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我夫人的婚姻發(fā)生了危機，其原因說起來十分簡單：不知聽了誰的建議，她在不久前居然異想天開地在我們臥室的屋頂上裝上了一架攝像機，每一次做愛她總要拍下。她第一次裝上的時候我并不知道，當她把磁帶在電視上放出來時，我的確有些受不了。要知道，在生活中我多少有些循規(guī)蹈矩，我無法接受“男人是動物”這樣一個頗為偏頗的論斷。幾個月中，每一次事后品評前一天做愛的質(zhì)量，她都要幽深地看著我說：“你的激情不夠，為什么結(jié)婚以后你看我的臉不超過兩秒鐘？你為什么和我在一起沒有足夠的激情？”

對這種說法我予以了反駁。但隨后，在電視屏幕所放的錄像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確越來越?jīng)]有激情了，以至于最終喪失了做愛的全部興趣。那些磁帶充分地破壞了我的胃口與欲望，但我沒有勇氣去拆掉安裝在屋頂正對著我們那張床的攝像機。在生活中，我是服從于她的。我的房間一切都按她的設(shè)計而裝置。比如鋪的是綠色的在我看來有些俗不可耐的地毯，在離地一尺高的地方裝上了燈，這些燈打開之后，與地毯的顏色映出毛茸茸的充滿了色情意味的光芒。墻上掛的是馬蒂斯的繪畫復(fù)制品，總之一切裝飾、擺設(shè)都體現(xiàn)了她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和愛想入非非的女性虛假浪漫主義，包括種種電器家具以及她必讀的婦女雜志。

現(xiàn)在，我正身陷于沙發(fā)之中發(fā)呆。我突然覺得婚姻是一個幻象，一個陷阱，一個怪圈，可我又沒力量逃離。我曾經(jīng)看過英國一個作家寫的《出走的男人》，感動得都流了淚，可我卻沒有勇氣離開家。我從來沒有想到婚后的生活竟是如此瑣碎、平庸、現(xiàn)實、滑稽、虛假、具體和平面化。是上帝讓亞當去尋找他的肋骨，并把她再與自己合二為一的嗎？我對此深表懷疑。但最終婚姻已將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平庸的人。我這樣想著，就更為憂慮了。

在公司里我也是個平庸的人。當所有三十多歲的男人們猶如梅開二度般打算大干一場，趁著好機會大掙其錢的時候，我卻安心于坐在辦公室里替老板起草各種不必要的文件，拿著不高不低的薪水而心安理得。

我正在發(fā)愣，突然，門被打開了。我先是一驚，以為是太太回來了，我站了起來，把手中的一本婦女雜志塞進了茶幾下面。但進來的人我卻一個也不認識。

“你好！”他們依次漠然地向我打招呼，他們一共四個人，他們都穿得非常漂亮，閃著光亮的那種質(zhì)地的西裝，扎著領(lǐng)結(jié)。他們的眼睛并不看我，他們四個人的手里都捧著東西，他們的個頭都一般高。他們進來后，忽然開始干活了。他們先是拆掉了安裝在屋頂上的那架攝像機，在稍下一些的地方掛上了一面液晶顯示的平面電視——這是最新的超薄型電視，然后他們挪去了裝滿了我太太的亞洲各國婦女雜志的書櫥，在那里安裝上了一臺加濕器。他們還在離我一米五遠的地方擺上了一臺紅外取暖器，最后又在廚房給我們安上了一臺第Ⅹ代抽油煙機。他們不聲不響地干脆利落地干著，仿佛就沒有我這個人似的。他們這樣一干，我屋子里的秩序已全然改變，盡管我內(nèi)心拍手稱快，因為這打亂了我太太設(shè)計的秩序，我還是有些疑懼。莫非是我太太叫他們來的？我已非常害怕了。我問他們：

“是我太太叫你們來的？”

他們沒有理我，他們覺得似乎沒必要回答我。他們安裝完畢，拍了拍手，然后排著隊整齊地離開了屋子。剩下我一個人身陷沙發(fā)目瞪口呆，我想，也許我要大禍臨頭了。

二

傍晚的時候我太太進了房門，她哼著歌，看上去她心情十分好，我發(fā)覺她改變了發(fā)式，我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發(fā)、發(fā)型真迷人。”

