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曹端與明代理學的興起(1)
- 明代哲學史(修訂版)
- 張學智
- 4627字
- 2013-11-12 15:02:01
明初理學,以朱熹學說為依歸。學者由對朱熹“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為學綱領的不同側重,分為致知與躬行兩派。前者以格物致知、博學多識為功夫進路,后者則重在居敬存誠,涵養心性。功夫途徑皆不出朱學范圍,理論上創獲不大。故《明史·儒林傳》說:“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明初著名學者有宋濂、劉基、王祎、方孝孺等。此數人,大多沿襲元代學術格局,且皆為文才之士。至曹端,一生潛心理學,深造有得,開此后理學大家薛瑄、胡居仁之先河。
曹端(1376—1434)字正夫,號月川,河南澠池人,永樂進士,授山西霍州、蒲州學正。終老于霍州。據史傳,曹端平生不信輪回、禍福、巫覡、風水等世俗通行的迷信方術。其父好佛老之說,曹端作《夜行燭》以為規勸,并戒里中人用齋醮。惟以讀儒書,行儒禮教士子。他的學說,以存養性理為大端,對理學重要命題多有辨正。有《月川集》、《太極圖說述解》、《通書述解》等著作。
一太極理氣
太極是朱熹哲學的最高范疇。朱熹之前,學者多以氣解釋太極,如周敦頤《太極圖說》,太極指天地未剖判時的統一之氣。朱熹以太極為理,但認為只要有理,便有氣。理對于氣有邏輯上的先在性,是氣存在和運動的根據。
曹端承襲了朱熹關于太極的說法,認為太極是理,他在朱熹《太極圖說解》的基礎上作《太極圖說述解》,其序開宗明義即說:
太極,理之別名耳。天道之氣,實理所為;理學之源,實天所出。是故河出圖,天之所以授羲也;洛出書,天之所以錫禹也。羲則圖而作《易》,八卦畫焉;禹則書而明《范》,九疇敘焉。圣心一天理而已,圣作一無為而已。(《太極圖說述解》原序)
這是說,太極是理,是天地間事物運行的根據。太極之學源于河圖、洛書,實天之所賦。伏羲據河圖而畫八卦,大禹據洛書而作《洪范》。周易與《洪范》中所蘊涵的道理是天對于人的昭示。所以,圣人之心本于天理,圣人的造作出于天然。這里,曹端雖承襲了傳統的河圖洛書源于天授之說,但其中心意旨是,太極是理,是天地萬物的根據,太極所蘊涵的道理是天地萬物的法則。曹端對于這個觀點有一極精當的概括:“太極者,象數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稱,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之目。”(《太極圖說述解》原序)意思是,天地萬物未成形之先,已有太極之理;天地萬物既成之后,太極又作為具體事物的理存在于事物之中而無表現之跡。這個解釋說明曹端接受了朱熹理一分殊的觀點。對《易傳》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曹端的解釋是,“易有太極”,即太極為其自身;“是生兩儀”,即太極表現為兩儀;四象八卦以至六十四卦,“生之者皆太極焉”。此生字,當然不是從無中產生出有來,而是指前提、根據等邏輯上的依存關系。
曹端皆以理言太極,他對以氣解釋太極的學者表示不滿,他說:
孔子而后,論太極者皆以氣言。老子“道生一”,而后乃生二;莊子曰:“道在太極之先。”曰“一”,曰“太極”,皆指作天地人三者,氣形已具而渾淪未判之名。道為一之母,在太極之先,而不知道即太極,太極即道。以通行而言,則曰道;以極致而言,則曰極;以不雜而言,則曰一。夫豈有二耶。《列子》“渾淪”之云,《漢志》“函三為一”之說,所指皆同。微周子啟千載不傳之秘,則孰知太極之為理而非氣也哉。(《太極圖說述解》原序)
“太極”之名,宋代以前多以氣釋之。鄭玄《周易注》解太極為“淳和未分之氣”。緯書《河圖括地象》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未分,其氣混沌。”《漢書·律歷志》也說:“太極元氣,函三為一。”“太極,中央元氣。”皆以氣解太極。晉韓康伯注《系辭》,襲用王弼“有生于無”之說,其注“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說:“夫有必生于無,故太極生兩儀也。太極者無極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以太極為無,兩儀為有。