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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樹之生命木之心
  • (日)鹽野米松等
  • 5471字
  • 2019-01-25 10:44:45

后篇

師徒制度和學校教育

中國的老子說過,過度的教育是適得其反的。這句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其實人剛出生時的狀態才是最好的。人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活于自然之中,其實建筑也是一樣的,不可能離開自然。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是在“自然”這個環境下進行的,所以我們必須了解自然,無視自然的建筑就不是好建筑。

對人、對徒弟的教育也要自然的。而如今的教育本身就帶著偏見,是扭曲的。

那么我們宮殿木匠是怎么帶徒弟的呢?首先是一起生活,一起吃一起住。然后自己示范給他看,比如給他看自己的工具,再告訴他怎么磨這些工具,但不會直接告訴他“這是怎么做的,那是怎么做的”,會遞給他一片刨花,然后跟他說“先把工具磨得能刨出這樣的刨花來再說”。想要當徒弟的人,大多都是想要當木匠的。除此之外還期待著師父再教點額外的,能感覺到他們的這個要求,這個要求像一層膜一樣罩在他們身上。但是這層膜是多余的,必須去掉,要在跟師父一起生活的過程中去掉。不是靠我來去掉,而是需要自己把它去掉。如果自己不放棄這些,好的東西是進不去你的身體里的。因此,不要以為自己來學徒了,師父就得手把手地什么都得教,師父只會給你看作為范本的東西,其他的就靠你自己去悟了。師父教得再多也沒有你自身的可能性大。

現在的學校教育我是看不慣的。老師手把手地教孩子們,這種場合下這樣,那種場合下那樣,面面俱到又細致入微地教授,如果還不懂就自己去看書。

我們這一行完全不一樣,師父是什么都不會教的。書也不用看,學徒期間,報紙和電視都不需要。因此,被當下的教育培養出來的人就會覺得我們這種做法既不盡人意又耽誤時間,而且還太老舊。但是我覺得這才是最快的途徑。比起那些執著在書本教條上的,如果想教授真的本領,我覺得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現在的人,習慣于在形式上,把書本上的知識背得滾瓜爛熟,即使不解真意,只要先背下來就放心。那樣的話,只要死記硬背師父說過的話,就跟死記硬背書本上的知識是一樣的。

但是,這樣形式化的做法是不可能學到真本領的。木匠這個工作,可不是只要能通過考試就能干得了的。掌握了真正的本領,才能受益終身,才能靠它養家糊口,才能替別人建屋蓋瓦。蓋房子可不光是靠腦子里的知識就能完成的。你得真動手,鋸木頭,刨木頭,一下一下地把它蓋起來。這時候你說這個我在書本里學過,那個我了解,這些可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學徒中的徒弟總是對師父抱著“再多教一些吧”、“就教這些哪里夠用啊”、“我是剛入行的,跟師父不同,還什么都不懂呢”這樣的期望。你應該懷著“師父既然這么說了,那我就嘗試著做做”、“這樣不行,再那樣試試”、“怎么才能做得更好呢”這樣的心態。只有自己經過了一系列的苦惱和掙扎以后才能獲得屬于自己的真本領,不是嗎?這才是教育的真正意義吧?本領是要靠自己去習得的。如果學生自己思考出了一個不同的結果,但是老師或者家長馬上說“你在干嗎?太愚蠢了”、“這怎么行”、“你應該那樣才對”,那是在掐掉孩子們開始發想的萌芽。

對于師父說的什么,不要總抱著懷疑的態度。總是懷疑的話,師父說的你慢慢地就聽不懂了。所以說在學習的時候要盡量讓自己成為像剛出生的時候那樣,干凈無妄又率真的人,對于別人的話是能很自然順暢地聽進去的。只有先聽進去了才能消化和領悟其中的道理。有些事情用語言反而表達不清楚,是用實際行動干了以后才能悟出來的。

徒弟剛入門的時候摸不著門道,什么都不懂,但是這樣反而最好,什么都不懂的自己才會奮力地弄懂。讀了書做了預備學習來的,總以為自己什么都懂了,反倒不會率真地接受。來的時候腦子里牢記了很多知識,帶著很多預備知識來的,遠比不上腦子里干干凈凈、空空蕩蕩地來的,這樣的人單純地靠手靠身體來記憶,這樣的徒弟進步更快。技藝是要靠身體來記憶的,技是和心一起進步的,它們是一體的。

“教育”二字拆開來看是“教”和“育”兩個字,而在師徒傳承的世界里只有“育”沒有“教”。徒弟跟師父同吃同住同生活,要用身體去感受所有跟師父在一起的一切。也許有的時候徒弟會向師父“請教”,但更多的時候是要靠徒弟自己去領悟、去思考的。在這個反反復復的過程中,你的手會慢慢地記住所有的技藝。用大腦思考的事情用手去感悟,但是讓這兩者很好地結合起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是一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開竅,然后到理解,再到終于掌握的過程。這個過程幾乎沒有師父的指指點點。徒弟在自己干活的過程中,會模仿師父、靠近師父。這是要花很長的時間的。學校的教育跟這個是沒有辦法相比的,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很多人認為,因為學校是教授知識的地方,所以學生的能力就要達到一致。盡管每個學生都各不相同,但是學校不會個別對待,他們要求化零為整。但是在師徒傳承的世界中,從一開始就沒有“教”只有“育”,從不認為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因為人根本不可能都一樣。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環境下長大,怎么可能一樣呢?就連兄弟姐妹都不可能完全一樣。