她沖我瞪了一眼。這時她已經(jīng)放下了她的蛇皮提包，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的秩序已有了變化，登時勃然大怒：“是誰動了我放的東西？天哪，該殺的，改變了我全部的設(shè)計！我要殺了他！”她像一頭母獅一樣沖向了廚房，我知道也許她在尋找菜刀，我緊跟其后，因為我又聽見一聲慘叫，她發(fā)現(xiàn)了那里安裝的抽油煙機。她站在那里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我連忙結(jié)結(jié)巴巴地給她描述了一番那四個人的情形。我說我也莫名其妙，還以為是她找來的呢。她止住了啜泣，將手放了下來，竟然破涕為笑：“這樣也許更好。那四個人，我也見過的。今天一大早他們就到我們公司去了，給我們每個人都擺了一套化妝品，而且現(xiàn)場操作，我的頭發(fā)就是他們做的。他們叫廣告人，也叫直銷人，這是一種很有趣的人。他們那種化妝品品牌很不錯，我用了十分舒服，過來，親我。”她嫵媚地沖我看著，我便有些疑惑地走了過去，吻了她一會兒。

“是否變得漂亮了，我？”她有點威脅口氣地問我。

“是的。”我多半不愿意如此回答。

“那得感謝那些廣告人，他們那樣嚴謹而又不辭辛苦地幫助美化我們的生活，一切東西都是先使用，然后再付款。不滿意可以退貨，有這樣完美的服務(wù)嗎？告訴你吧，那架攝像機也是廣告人給我們裝上的。”

“還沒有聽說過。”我老實地說。我想如果要是我安裝了那些液晶顯示電視機、抽油煙機、加濕器、取暖器，她非跟我拼了命不可。我不由得憎恨起那些直銷廣告人來。他們干這一切的時候并不在乎我，甚至都不征求我的意見而強行安排了我的生活。這是些什么人？是誰給了他們這個權(quán)力的？晚飯后，太太興致頗高地看起了高清晰度液晶顯示電視，像一只老實的貓拱在我的懷里。這一剎那我?guī)缀跻粑覀兘Y(jié)婚三年來全部的沖突與爭吵了，我柔和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它們看上去十分蓬松和順暢。這天晚上，由于沒有攝像機像一只眼睛似的盯著我，我激情澎湃地和太太做了愛。但我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那四個廣告人、直銷人。

三

我夢見了我在所有的場合都碰見了那四個廣告人。他們總是一言不發(fā)地排著隊，出現(xiàn)在我生活的各個場景當中，根本就不顧我的存在，按照他們的想法給我安上最先進的和最新的產(chǎn)品。他們用一切物品包圍我，他們從不與我商量，我想大發(fā)雷霆，可我卻找不到理由，我甚至想揍他們一頓，可手卻放在口袋里根本抽不出來。為什么總有人在規(guī)定著我的生活？以前是太太，可現(xiàn)在變成了這四個廣告直銷人。

我無法和他們發(fā)生正面沖突，因為他們甚至都沒有開口向我收錢。然而我卻覺得越來越窒息，就好像我已在水下待了許久，要呼的一聲沖出水面，我大口地喘著氣，就像一條快死的魚。

四

早晨我衣著筆挺地去公司上班，一進門，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神色都有些尷尬和緊張，臉色有些鬼鬼祟祟的。在公司的中年人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懼怕老婆的人。也許昨天晚上他們每一個人的老婆都在屋頂上安了一架攝像機？想到這一點，我在內(nèi)心之中既可憐自己，又可憐起他們來。畢竟我們是同病相憐，可又偏打腫臉充胖子，誰也不向誰說。

我心情復(fù)雜地推開了我的辦公室的門。一分鐘后，總經(jīng)理秘書打電話說總經(jīng)理要找我。我有些緊張：莫非要炒我的魷魚？因為據(jù)說總經(jīng)理對我最近起草的文件中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形容詞，比如“威嚴慈祥的總經(jīng)理”“善解員工心意的總經(jīng)理”“具有大刀闊斧開拓精神的總經(jīng)理”而對我頗為不滿，上個月為此已扣了我一百元錢。我十分緊張，在洗手間先將領(lǐng)帶西裝整理得絲絲入扣，才小跑著誠惶誠恐地來到了總經(jīng)理室。

