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的聲控燈總在午夜格外遲鈍,李剛掏鑰匙時碰響了金屬串,那盞昏黃的燈才慢吞吞亮起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像條沒精打采的蛇。他趿著鞋蹭到門口,剛把鑰匙插進鎖孔,門突然從里面開了道縫。
王艷麗扶著門框站在那兒,睡衣領口被孕肚撐得有些變形。客廳的小夜燈在她身后亮著,把她臉上的紋路照得很清楚——左眼角的細紋是最近才冒出來的,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汁洇過,連帶著嘴唇都沒了血色。
“回來了。”她的聲音有點發飄,像被風吹得晃悠的紙燈籠。
李剛“嗯”了一聲,側身擠進門。一股混雜著啤酒沫和燒烤簽的味道涌進來,王艷麗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后腰撞到鞋柜邊角,疼得她悶哼了一聲。李剛正脫外套,聽見動靜回頭看了眼,她已經扶著墻挪到沙發邊,手捂著后腰慢慢坐下,肚子在寬松的睡衣里隆起一個圓潤的弧度,像揣著只安靜的小獸。
茶幾上擺著個白瓷碗,里面的小米粥結了層薄皮,旁邊臥著個荷包蛋,蛋白邊緣已經泛了黑。“給你留了粥,”王艷麗摸著肚子,指尖在布料上劃著圈,“我熱了三次,現在大概又涼透了。”
李剛沒接話,徑直走到飲水機旁灌了大半瓶涼水。水流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他深色的T恤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王艷麗看著他滾動的喉結,突然想起三個月前他送她去做產檢,在B超室門口攥著她的手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就不出去喝酒了,天天在家給你燉湯。”那時他眼里的光比走廊的白熾燈還亮,她信了,就像信春天會發芽、秋天會結果那樣篤定。
“今天張哥他們組簽了大單,非拉著我去慶祝,推不掉。”李剛把空瓶子往垃圾桶里一扔,塑料碰撞的聲音在夜里格外刺耳。他扯了扯領帶,坐在離她最遠的單人沙發上,兩條腿伸得老長,鞋跟在地板上磕出“噠噠”的響。
王艷麗的手還放在肚子上,能感覺到里面輕輕動了一下,像小魚擺了擺尾巴。她下午去超市買衛生紙,貨架太高夠不著,踮腳時差點摔了,是旁邊一個帶孩子的阿姨扶了她一把。那會兒她特別想給李剛打電話,撥號界面點開又關掉,最后只買了卷小號的紙,抱著紙卷慢慢走回家。夕陽把她的影子鋪在地上,又細又長,像根快要被風吹斷的蘆葦。
“醫生說孕晚期不能熬夜。”她輕聲說,指尖在肚皮上停住,那里又動了一下,這次更用力些,像是在抗議。上周做胎心監護,護士說孩子心率有點快,讓她保持情緒穩定,盡量別生氣。她當時還笑著跟李剛說:“咱們寶寶肯定是個急性子,跟你一樣。”
李剛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剛要點火,看見王艷麗抬起頭,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他把煙塞回煙盒,揉了揉眉心:“知道了。”聲音里帶著點不耐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王艷麗慢慢站起身,扶著沙發扶手的手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走到臥室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停了停:“我今天夢見孩子生了,是個男孩,跟你一樣有兩個旋。”她回頭看了眼李剛,他正低頭刷手機,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抓著我的手指不放,力氣可大了。”
李剛的拇指在屏幕上頓了頓,沒抬頭:“嗯,挺好。”
臥室門輕輕合上,留下道窄窄的縫。王艷麗躺在床上,聽著客廳里窸窸窣窣的響動,大概是李剛在翻冰箱,又或許是在找遙控器。她把被子往肚子上拉了拉,那里又開始輕輕蠕動,像有只小拳頭在里面敲鼓。她湊到肚皮上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跟客廳里模糊的電視聲撞在一起。
凌晨兩點的時候,李剛輕手輕腳走進臥室。月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地板上織了條銀線。他看見王艷麗側躺著,后背微微起伏,手還護在肚子上,像座小心翼翼的小山。床頭柜上放著本翻開的育兒書,書頁上用熒光筆標著“孕晚期注意事項”,旁邊壓著張B超單,照片上那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像顆裹在棉花里的種子。
他在床邊站了很久,煙癮又上來了,喉嚨里像塞著團干草。他想起下午王艷麗發的微信,說家里的燈泡壞了,洗澡時差點滑倒。那時他正舉著酒杯跟張哥碰杯,隨手回了句“找物業”,現在看著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上面有塊青紫色的瘀痕,像朵蔫掉的茄子花。
李剛慢慢蹲下身,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隔著布料,能感覺到輕微的搏動,像遠處傳來的鼓點,一下一下,敲得他心口發悶。王艷麗沒醒,只是眉頭皺了皺,手在睡夢中摸索著,最后輕輕落在他的頭發上,像在撫摸什么珍寶。
窗外的月光又移了移,照亮了李剛放在地板上的鞋,鞋帶散著,像條拖在地上的尾巴。他想起王艷麗剛懷孕那會兒,他每天晚上給她講故事,講他小時候在鄉下捉泥鰍,講他第一次跟她約會時緊張得打翻了咖啡杯。那時她總笑他聲音像砂紙磨木頭,卻會在他講完后,攥著他的手說:“等孩子出來,讓他跟你學捉泥鰍。”
肚皮里的小家伙突然踢了一腳,正撞在他的下巴上。李剛嚇了一跳,抬頭看見王艷麗睜開了眼,睫毛上沾著點濕意,像掛著晨露的草葉。
“他跟你打招呼呢。”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比先前清亮了些。
李剛沒說話,伸手把散在她額前的頭發捋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皮膚,涼絲絲的,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玉。他突然想起下午在酒桌上,張哥拍著他的肩膀說“男人就得在外打拼”,可此刻他看著眼前這張蒼白的臉,看著那座溫柔的小山,突然覺得那些推杯換盞的熱鬧,遠不如這肚皮里的鼓點實在。
“明天我請個假,”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有點發緊,“帶你去買那個你上次看中的嬰兒車。”
王艷麗眨了眨眼,有淚珠順著眼角滑下來,滴在枕頭上,洇出個小小的圓點。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又動了一下,這次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
“好啊,”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慢慢翹起來,像初春解凍的湖面,“我還想喝你燉的雞湯,要放紅棗和枸杞。”
李剛“嗯”了一聲,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味,混著點孕婦專用的潤膚乳香氣,清清爽爽的,把那股啤酒味沖得干干凈凈。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時候移到了他們身上,像蓋了層薄薄的紗,把兩個依偎的影子裹在里面,暖融融的,像揣著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