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fēng)裹著點梔子花香鉆進來,王艷麗把晾好的嬰兒襪收進竹籃,指尖觸到襪口的松緊帶,軟乎乎的像朵剛綻開的棉花。她扶著陽臺欄桿往下看,樓底下的小花園里,堂弟正推著嬰兒車慢慢走,弟媳坐在石凳上剝橘子,陽光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片完整的葉子。
“嫂子,下來吃西瓜呀!”弟媳抬頭看見她,揚著手里的橘子喊。王艷麗擺擺手,后腰突然一陣墜痛,她趕緊扶著墻往屋里挪,竹籃里的小襪子掉了兩只在地上,粉白相間的,像兩只蜷著的小兔子。
手機在客廳茶幾上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著“李剛”兩個字。王艷麗撲過去接起,帶倒了旁邊的塑料凳,“哐當”一聲在空蕩蕩的屋里格外響。
“咋了?”李剛的聲音混著工地的噪音傳過來,像隔著層磨砂玻璃。
“沒咋,”她撿著地上的襪子,聲音有點發(fā)飄,“就是想問問你……啥時候回來。”
“快了,這邊工程收尾了,頂多再半個月。”他那邊有人喊“李哥”,他應(yīng)了一聲,聲音遠了些,“你按時吃飯沒?鈣片記得吃。”
“吃了。”王艷麗摸著肚子坐下,能感覺到里面輕輕動了一下,像小魚在吐泡泡。她下午去菜市場,看見別人兩口子一起挑冬瓜,男的總把重的袋子往自己手里攬,女的摸著肚子笑。她站在旁邊看了會兒,手里的西紅柿差點掉地上。
“剛才見著建軍了,”她捏著手機殼上的小熊掛墜,那是李剛臨走前給她買的,“他給小雨剝石榴呢,籽都剝在小碗里,一顆一顆亮晶晶的。”
李剛那邊沉默了幾秒,傳來翻東西的聲音:“建軍那是剛當?shù)迈r勁兒沒過。等我回去,別說剝石榴,給你摘星星都行。”
王艷麗笑了笑,眼角有點發(fā)潮。上周半夜腿抽筋,她蜷在沙發(fā)上哭,窗外的月亮白晃晃的,像塊冰。她想給李剛打電話,又怕他擔心,最后自己揉著腿坐到天亮,膝蓋都麻了。
“今天去做產(chǎn)檢,醫(yī)生說孩子有點小。”她換了只手拿手機,另一只手輕輕拍著肚子,“讓多吃點瘦肉,我燉了排骨湯,沒你燉的香。”
“怪我怪我,”李剛的聲音軟下來,“等我回去天天給你燉,放你愛吃的玉米。”他那邊突然響起哨聲,“我先去忙了啊,晚上給你回電話。”
電話掛了,忙音“嘟嘟”地響,像根針在扎耳朵。王艷麗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看著那碗涼透的排骨湯,里面的玉米沉在碗底,黃澄澄的像塊被遺忘的金子。
天黑透的時候,弟媳抱著孩子過來了。小家伙在襁褓里咂著嘴,建軍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個保溫桶。“嫂子,剛燉的銀耳羹,給你補補。”他把保溫桶放在桌上,順手拿起王艷麗沒擰開的醬油瓶,“啪”地一下就擰開了。
王艷麗看著他給孩子換尿布,動作笨手笨腳的,卻很仔細,尿布的邊角都捋得平平整整。弟媳靠在沙發(fā)上笑:“他昨天給孩子洗介子,搓得手都紅了,還說要學(xué)給孩子做輔食。”
建軍撓撓頭:“你懷著孕夠累了,我多干點咋了。”他轉(zhuǎn)頭看見王艷麗空著的碗,“嫂子沒吃飯?我給你炒個西紅柿雞蛋。”
廚房很快傳來鍋碗瓢盆的響動,雞蛋在油鍋里“滋啦”炸開,香氣漫出來,王艷麗的鼻子突然一酸。李剛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總說她聞不得油煙味,不讓她進廚房。他炒的西紅柿雞蛋,糖放得剛剛好,酸甜味兒裹著蛋香,能讓她多吃半碗飯。
“李剛還有多久回來?”弟媳摸著王艷麗的肚子,小家伙在里面動了動,踢得她手心發(fā)癢。
“說還有半個月。”王艷麗喝著銀耳羹,甜水滑過喉嚨,卻沒壓下心里的澀。她想起昨天晾衣服,晾衣桿太高夠不著,她踩著凳子往上踮,差點摔下來,是隔壁的阿姨扶住了她。那時她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突然覺得這屋子太大了,大得能裝下所有的孤單。
夜里十點多,李剛的電話又來了。王艷麗剛洗完澡,正對著鏡子抹潤膚乳,肚子把鏡子里的人影頂?shù)脠A圓的,像座小小的山。
“睡了嗎?”李剛的聲音帶著疲憊,背景里有風(fēng)扇轉(zhuǎn)動的聲音。
“沒呢,”她摸著鏡子里的肚子,“孩子剛才踢我了,好像在跟你說晚安。”
“等我回去,他肯定能認出我的聲音。”李剛笑了,笑聲里帶著點沙啞,“今天工頭說,要是這禮拜能完工,能提前五天回去。”
王艷麗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她走到陽臺,晚風(fēng)帶著點涼意吹過來,樓下的路燈亮著,把樹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的。“不用那么急,”她咬著嘴唇說,“你注意安全,別太累了。”
“不累,”他那邊頓了頓,“我今天給孩子買了個小撥浪鼓,紅漆的,跟我小時候玩的那個一樣。”
王艷麗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陽臺的瓷磚上,碎成一小片濕痕。她想起李剛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晚上,他背著大包站在門口,說:“等我回來,孩子說不定都會踢我了。”她當時笑著推他走,關(guān)上門就蹲在地上哭,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
“李剛,”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抖得厲害,“我不想吃排骨湯了,我想讓你給我炒西紅柿雞蛋。”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風(fēng)扇的聲音在轉(zhuǎn)。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李剛深吸一口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明天我跟工頭說,我提前回去。”
“真的?”她抓住陽臺欄桿,指節(jié)都白了。
“真的,”他笑了,這次的笑聲很清楚,像陽光穿透了云層,“后天早上的火車,中午就能到家。到時候給你炒西紅柿雞蛋,糖放雙倍。”
掛了電話,王艷麗站在陽臺上,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起來,拂過臉頰,癢癢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那里又輕輕動了一下,像在點頭。遠處的路燈亮得很暖,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直延伸到樓下,仿佛能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李剛身邊去。
她回屋拿出那個小熊手機殼,把它貼在肚子上,像是把李剛的溫度也貼在了那里。明天要把他的拖鞋找出來曬一曬,把他愛喝的茶葉擺上茶幾,還要提前泡好西紅柿,等著他回來下鍋。
窗外的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亮堂堂的,像李剛笑起來的眼睛。王艷麗摸了摸肚子,輕聲說:“爸爸要回來了哦。”
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聽懂了,輕輕踢了一下,溫柔得像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