一進門，我就立刻發(fā)現(xiàn)了那四個廣告人。他們換了一套顏色淺一些的服裝，他們依舊表情嚴肅，他們的面孔因此而顯得老成持重。其實他們都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最為奇特的是，他們四個人的個子呈階梯狀依次變矮。他們依舊不正眼看我，而我卻發(fā)現(xiàn)總經(jīng)理笑逐顏開。我發(fā)現(xiàn)廣告人正在給總經(jīng)理介紹一種辦公桌，這種桌子帶旋轉(zhuǎn)設(shè)備，配上畫面效果，坐在邊上就感覺地球在腳下旋轉(zhuǎn)。總經(jīng)理是一個主宰欲極強的人，他一定喜歡這樣的桌子。同時，廣告直銷人給了他一只由國旗改制的很大的鵝毛筆。“使用它的感覺你就像是總統(tǒng)，而且你的確是的。”廣告人對總經(jīng)理說。

總經(jīng)理哈哈大笑起來，看得出他非常滿意。同時，廣告人還向總經(jīng)理推薦了一種人和寵物狗都能吃的精美食品，可以免費在公司試吃一個月。“好！好！你！趕緊起草文件！大家從今天起！免費供應(yīng)午餐！要加上‘慈愛的總經(jīng)理’！走吧！快！”總經(jīng)理對我吼道，他是一個愛使用短促語句和感嘆號的人。我看了那四個廣告人一眼，趕緊離開了那里。

我路過制作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公司的職員都在竊竊私語，似乎在議論什么，看見我走了過來，便都緊閉住了嘴。我進去，一邊操作電腦，一邊悄聲問一個眼泡浮腫的男職員：“你們剛才在議論什么？”

他顯然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他把嘴附在我的耳朵上說：“我們在議論直銷人，他們已大面積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了。”

我停止了操作，轉(zhuǎn)過身：“你們也都遇到了那些直銷人？我也在昨天碰到了。”他們驚愕地看著我。之后，大家又立刻議論起來。原來他們每家都出現(xiàn)了廣告人、直銷人。他們無法拒絕他們，因為太太們都信任他們。但大家都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和恐懼感籠罩著頭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正在這時，我們看見那四個廣告人依次出現(xiàn)在走廊里。他們神色漠然，表情專注地看著前方，魚貫著經(jīng)過我們的工作室，沒有看我們一眼就出去了。我們都鴉雀無聲。

五

我回到家覺得非常疲勞，想洗個澡，我發(fā)現(xiàn)浴室里已經(jīng)裝上了最新式的淋浴器，而且水變成了熱霧，由機械手用毛巾擦拭。我知道這一定是廣告人的杰作。洗完澡，我又陷身于沙發(fā)中，太太沒有回來，我沒有她的指令不知該做點什么吃的。我呼了一下她，但她沒有給我回電話。我焦急地看著表，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已經(jīng)超過她應(yīng)該回來的時間一小時了。我饑腸轆轆，正鼓起勇氣要為自己做點吃的。忽然門開了。我想是太太回來了。但不是，是那些廣告人，只是今天他們來了兩個。

他們依舊不用向我打招呼就進了我的房間！這事兒想來就令人恐懼和厭惡。我想我今天應(yīng)該發(fā)火了，而且我太太居然也沒有回來，這一定與廣告人有關(guān)。他們抬著一箱看來是新式炊具向廚房而去。我跟上他們，看著他們將各種炊具，新式電飯煲、微波爐等放上了櫥柜，然后他們又向外走去。

“喂喂，是我太太叫你們送來的嗎。拿走吧，我不想要。”

他們沒有理我，繼續(xù)向門外走去。“我要知道我太太到底到哪里去了？告訴我！”我撲了過去揪住了一個廣告人的衣領(lǐng)，“你們這群沒有靈魂的不愛說話的家伙，我太太呢？”