我們做師父的本事,就是要在徒弟一入門的時候就能分辨出他們各自的不同之處。徒弟是來投奔師父的,師父也要對徒弟負責。在一個工序沒有掌握牢靠的時候,是不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的。對待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吧。尤其是最基礎的工序,更需要掌握得扎扎實實才行,否則就無法前行。木匠最基礎的工作是什么?就是磨工具。而磨工具這個簡單的環節又是一切的基礎,因此我覺得在磨工具上消耗些時間是沒錯的。同時,在這個最基礎的環節中,讓徒弟做到自己滿意為止,這個過程中所付出的辛勞是值得的。沒有近路也沒有快道。

徒弟跟師父天天生活在一起,這當中你在想什么、想干什么,師父都能了如指掌。這也是很好的習慣。對于那些習慣了一個人的孩子們來說是很難受的。跟師父寢食同行的過程是讓你用肌膚去感受和接受一切的過程。如果像每天到學校去上課那樣,你來了,我就告訴你“刨子這樣用”、“你這個不對”、“今天完工了,明天再見”,這怎么能記住手藝呢。

通常,師父會因為徒弟出了錯或不認真而訓斥他,但有時也不全是因為工作。師父也會因為徒弟的不懂禮貌、不會打掃衛生,甚至不會拿筷子,這些很日常的事情而教訓他。木匠是你將要從事的工作,而在那之前你首先是一個人,是一個能干木匠活的人,不能很隨便地對待身邊的事情。如果你很隨便地對待日常中的小事,日后你也會很隨便地對待你自己的工作。

我們宮殿木匠的工作通常是要花很多年才能完成的大建筑,而且是跟很多人一起合作才能完成。這種時候,在工作中,你的性格和人品就會暴露出來了,因此要“育”不偏執的人。

但是這個太難了。相比之下,在學校里接受教育倒是很簡單的事情。靠大腦和語言就能接受的教育是簡單的教育。我們這一行需要的是漫長而艱苦的學徒過程。因為受不了這些苦和這么漫長的時間,中途放棄的大有人在。要建造的建筑越大,需要的時間也越漫長,就連我們自己在剛開始接到任務的時候都會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好,能不能建造出來。

即使當你有一天突然被任命為“棟梁”了,你在心里還是會不安地想:“我真的能行嗎?”如果是被師父呵護著、手把手地教出來的人,那可就更沒底了,因為首先是沒自信。但是如果自己的手藝是一點一滴地經過了漫長的時間磨練出來的話,那是會有自負心的,會覺得自己能勝任。因此靠時間和辛苦磨練出來的功夫,在這個時候就會成為你的底氣了。

當然了,師父的任務還不僅僅是教授技術和帶徒弟那么簡單。小川來投奔我要當徒弟的時候,我曾經把他攆走了三次。因為什么呢?那時候,我剛做完了法隆寺的百年解體大修理,我自己也正閑著沒有工作呢。木匠的技術,最終還是要有實際的現場才能學會。現場會有很多你連見都沒見過的粗大柱子,要把它們一下下地刨出來,再立在中央。還要把一千塊以上的木料一塊塊地加工好再組建起來,最后才會露出素白的屋頂。這時候,你才第一次跟自己蓋的建筑見面,會在心里感嘆:“原來我造了這個!”但是這種心情又馬上會被“哎呀,有沒有失敗啊?哪里還有什么不合適的沒有?”這種擔心所取代。這兩種心情幾乎是同時出現的。

因此,如果沒有這樣的現場,僅僅是每天對著一些木頭練習的話,怎么能體會得到這種心情呢?所以如果一直沒有像樣的大型工程,就不可能帶徒弟了。因為沒有“育”他們的現場啊。木匠是需要“現場”的。不像在學校,可能一句“這個我沒聽,這個我不知道”就可以把責任逃避了。在木匠的現場,如果遇到了什么問題,那可是要真去想辦法解決的。如果不能解決現場遇到的問題,那這房子是不可能蓋起來的,所以才說必須得有“現場”。因為那里可能會有你在學徒時沒有遇到、沒有預料到的種種情況,它們都有可能出現,而且這個是躲不過去的。其實只要是活在社會上,我們不也是一樣嗎?

