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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躺十八年的紅旗

  • 西北偏北
  • 邱華棟
  • 5383字
  • 2019-01-15 17:43:15

“我一定要宰了他們。”在季節河邊找到了一堆還沒有曬干的人糞的人,一邊用棍子撥弄那堆潮濕的人糞,一邊十分生氣地說。遠處,是戈壁灘上的蜃氣浮動的景象,他的左手上還握著一把閃亮的刀子。

十八年以后,紅旗向我們講述了他去追他們的整個過程。那一年紅旗還只有十八歲,那是1983年,紅旗清晰地記得他在那個夏天的追逐。

“他們沿著一條季節河往天山里跑,我就像是一條獵狗一樣在追著他們。我只要抓到他們,我一定會宰了他們。我當時拿著一把最好的刀呢。我肯定會宰了他們。我拿著一把最鋒利的刀呢。”

但是他還是沒有看見他們,只是找到了他們的糞便。他只要一撥弄,就能夠知道那是他們,他知道他們會吃什么,也就知道他們拉什么屎。

“是紅紅的屎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她的屎還帶著一股榆錢的味道,我知道她最愛吃榆錢了,她走之前一定帶了一袋子榆錢。此外,戈壁灘上還有很多人的糞便,但那是牧羊人拉的屎,有一股羊肉的臭氣,我一下子就能夠聞出來。”紅旗十八年以后對我們說。

但是那一年的夏天他可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從此就再也沒有出門,而是一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了。

“在那年的初夏,那條季節河還沒有發洪水,我就沿著河道追他們。”

因為紅旗的女朋友紅紅跟著一個四川來的盲流跑了,所以,他要去追他們。他還決定殺了他們。

僅僅靠聞他們遺留在荒野上的糞便來判斷他們逃跑的方向是不夠的,還需要去聞風。“風中是什么味道都有的,在荒野上的風中的味道里有他們逃跑的氣息,我就想他們跑不了了。”

那條季節河就從我們的城市邊緣流過,在夏季到來的時候,從遠處的冰山上流淌下來的山洪十分巨大,會把很多從內地來的篩沙子的盲流搭建的住所——一種叫作地窩子的半地下住所給一下子卷走,連人帶東西都卷走。

“和紅紅跑了的盲流就是在季節河上篩沙子的,是一個個子很矮的四川盲流,你說我的臉往哪里擱?”

的確,1983年的街上有很多從內地來的盲流,他們充斥在剛剛興起的建筑業和服務業上,和當地的人搶飯碗,而那個年月正是街上最亂的時候,所以,我們經常和盲流們打群架。

他們就像是蒼蠅一樣多,就像是蒼蠅一樣惹人討厭。但是,紅旗的女朋友,我們街上最漂亮的女孩紅紅,卻和一個盲流跑了,這在我們街上是一個最大的新聞。

消息剛開始傳出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有好戲看了,我們知道脾氣很壞的紅旗一定會干出男人都會干的事情,這樣街上就又會有一攤很大的鮮血了。

紅旗也放出話來,要是那個盲流不在三天之內滾出這座城市,他就會當眾殺了他。

派出所也知道這件事了,他們也勸那個盲流離開,因為在這座城市誰也制止不了一場準備好的兇殺案的。

“三天以后,他們一塊跑了,紅紅也跟著跑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紅紅這個騷貨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弄不明白。”

當時我們其他的人也不明白,為什么紅紅會離開紅旗,而看上一個從四川來的盲流。要么是出于無聊,要么就是故意讓紅旗發怒,來檢驗紅旗對紅紅的愛。

當然現在我們知道當時我們都猜錯了,我們都不了解女人,和女人發瘋的時候會怎么做。反正紅旗、紅紅和那個四川盲流在同一個早晨都不見了,城市里只有榆錢的甜味在彌漫。

各種傳說很多,一些人開始在城里尋找他們的尸體,因為有人認定一樁命案已經發生,很可能已經有兩具或者三具尸體已經躺在那里了。

但是他們什么也沒有找到,除了死貓死狗的尸體,他們沒有發現人的尸體。

“我在凌晨去殺他們時,看見他們在魚肚白的天色下往季節河的方向跑去了。紅紅穿著一身紅色的衣服,而那個盲流則穿著一身黑。他們跑得挺快,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在荒野上消失了,但是他們的屎告訴我,他們往哪里跑了。”