那個廣告人使勁地掙脫了我的手：“她今天不回來了。明天你給她打電話吧。”之后，他們依舊很有秩序地走了。

我在冰箱里找了些青菜，沒有炒就把它生吃下去。我惱怒至極，因為我太太居然不回來了。這也許全是因為這些廣告人。從安裝那架攝像機開始，我的生活就變得越來越糟。

很多男人都告誡過我結(jié)婚就是一種妥協(xié)，也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像動物一樣氣鼓鼓地吃了青菜，坐在沙發(fā)上。房子里很冷，我既沒有開空調(diào)，也沒有開取暖器，就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在睡夢中我夢見我太太已被廣告人包圍，她在逐漸離我遠去，我追趕著她，我大聲呼喊著她，可她并不轉(zhuǎn)身，我發(fā)現(xiàn)我大聲的呼喊并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廣告人和我太太漸漸遠去……

六

一大早，我剛到公司里安排好事務(wù)，就給我太太打了個電話：“你昨天為什么不回家？在哪兒過的夜，我很想知道。”

“哎呀我的好先生，別生氣，我沒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吃醋了說明你還愛我。我昨天參加了廣告人組織的一個活動，他們推銷一種專供女士睡的床，丈夫若不在家，躺在上面依舊可以做好夢并且感到丈夫就在身邊。我和大約幾百個女人，在一個大廳里，都睡在那樣的床上，每人一張。果然如同廣告人所說，睡在上面丈夫不在身邊依舊可以感覺丈夫在身邊，而且我還做了很多美夢，夢見我抽獎得了一條南非寶石項鏈！噢，我的老公，我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決定買下這張床。這樣即使你出差我也可以做好夢了，而且又不用與別的男人通奸，叫你生氣，這有什么不好？你有什么說的嗎？”她的聲音已經(jīng)由溫柔變得殺氣騰騰。我沒話可說，放下了電話。啊哈，太太找到了丈夫不在身邊仍具有丈夫功能的東西，那張該死的床。我突然感到非常荒謬，原來一張有奇特功能能叫人做美夢的床就能替代丈夫，我是可以被人替代的，我還有意義嗎？我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一種位置，一種配置嗎？我非常惱火。

這天中午，公司的全體職員果然吃到了廣告直銷人免費提供的人與寵物狗共食的午餐，而且說心里話，味道還是不錯的。可我剛吃進去就想把它吐出來，在洗手間我用手干摳了半天也無濟于事。

晚上回家，太太已經(jīng)喜滋滋地坐在她中意的那張床上了。我進門以后，發(fā)現(xiàn)一天天地發(fā)生著變化的房間里，到如今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發(fā)現(xiàn)我已被物所包圍，周圍是一個物的世界，而且這些東西以驚人的速度在變化更新。我覺得我已沒有了我的生活，我已事先被規(guī)定、被引導(dǎo)、被制約、被追趕，包括被那架攝像機窺視，我能有我的生活嗎？與此同時，廣告人在城市中急劇增多。他們走進了所有人的生活，并對他們發(fā)生作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是誰？誰是我？我到底是什么？我被誰所規(guī)定、復(fù)制、牽引？我茫然地問自己，但卻無法回答。

七

那些游行的男人是在一天早晨出現(xiàn)的。他們在某一天不約而同地砸碎了所有廣告人推銷給他們的東西，帶著壓抑已久的反抗情緒，來到了大街上，他們同時也向自己的太太宣戰(zhàn)了。我陰郁地推開窗戶，看著他們喊著激昂的、把矛頭指向廣告人的口號，走過我樓下的街道。這時我忽然來了勇氣，我要砸掉那些物品。我太太并不在家，她已被廣告人所迷惑，正機械地隨著廣告人的推銷而有節(jié)奏地使用各種最新的物品。我開始砸了，我砸得非常痛快，我哈哈大笑，我砸掉了長久以來所有廣告人抬進我家并且安置好的東西，我把它們砸得粉碎。我用了一個小時才砸完了所有的物品，我累得滿頭大汗，我想也許我同樣砸碎了婚姻的鎖，婚姻的幻象。

我沖下樓，我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群反叛的男人已經(jīng)沒有了蹤跡，恐懼抓住了我，但我已不可能再回家。我像孤獨的狼一樣徘徊了一會兒，就毅然向前走去，順著馬路向前走。我要離開這里，離開家庭，離開太太和婚姻，離開那些廣告人強加給我的各種物品，我既茫然又堅定，但我已沒有退路。我一邊走著，一邊大聲向兩邊的高樓大廈喊話，叫那些想離開家的男人離開家，但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閉著，我發(fā)現(xiàn)如同在夢中一樣，我的呼喊竟然沒有一點兒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