漫長的學徒其實就是一個修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長時間的訓練、有說、有聽,也有自己真正動手的實踐。只有經過了這樣的過程,當有一天你到了現場,才會胸有成竹地說“嗯,的確是這樣啊”。小時候祖父總是對我說,“棟梁應該是這樣的”、“對待樹木應該是這樣的”、“來,給我背背木匠的口訣”。后來我自己也入了這行,也干了很多年。但是真正地理解了祖父一直掛在嘴邊的宮殿木匠口訣的意義,是在進行法隆寺大雄寶殿解體大維修的時候。那時候我當棟梁已經八九年了。

口訣中的話早已經銘記在大腦里了,但有些內容還是一知半解的,直到實際真碰到了才明白原來是這么回事。沒有實際的現場是不可能理解的。宮殿木匠的修煉全靠點滴的積累。前輩的經驗是可以作為參考,但是光靠著前輩的經驗,是不可能蓋起一座建筑的。經驗不是用來學的,經驗是靠自己點滴積累起來的。這就是手藝人的世界,沒有捷徑的。但是如今的社會,有些母親會說,我的孩子腦子笨,學習不好,干脆讓他去當木匠算了。這是什么話?她完全不了解手藝人的世界。手藝人的世界是需要有很強學習能力的人才能進去的。哪有那么簡單?在我們看來,腦子笨的人反而更應該到學校去學點東西,然后進入社會找個普通的工作,置身于某一個機構當中,即使沒有韌勁,只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到頭來還是可以混口飯吃的。

換個話題吧。其實學徒的過程,作為徒弟本身也是很難的,需要很強的耐性。當然做師父也難啊,要具有很強大的慈悲心和關愛心,還要耐心等待著徒弟慢慢地露出芽尖。這是多么艱難的教育啊。學校的老師把教育學生當作是一項工作,而我們的工作可不是單純地教育人。

當然,應該承認,傳統的師徒傳承制度也有它過分的一面,因為一切都取決于師父的人品。性格不好的師父甚至還會打徒弟呢,這種師父收不到徒弟也是沒有辦法的。還有就是,如今的社會風氣是輕視手藝人的,學徒期間的孩子在跟以前的同學朋友見面的時候,發現進入社會的同齡人都已經是高工資高待遇的公司職員了,而自己還在給師父家掃地,就覺得很沒面子。哪有什么辦法,這種師徒制度下的培養就是時間漫長。因為不可能批量生產,要一個一個地慢慢成熟。

而現如今的社會是這么的焦躁,都是緊追快跑的節奏,培養人才也像是批量生產一樣,越快越好。那怎么可能培養出好的人才,怎么能出慢工的好產品呢?所以那些流水線上成批量生產的廉價產品才會有市場。但是這樣一來,長時間慢火練就出來的手藝根本沒有了用武之地。手藝人的工作是什么?是用每一個個性不同的材料花時間做出同樣有個性的產品,而這樣的東西在當今的社會已經不受歡迎了。

了解一下日本的文化就知道,自古以來,日本人對待自然的態度就是,要盡最大可能地發揮和活用自然所賦予的力量。在這樣的態度下,所做的東西都要能融于自然,并在大自然中獲得調和,同時還能繼續成長。

現在的產品都取材于石油,結實得怎么用都不會壞。所有人都在用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而且怎么用都不壞,其中也不乏用什么都無所謂的人。那還需要什么用心和用技呢?靠手工一下下地做出來的碗,它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這樣的東西你拿在手上能不珍惜嗎?用的時候能不小心謹慎嗎?對物品是這樣,對人也同樣應該是。所謂的文化不是光指那些偉大的建筑、了不起的雕刻和流芳千古的書畫,文化包括我們身邊所有的東西。

毫無個性,永遠都用不壞,甚至什么都無所謂,這樣的態度下怎么可能誕生文化呢?更不可能培養文化,也不會需要手藝人。因為判斷一個事物的好壞僅僅用價格來衡量就可以了。因此,學校的教育也會隨著這樣的價值觀而改變,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

大老遠地來法隆寺和藥師寺參觀,別急著參拜完馬上就走,難道不能留下來好好地看看嗎?學校會告訴學生們,這個是日本最古老的有著一千三百年歷史的建筑,那個是現存唯一的白鳳時期建筑。不要這么簡單地一帶而過吧。難道就不能再多告訴學生一些,比如“這個建筑是由多少手藝人,怎樣靠雙手一點一點地建起來的”,然后讓學生們再多看它兩眼。

整個建筑每一部分用的都是規格不同的材料,上千個的斗拱、排列整齊的柱子,都沒有完全一樣的,每一個、每一根都不同。仔細看就能看到,它們都是不規則的。這些都是手藝人們傾注了最大的魂魄建造的。它們聳立在自然當中,即使不規整但與自然完美地成為一體。如果都用同一性格和同一規格的樹材來建造,是不可能達到跟大自然這么和諧的融合的。這就是因不規則而產生的美。

我們人不也是一樣嗎?在大自然中沒有完全一樣的材料,而讓它們得到完美的融合,靠的正是我們工匠的智慧。

一提到傳統的師徒制度就會被認為是封建的、過時的,但古老的東西不一定不好啊。比起如今把人都培養成整齊劃一的人才的教育形式,我覺得師徒制這種教育方式是非常人性化的育人方法。

我長年來跟樹木打交道,看過法隆寺和藥師寺這些古老的寺廟里那么多不規則的樹材,我自己也是在師徒制度下培養出來的木匠,我不認為它全都不好。相反地倒是覺得,正因為在這樣一個時代,要想培養有個性的人才,這種方式是不是應該重新被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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