唐孔穎達《周易正義》以太極為天地未分前的元氣,說:“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又謂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極生兩儀。”宋代周敦頤《太極圖說》首句“無極而太極”,以無極為無,太極為陰陽未分的元氣。朱熹注《太極圖說》,將太極釋為理,以“無極而太極”為“無形而有理”。曹端在太極的解釋上承襲朱熹,以太極為理,反對歷代注疏家以太極為氣之說,尤其反對老子的“道生一”,認為老子此說是在太極這一最高范疇之上另置一個能生者。曹端也反對《莊子》“生天生地,神鬼神帝,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太極之下而不為深”的說法。認為太極即道,道非在太極之先。道與一與太極,異名同謂,皆氣形未具之前潛在具有之理。不能把道和太極解釋成生與被生的關系。曹端認為,對太極之義理解最為正確的是朱熹。但朱熹《太極圖說解》與《朱子語類》中的說法有牴牾。出現這種情況,當以《太極圖說解》為正。因為《語類》所載多未定之說,或者出于倉促應答之際,且非朱子自著之書。一些理學家以《語類》中的說法否定《太極圖說解》中的說法,無異于“棄良玉而取頑石,掇碎鐵而取成器”。
從這里可以看出,曹端固守的是朱熹以太極為理、為宇宙萬有的最后根據的觀點,他的《太極圖說述解》及《通書述解》皆以此為原則。
在太極動靜上,曹端指出,朱熹《太極圖說解》與《朱子語類》中關于太極動靜問題的說法不同。他說:
周子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則陰陽之生,由乎太極之動靜,而朱子之解極明備矣。其曰“有太極,則一動一靜而分兩儀;有陰陽,則一變一合而五行具”,尤不異焉。及觀《語錄》,卻謂“太極不會自動靜,乘陰陽之動靜而動靜耳”,遂謂“理之乘氣,猶人之乘馬。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與之一出一入”,以喻氣之一動一靜,而理亦與之一動一靜。若然,則人為死人,而不足以為萬物之靈;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化之源。理何足尚而人何足貴哉?今使活人乘馬,則其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人馭之何如耳。活理亦然。(《辨戾》,《太極圖說述解》第3頁)
太極或理的動靜問題,朱熹在不同的意義脈絡中有不同的說法,這些不同的說法表面上看似有矛盾之處,但統觀朱熹太極理氣之論,則其說一貫。朱熹總的看法是,理或太極屬形而上者,它是超乎動靜的;氣是形而下者,氣有動靜。故所謂理能動靜有兩個意思,一是指太極或理包含動之理或靜之理。動靜之理是氣之動靜的根據。二是表現于氣之上的理隨氣之動靜而動靜。如朱熹說:“理有動靜,故氣有動靜。若理無動靜,則氣何自而有動靜乎?”(《朱子文集》卷五十六,《答鄭子上十四》)“太極是理,形而上者,陰陽是氣,形而下者。然理無形,而氣有跡。氣既有動靜,則所載之理安得無動靜?”(《朱子語類》卷五)
前一條是說第一義,后一條是說第二義。朱熹此類說法甚多。他所謂氣之動靜,是時空中的現實運動;他所謂太極、理的動靜,是能導致氣之動靜的形上根據。動靜概念雖同,具體義涵則不同。至于曹端所注意到的《語類》與《太極圖說解》中表面矛盾之處,更夾雜著朱熹對周敦頤原意的轉換,故更多一重發生歧義的可能。如周敦頤所謂太極,即混沌未分之氣中包含分為陰陽二氣的潛能。其所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指混沌未分之氣由于內蘊的潛能而分為陰陽二氣。而朱熹則把太極解為宇宙萬物運行的總根據。太極之動,表示宇宙本體的流行運化;太極之靜,表示此流行運化表現為具體物。故朱熹解此義為:“其動也,誠之通也,繼之者善也,萬物之所以資始也。其靜也,誠之復也,成之者性,萬物各正其性命也。”(《太極圖說解》)
