的徒弟小川說,那時候我經常“生氣、發(fā)怒、罵人,甚至踹東西”。但是到了藥師寺的時候(1976年),我已經干不動了,坐在桌子旁畫畫圖紙,指揮徒弟們干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這種氣勢,心態(tài)也變了。
到底還是握著工具的時候,有一種對誰都不服輸的心情,自己也有一股要強的勁頭。手里有工具,去看周圍的匠人的時候,就會按照跟自己同樣的標準去要求他們。當自己不能再握工具的時候,對待周圍的匠人,就是“麻煩他們”的感恩心態(tài)了。這是一個變化。
口訣中關于棟梁的心得是這么說的吧:“不具備將百論歸一器量的人,請慎重地辭去匠長的職位。”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口訣,完全是這個道理。就是說如果不能把眾多的匠人團結在一起,你就不具備做棟梁的資格,應該辭去。
因材施教,因材施用,也就是說,不能只看到優(yōu)點,這個人雖然有缺點有毛病,也要給他發(fā)揮能力的地方,不能只把優(yōu)點擺在一起。用人的時候要有這樣的器量才行。看樹不容易,看人也不容易啊。常有人跟我說:“您怎么會用這種令人討厭的人呢?”即使是被人認為是令人討厭的人也會有他的長處的。有趣的是,還真有這種人見人煩的人能做的事和合適的位置。我做了這好幾十年的棟梁,還沒有一次因為這個人與眾不同、毛病多、不能用而辭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