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麗把最后一只碗摞進碗柜時,后腰突然傳來一陣墜痛,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拽了一下。她扶著柜門站穩(wěn),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腹,那里還平坦得像塊沒翻過的地,可她知道,有個小小的生命正悄悄在里面扎根——剛滿兩個月,醫(yī)生說正是嬌氣的時候,得少彎腰,別累著。
“艷麗,把那袋面粉拿過來?!逼牌诺穆曇魪膹N房傳來,帶著點不耐煩的尖細。
王艷麗應(yīng)了聲,走到墻角去拿面粉袋。袋子鼓鼓囊囊的,壓得她胳膊發(fā)酸,走兩步就得停下喘口氣。上周李剛走前,特意跟婆婆說:“她懷著孕呢,重活您別讓她干。”婆婆當(dāng)時“嗯”得爽快,轉(zhuǎn)頭就指使她擦窗戶,說“活動活動對胎兒好”。
面粉袋放在案板上,揚起一陣白蒙蒙的粉霧。王艷麗打了個噴嚏,眼淚都嗆出來了。婆婆正擇著豆角,眼皮都沒抬:“干活咋咋呼呼的,這點事都做不好,將來咋帶孩子?”
她沒接話,拿起抹布擦桌子。抹布浸了水沉甸甸的,她擰到一半,手指突然沒了力氣,水順著桌沿往下淌,滴在她的布鞋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
“你看你擦的啥!”婆婆把豆角往盆里一摔,水花濺到王艷麗手背上,“桌子縫里全是灰,跟沒擦一樣。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懷著李剛還在地里割麥子呢,哪像你這么金貴?!?
王艷麗攥著抹布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她早上起來有點惡心,沒吃早飯,剛才搬面粉時頭暈得厲害,想坐下歇會兒,可婆婆眼睛一瞪,她就把話咽了回去。李剛在電話里總說:“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擔(dān)待點?!彼蚕霌?dān)待,可那一句句帶著刺的話,像小石子扔進水里,總在心里蕩起圈兒。
“面和軟點,蘭蘭(李剛叔叔家的兒媳)說想吃婆婆蒸的糖包。”婆婆把擇好的豆角扔進盆里,“人家那胎懷得多金貴,她婆婆天天給燉雞蛋羹,哪像咱們家,還得自己動手。”
王艷麗往面盆里倒水,手腕控制不好力道,水多了些。她趕緊加面粉,手忙腳亂間,面粉撲了滿臉。婆婆在旁邊看著,突然笑了一聲:“看你這笨樣,將來孩子生下來,怕是連奶粉都沖不好?!?
這句話像根針,輕輕扎在王艷麗心上。她想起昨天去叔叔家借醬油,看見蘭蘭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婆婆跪在地上給她捶腿,說:“慢點吃葡萄,我給你剝好了籽。”那時她站在門口,手里的醬油瓶差點沒拿穩(wěn)。
面團在案板上慢慢揉開,帶著點溫?zé)岬臍庀?。王艷麗的胃里又開始翻騰,酸水往上涌,她捂著嘴沖進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上干嘔。吐了半天什么也沒吐出來,只有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瓷磚上,碎成一小片濕痕。
“又咋了?”婆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抱著胳膊,“懷個孕嬌氣成這樣,我當(dāng)年懷李剛,吃啥都香,干起活來比漢子都利索?!?
王艷麗漱了口,扶著墻慢慢站起來,臉色白得像張紙?!皨?,我有點累,想歇會兒。”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歇啥歇,”婆婆轉(zhuǎn)身往廚房走,“面還沒發(fā)呢,蘭蘭中午就要來拿糖包。你這懶樣子,將來能指望你伺候我?”
王艷麗沒跟過去,坐在客廳的小板凳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那里安安靜靜的,可她總覺得,那小小的生命能感受到她的委屈,像知道媽媽心里不好受似的。她掏出手機,想給李剛打電話,撥號界面點開又關(guān)掉——他昨天說工地上在趕工期,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
廚房傳來婆婆切菜的聲音,“咚咚咚”的,像敲在心上。王艷麗想起剛結(jié)婚時,婆婆笑著給她夾菜,說:“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蹦菚r她信了,覺得婆媳之間總能處得像母女??勺詮乃龖言校顒傆秩チ送獾?,婆婆的話就越來越尖,像換了個人。
“面發(fā)好了沒?”婆婆探出頭來,看見她還坐著,臉立刻沉了下來,“真是娶了個祖宗回來,啥也不干還得供著。蘭蘭懷著孕還幫她婆婆擇菜呢,你倒好,坐著不動彈?!?
王艷麗站起身,走進廚房時,看見婆婆正往面盆里加酵母,動作卻沒她剛才仔細,酵母撒得不均勻,一坨坨的。她沒說話,拿起搟面杖開始搟皮,面團在她手下慢慢展開,邊緣有點歪歪扭扭的。
“你看你搟的這皮,厚的厚薄的薄,包出來準漏糖?!逼牌旁谂赃呏更c,“蘭蘭她婆婆蒸的糖包,皮兒薄得能看見餡,你學(xué)著點?!?
王艷麗的手突然停住了,搟面杖“咚”地掉在案板上。她抬起頭,看著婆婆,聲音有點發(fā)顫:“媽,我懷的也是您的孫子,不是草籽?!?
婆婆愣了一下,隨即瞪起眼睛:“你這說的啥話?我還能虧待你不成?”
“我早上惡心沒吃飯,搬面粉時差點摔了,”王艷麗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就是想歇會兒,不是故意偷懶。醫(yī)生說前三個月要小心,您總說蘭蘭金貴,難道我懷的孩子就不金貴嗎?”
廚房突然靜了,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婆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手還捏著個沒包完的糖包,糖餡從指縫里擠出來,黏糊糊的。
王艷麗拿起自己的圍裙,上面沾著面粉和水漬,像幅沒畫好的畫。她轉(zhuǎn)身往外走,后腰又開始疼,這次比剛才更厲害些。她走到門口,聽見婆婆在后面喊:“飯快好了,吃了再走?!?
她沒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樓道里的風(fēng)有點涼,吹在臉上很舒服。她摸出手機,給李剛打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
“咋了媳婦?”李剛的聲音帶著點喘息,像是剛跑完步。
“李剛,”她蹲在樓梯上,把臉埋在膝蓋里,“我想你了,你啥時候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李剛急促的聲音:“我這就請假,明天就回去!你在哪?別亂跑,我讓建軍先去陪你……”
王艷麗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話,眼淚流得更兇,心里卻慢慢暖起來。她對著電話說:“我沒事,就是想讓你給我買串糖葫蘆,酸的那種?!?
掛了電話,她坐在樓梯上,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點爬進來,照在她沾著面粉的圍裙上,像撒了層金粉。她摸了摸小腹,輕輕說:“寶寶別怕,爸爸要回來了?!?
遠處傳來婆婆開門的聲音,大概是出來找她。王艷麗慢慢站起來,拍了拍圍裙上的灰。其實她也知道,婆婆不是壞心腸,只是不懂得怎么疼人。就像那鍋總被她挑刺的糖包,咬開時,里面的糖餡還是會燙得人心里甜甜的。
她往回走了兩步,聽見婆婆在屋里小聲嘟囔:“水放多了……面發(fā)得也不好……”王艷麗笑了笑,推開了門。也許她該教婆婆怎么溫柔地說話,就像教她怎么把糖包包得不漏餡一樣,慢慢來,總會好的。
畢竟,她們懷的,都是李家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