這是就宇宙的運化與流行這一最高、最抽象處著眼。此處太極即誠,即宇宙本體,非表現于具體事物上的理。朱熹對太極動靜的這一說明是本體論的而非宇宙論的。而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則是宇宙生成論。朱熹是利用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發揮自己理為氣本的學說。曹端認為朱熹對于周敦頤的解釋符合原意,實際上未能區分二家之異。如他認為朱熹“有太極則一動一靜而兩儀分,有陰陽則一變一合而五行具”與周敦頤“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之說吻合,實際上是只見字句之符合而未辨義旨之不同。因為朱熹此句實際上的意思是,太極中有動靜之理,故陰陽二氣得以從混沌未分中剖判開來,與周敦頤陰陽未分之氣分而為陰陽二氣義旨不同。
曹端還提出,朱熹理乘氣猶人乘馬之喻,不能彰著理對于氣的支配、統御作用。這一點是正確的,因為朱熹此喻,只指出了前述太極動靜中的一個意思,即理表現在具體物上之后即與此物同在,同其動靜。但對于太極中自有動靜之理,氣得此理而動靜,太極不隨此氣之動靜而動靜這一意思卻未能表出。實際上,后一意更為重要。理的“根據”義、“法則”義是朱熹關于理的說法中最基本、最明確的,此喻卻揭示不出。曹端提出此點,正是要突出理為形上根據、為形下之動靜的所以然,理是絕對的、能動的(非形下之位移),具有主宰、統御、支配具體事物的現實活動等功能,實有深刻的意思包含其中。這一問題在曹端思想中盤旋日久,而又關系重大,故曹端對于此問題的辨正名“辨戾”,并且說他自己“經年累歲,無所折衷,以告夫同志君子云”(《辨戾》,《太極圖說述解》第3頁)。
曹端關于太極動靜的思想,基本上與朱熹的《太極圖說解》相同。他之所以指出《朱子語類》中某些表面上與《太極圖說解》不一致的地方,意在突出理的絕對的能動的性質。他的《太極圖說述解》基本上用朱熹的觀點,有些解說直接套用朱熹的注語。夸大曹端與朱熹思想的相異之處,是不適當的。
二誠與性命
誠是中國哲學的重要范疇,先秦重要典籍《孟子》和《中庸》對誠有詳細的討論。周敦頤《通書》把誠放在根本地位,認為誠是圣人之所以為圣人的本質特征,誠同時是宇宙本體,是萬物賴以開始的根源,也是萬物在宇宙運化中完成自己的過程。誠是絕對的善,因為誠是萬物資始資生的根據。周敦頤對誠這一范疇的發揮為后來諸多理學家所本。曹端述解《通書》,以誠為理,為圣人之所以為圣人的本質,他說:
誠者,實理而無妄之謂,天所賦,物所受之正理也。人皆有之,然氣稟拘之,物欲蔽之,習俗誘之,而不能全此者眾。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無他焉,以其獨能全此而已。誠即所謂太極也。(《通書述解》第3頁)
周敦頤根據《中庸》和《易傳》,以誠為宇宙本體;曹端根據程頤、朱熹,以誠為理。這一轉換,抽去了宇宙本體的豐富義涵,如大化流行的過程,大化流行中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的自由精神,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包容精神,天地萬物活潑潑的生意等,只剩下宇宙本體的運行法則、宇宙萬有的具體規律這一義涵。對于本體,曹端的著眼點更多地在具體事物的理而不在整全的道。所以,他將“誠斯立”一句解釋為:“實理于是乎立,而各為一物之主矣。如鳶之飛,魚之躍,火之上,水之下,皆一定而不可易。”意在強調誠即理,誠即萬物的必然性,已將程顥和陸九淵對于宇宙本體的解釋中諸如活潑潑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等博大、寬舒的意謂舍去。曹端述解“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一句,也是如此,他所謂“通云者,實理方出而賦予物,善之繼也;復云者,萬物各得而藏于己,性之誠也”(《通書述解》第4頁),亦重在說誠為理,誠的通復是理賦予物,萬物得此理而藏于己以成性這個意思。“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所蘊涵的宇宙本體的豐富內容已隱然不見,而他所謂之理亦少廣大博厚精神而僅顯嚴正廉直之貌。
曹端以誠為理。他的重要概念“性”和“命”也圍繞理來展開。他解釋周敦頤《通書》中“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說:
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言乾道變化,而萬物各得受其所賦之正理,如云五行之生,各依其性。(《通書述解》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