那個初夏天氣猛然熱了起來,紅旗在戈壁上追逐他們時,覺得天氣熱極了,熱得順著屁股槽子淌汗。

“這條季節河向上游一直通到天上的冰川上了。他們還能跑到那里去喂熊嗎?”紅旗十分生氣地想。

但是在季節河延伸進山的時候,紅旗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荒野戈壁,知道他們的確是在往天山的深處跑。

“我聽說了那年天山里有很多棕熊,但是后來我在追逐他們的時候,果然碰到了兩頭熊,一頭大熊和一頭小熊。大熊看來是小熊的媽媽,總之后來我沒有帶回來紅紅,我只是帶回來了那頭小熊。”

天山山脈就像是死在這里的一頭巨大的遠古野獸,它的黝黑的身體躺在大地上,遠遠看上去仍舊十分威猛。它的骨架粗大,在骨架的縫隙中造成了山谷,而冰川融水就在這些山谷當中流淌下來,形成了刺骨的冰水河。

季節河流出天山山體以后,就流向荒野戈壁,變成了季節河,因為大多數時候季節河的水都是斷流的,荒漠戈壁就像是干渴的貪婪的女人下體,不斷地吞噬這樣一條條清醇的河流。

“我在季節河岸邊的一條小路上跟蹤了三天,才開始進山。晚上我就睡在一個軍用的棉被里。夜里荒野上很潮濕,沒有狼,但是有狐貍,我在睡夢當中都能夠聞見狐貍濃重的臊氣。”

“他們當然也在夜里休息,他們被我追得也很疲憊。白天我能夠看出他們頭一天晚上的宿營地點,那里也還有點火的痕跡。他們吃的是馕,喝的就是這一條季節河的河水,這一點我很明白。”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想殺了他們。他們沒有給我面子,在我們的城市里不能夠沒有面子,所以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但是他們似乎知道我在追著他們,他們向山里逃跑的速度也很快,一點也不比我追趕的速度慢。但是他們逃錯方向了,向天山里走,就只是死路一條,他們難道還不知道這一點嗎?”

十八年以后紅旗這樣對我們說。現在,紅旗因為在屋子里待的時間比較長了,皮膚變得很白,就像是一個白化病人,但是實際上他不是。

“你看現在我像不像是一個白化病人?但是當時我的皮膚很黑,他們都叫我紅旗老黑,你就知道我有多黑了。”十八年以后躺在床上的紅旗對我們說。

紅旗和紅紅是隔壁鄰居,兩個人是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的。“紅紅的父母親是以賣鹵肉為生的,他們家整天都傳出來一股子鹵豬肉的氣味,那種氣味說不上好壞,但是十分熏人,經常熏得天上的小鳥都會在空中突然掉下來,掉到我家的院子里來。”

“嗨,你看,你們家鹵肉的臭氣都把天上的小鳥給熏死了,掉到了我們家,你說怎么辦?”當時的紅旗在墻頭上對隔壁的紅紅說。

“真的嗎?哇,這只鳥的羽毛這么好看,你把它送給我吧。”紅紅有一些難過地說。

“你要它干什么?你們家的人都是劊子手。”

“我想把它埋到郊外的麥田里去,你說行不行?”

