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教”
人都有自己的個性,每個人都不同,就跟樹一樣每一棵都不同,它們立在那里不同,整成木材依然不同。平常總是強調(diào)要注重個性什么的,實際到了教育的現(xiàn)場以后,怎么就把這些都忘了呢?真正的教育不就是要把這些個性調(diào)動起來,讓它們發(fā)揚出來嗎?現(xiàn)在的教育都在用一個過濾網(wǎng),讓每個通過篩子的人都變成一模一樣的。這種教育方法是最省事的,同等對待每一個人就是了。這是最無視個性、不讓個性伸展的教育。
我們木匠最開始學徒都是在工地現(xiàn)場,跟著師父和師兄們,通過看他們怎么干來慢慢了解木匠工作的內(nèi)容。經(jīng)常會挨罵,那可真不是容易干的。教,也不會是手把手地教。強迫性地教你干這干那,只會引起反感,什么都記不住。你自認為“這樣做就可以了”的事,實際操作起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別人會干的不等于你也會干,只有自己實際操作了,才知道自己真正會多少,還有可能是完全不會呢。當然不會也是正常的,因為不會才學的,才有必要學。
木匠學徒,最初的工作就是磨刃具,要先學會把刃具磨好。因為把工具用好是一個木匠最基本的要素,想要做好的活計,就要有好的工具,而工具的好壞取決于刃具的好壞。這是作為木匠最初的心智。
即使你自認為是一個很成熟的木匠,如果你鋸木頭的鋸口粗糙不堪,你鑿出來的木穴坑坑洼洼——這樣的人很多啊——那你搭建的木構(gòu)框架就不可能嚴絲合縫,也就是說這個建筑早晚都會因這些粗糙而散架。這是一定的。
這也就是說你連最基本的磨刃具這個環(huán)節(jié)都還沒掌握呢,算什么資深木匠呢?磨刃具的意義,還不只是在于磨得越鋒利越好。把木料表面刨得平整的刨子,把木穴鑿得光滑的鑿子,它們所擁有的力量是什么?你了解嗎?師父讓你刨你就刨,讓你鑿你就鑿。能刨了,能鑿了,你就是成熟的木匠了?那只是形式,是表面的。這個行為的真意你懂了沒有?
磨刃具的意義是什么?不會有人告訴你這個的。我唯一的徒弟小川來的時候,我給他看了我刨的刨花,告訴他,要刨成這樣才行。這是我唯一告訴他的。
我的祖父曾經(jīng)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他把刨子放在臺子上,又放了一個煙袋鍋,然后用刨子輕輕地那么一拉,但是一點刨花都沒有。祖父把刨子放在嘴邊上輕輕一吹,一縷輕盈的薄絲就從里邊飄出來了。祖父說,你要刨成這樣。
因為祖父做了示范,所以我知道要學著像他那樣去刨。如果只跟你說,看見那個刨花了吧,去練吧,刨成那樣才行。如果這樣跟你說的話,你能理解嗎?你可能無從下手。有時候師父只需稍作示范,徒弟很快就能理解了。
關鍵就是磨刃具,可別小看這個,磨好了還真沒那么容易,但是磨不好的話什么都無法開始。花一年的時間掌握磨刃具的方法那都是快的,有些人要用兩三年的時間呢。這沒什么。這個也不是越快掌握就越好。慢慢磨,慢慢想。這是自己的工具,自己要一輩子靠它吃飯的工具。
姿勢不對的話磨不好,勁使得不對的話也磨不好,如果你有什么特別的毛病那就更磨不好了。有的人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但是磨刀的時候它就會出來了。著急的人、使蠻勁的人都磨不好。
每當這個時候你就會想,“怎么老磨不好呢?”“怪了,問題出在哪里呢?”這時候你就得思考了吧?你就會去關心師兄們是怎么做的。因為你也想磨得跟他們一樣好。你如果自己不琢磨,靠別人來指點你是沒用的,手把手地教你都沒用。
這個需要你細致地、單純地丟掉自己的毛病,然后自己思考、尋找、下功夫找到適合你自己的方法,然后才能進入到你的身體,成為你的一部分。你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努力,有一天你會突然從苦惱中一躍而起。因為你終于掌握和找到真方法了。經(jīng)過這樣的過程記住的東西,你一定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而在這個過程中師父干什么呢?師父會細心地觀察徒弟的所作所為,偶爾也會說一兩句,但不會說“你應該這樣”或者“你應該那樣”這種話,而是會啟發(fā)你更多的思考和誘發(fā)你的創(chuàng)造力。我的祖父就是這樣對我的。當時你可能不理解,但是也許過了很多時間以后,或者遇到某種情況的時候,突然之間你就領悟了,“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意思啊”。我覺得不光是磨刃具,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一個過程。
再說磨刃具的過程,開始是磨幅面寬些的刃具,然后是磨窄幅的。寬窄幅的刃具在磨法上其實倒是沒什么特別的不同,但在這個過程中你能感受到自己的進步,會磨得很開心。因為掌握了磨刀的技巧,就想磨,也越磨越熟練。磨刃具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所以我們木匠學徒的過程不是靠教,而是靠自己去悟,準確地說是師父在啟發(fā)徒弟“悟”。
任何知識,包括技術,不是“教”與“被教”的關系。學的人首先想學,然后教的人幫助他調(diào)動起他的積極性,找到符合他個性的方法,并幫助他成長。我祖父就是這么告訴我的。他說:“師父不能光說不練,要做給徒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