后來,他們就一起去郊外埋小鳥了。

“但奇怪的是,紅紅的父母親整天擺弄那些鹵豬肉,他們要是在街上走,老遠你都能夠聞見他們身上的一股臭味,可是紅紅的身上卻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是那種類似苜蓿花的味道,你一定也聞過,是一種特別的清香。”

“我聞過那種清香了,是很好聞的一種味道。她的身上總有這種味道?”我們問紅旗。

“就是那種味道,她這完全是‘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了。”

“紅旗,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紅紅,你想告訴我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對你說,我——喜歡上別人了,就是這樣,所以,我要不得不和你分手了。”

“你這是開玩笑吧?那是一個什么人?”

“是一個你可能看不起的人,一個在河壩篩沙子的四川人。”

“我操!是一個四川盲流?!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而且,我想過些日子就和他一起去四川。”

“我操,你這是……我操……”

當紅紅告訴他這件事情的時候,紅旗完全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紅紅認真的表情使他明白這的確是真的。

“我現在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了,”紅旗在季節河和天山山谷接口的地方想,“他媽的,他們一定是過了河,往那邊的山谷而去了,就像是為了擺脫獵犬的追蹤一樣。”

于是紅旗過了河,結果又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這個時候,他可以看見山地的哈薩克牧人趕著羊群在山坡上走著。

“哈薩克牧羊人看見他們了嗎?”我問躺在床上的紅旗。

“我沒有問他,我只是向他借了一支煙,我忘了帶煙了。我那個時候幾天都沒有抽煙了,我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你真的就忍心和我分手?你真的想好了?我哪一點比那個四川盲流差了?紅紅,你告訴我。”

“可能是我們相處的時間太長了吧。”紅紅對紅旗說,“我沒有新鮮感了。”

“我操,你說,是不是女人都是他媽的花心東西?”紅旗對我們說,“后來我就不再理會她了,我就想把那個四川盲流給殺了。”

對于那個年代的紅旗來說,這件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而且在我們的城市里,這種彪悍粗獷甚至野蠻的想法是十分正常的。

所以,紅旗、紅紅和四川盲流的故事就只有一個結局了,這個結局就是有人必須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你說,人的雞巴惹的事情可真多,”紅旗在十八年以后對我們說,“那個四川盲流的雞巴闖了禍,我怎么能饒了他?”

紅旗繼續沿著天山山脈的一條山谷向山里進發,他有時候會站在風中聞風。

“在風中有他們的味道,我聞見了,我就快要追上他們了。”

天山山脈十分高峻,這是一個龐大的山體,山谷的縱深有一百多公里,正在逐漸地升高,要一直延伸到雪線和山頂的永久性冰川地帶。

“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幾天沒有洗澡的臭味,我聞見了,而且,紅紅還來月經了,我也聞見了。他們其實不應該跑得那么快,這樣我就不用費那么大的事就可以把他們干掉了,因為我的主意已經定了,他們跑不出我的手心的,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氣,我打定主意要干的事情,是一定能夠干成的。但是,后來我卻沒有干成。”

但是當時紅旗可沒有預料到他沒有干成,因為他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紅紅來了月經,她就似乎走不動了,我聞到他們的味道越來越強烈了。”

他仍舊抬眼看天,在天山里看天的感覺和平原上看天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那些塔松和云杉特別多。

“往山里走,我可以看到有越來越多的哈薩克牧人在放牧,他們都在趕著他們的羊群往高山深處的夏牧場走,到處都是羊群和牛群,它們的氣味很大,但是仍舊遮蓋不住他們的味道。”

進山的第二天,紅旗遠遠地就看見他們了,他向他們喊了一聲,叫他們停下來。

“你們站住吧,你們跑不了了,我肯定會殺了你們,你們別再費心思了,我馬上就要抓住你們了。”

但是他們跑得更快了,一轉眼,他們就跑到樹林里了。

“他們肯定弄到了馬,因為我發現他們不見了,于是我也花錢借了一匹馬,這樣,我就繼續追趕他們。”

往天山深處走,有時候會突然下一場雨,把紅旗給澆個透心涼。“可我的心里很熱,雨是澆不滅我心頭仇恨和恥辱的火焰的,我就想把他們都給干掉。”

紅旗也弄不明白紅紅是怎么和那個四川盲流搞上的,事前連一點征兆都沒有,然后,他們就搞上了,兩個人還準備去四川結婚,這當然會讓紅旗接受不了。

“我和紅紅是一起長大的,我覺得她可以離開我,但不是這么個離開法。她一點面子都沒有給我留,我就要殺了他們。誰也攔不住,你說,誰可以攔住我?”

在天山深處的簡易公路上,真的有兩個人攔住了紅旗,他們是兩個森林警察,一個是哈薩克族,另一個是漢族。“他們要我把身上的火柴交出來,可我沒有火柴怎么燒火取暖?我就把他們打翻在地了。我說了,誰也攔不住我去干掉他們。”

紅旗于是繼續地前進,現在,他已經到達雪線的邊緣了。

雪線就是永久冰川的邊緣,再往山上走,就看不見什么植物和樹木了,這個時候,他追到了他們。

“我追到了他們,但是我看到在他們的前面,有一頭哈熊,也就是一頭棕熊在朝他們怒吼。那頭棕熊很大,在它的旁邊還有一頭小熊,他們和我都遇到麻煩了。”

這個時候他們慌了,前面有熊,后面是紅旗這個紅了眼的追兵,他們慌了,然后,紅旗看見那頭大熊朝他們撲去。

“這個時候我本能地上前,用一根木棒和大熊搏斗,但是我明白那頭大熊只是為了保護小熊,所以它只是想趕走我們。在我迎戰大熊的時候,他們就又繼續向前跑了。”

紅旗決定不再和那頭熊糾纏,他繞開大熊,繼續追趕他們。

“紅紅,你給我站住,你不能再跑了。”

“你要殺我們的。”

“我不殺你!”

“你會的!”

紅旗這下子把那個四川的盲流看清楚了,他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家伙,但是似乎并不害怕他。

“跟我回去我就不殺你了。”

他們仍舊朝高山上走,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冰山的腳下了,幽藍的冰川把黝黑的山巖覆蓋。“我以前沒有這么近看到過冰川,但是現在我看見了,它十分漂亮,居然是藍色的,這很奇怪。”

但是更奇怪的是他們還在往冰川上走,他們到底要去哪里?

翻越了一個大坂,他們繼續逃跑著。這里已經很冷了,四周都是冰雪的世界。“我覺得就像是做夢一樣,這里的景象完全是夢境當中才有的。”

紅旗在這么美麗的冰川面前驚呆了,一瞬間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來到這里的目的,只是專心地看著眼前的冰川。然后,他看見他們在不遠處攀爬。

“紅紅,你到底要到哪里?”

“到一個你再也抓不到我們的地方!”紅紅堅決地說。

“你真的喜歡他嗎?”他十分痛楚地問。

“當然,我們至死都不會分開!”

“我操!你說的是真話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了,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發生了雪崩。是一場小型的雪崩,但是已經足夠把他們,把紅紅和那個四川盲流給埋在冰雪之下了。

一陣轟隆隆的巨響過后,一股冰冷的氣流險些把紅旗吹倒。大地也在劇烈地抖動。當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紅旗眼前的冰雪世界已經換了個模樣。

“他們就這樣不見了,被雪崩給吞噬了。”十八年后,紅旗給我們講述這個過程的時候,仍舊十分頹喪。“我搜尋了他們一整天,但是找不到他們。他們終于死在了一起,但是,不是我殺的他們。”

紅旗在下山的時候,在一個獵人設置的陷阱里發現了那頭大熊的尸體,到底還是有人殺了它,那頭小熊著急地在陷阱邊上嚎叫。“我就把它帶下山了,送給了一個患了哮喘的叫茗茗的女孩。”

紅旗下山以后,像是受了真正的打擊。從那以后,他就在床上躺下了,一躺就是十八年。

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的母親和他生活在一起,紅旗從此再也沒有出過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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