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縷游離的魂魄，用人類的話說，莫須有。

我站在莫須有的立場望著一切：小琉怎么來怎么走，管家和小蘭小青的言談表情，每個進來又出去的面孔，每個嗟嘆或惋惜的句子，“意外”，“植物人”等語言——或許該叫植物魚才對，我俯視床上沉睡的自己，海藻般的長發過了腰身，從沒剪過。“我”睡得異常安穩，連呼吸都是安靜的，細微的。

君梓沒有去公司，他把一切都甩給了魚小琉，有時接聽電話為妹妹作指導，有時起身活動僵硬的四肢，更多的時間，他守在床邊，為我上藥、喂藥，擦拭身體……他在別人面前永遠是冷冰冰不屑置辯的樣子，甚至吝嗇于多說一個字，而只剩自己的時候，除了注視躺在床上的我之外，就是一遍遍訴說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那些關于我關于我們的故事。那時他的表情既不冰冷也不僵硬，而是溫和，生動，充滿了感情，一對眸子濕潤潤得像深黑的寶石。

我不知道這種狀態會持續多久，我看著他，看著“我”，感覺自己只是空白，所有都空空洞洞，難道魂魄就是這樣？我湊過去看他的面孔，那是比任何一個雕塑家的作品都溫暖而精致的存在，比畫家描繪的更立體唯美，甚至肌膚的毛孔，纖細的毛發，都堪稱無瑕。

這個絕對沒辦法和殘次品混淆的典型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過東西，他坐在那里，眼神專注，有時撫摸“我”的面頰，溫言細語。

“我知道你累了，”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貼上自己面頰，“好好休息。我吩咐了他們，不許隨便移動你，”他停頓，整理情緒，嘴角勾出笑容，眼圈卻紅了，“實在不愿意醒來也沒關系，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回去，看麻古婆，好么？”

“她一定會怪我沒有照顧好你，呵呵，你知道，奶奶的脾氣很大。”他又一次把嘴唇印上握著的手掌，沉默了片刻，“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么？真的很震驚。直到我把你帶回家，才發現你根本忘了自己是人魚，你單純善良，就像迷路的仙女，那時候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會感到放松。可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你的聲音會變，性格也會變，你把那條水晶魚扔掉，逼著我承認自己愛你……我那時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必有緣故，因為在那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了你。魚兒，人類喜歡說假話，我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也很虛偽，因為我不是人，我必須更像一個人，才能保護好自己……后來你恢復了記憶，受到脅迫，不得不回去，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么？可是我不敢自私，我怕自己把你留在身邊會害了你就像我們的父母那樣。小琉回來我很高興，因為這樣程陌就沒有借口再找你麻煩，可是你不回來，始終都不回來。我利用所有可能的時間跑去礁巖，因為沒有在海洋生活過怕找不到你住的地方。我抱著希望，有時候在那里一坐一整晚……魚兒，看在我這么愛你的份上，好起來吧。”

奇怪的是聽到這些我卻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覺，君梓的面頰在“我”手心里摩挲，我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房間，這個人，似乎存在記憶中，又似乎褪色為不甚明了的符號，我有些飄忽，向上升起，君梓卻又開了口。

“還記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么？那天我很激動，難以自持，因為你終于想起我又回到我身邊了。當時我吻著你，幾乎控制不住想把你變成我的，但是我忍住了，到現在我還是很佩服自己，我太冷靜了是么？所以你會覺得我并不真的愛你。魚兒，難道你了解到，我和你根本是同類的時候還不明白么？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而不是一晌貪歡，我珍視你更勝過于珍視自己。可是我沒有機會證明，反而是你為了我……人類最愛說的是，沒有什么能大過生死，其實很多東西，早就遠遠超越了生死。”

我已經飄到半空，君梓的面孔有些模糊，究竟是我在消失，還是他在消失？內線電話忽然響起來，君梓站起身，走向起居室。

“誰？嗯，知道了，讓他上來吧。”

他走向臥室門，擰開門鎖靜候，一個身影很快出現在那里。

“魚兒現在怎樣？”那個男人長得極美，長眉入鬢，鳳目微斜，曲線玲瓏的唇瓣不點而紅。

“進來就知道了。”君梓讓到一邊，神情淡漠，感性溫存的那個他消失的無影無蹤。

鳳眼男人沒有多說什么，飛快地走進臥室，我也跟著君梓飄進去，那個男人已經在床邊坐了下來。

“魚兒，醒醒，我是程陌，還記得么？”

程陌？我默默注視他，君梓的眉頭又虬結起來。這幾天看慣了，除了面對我軀殼的時候，這個人基本面無表情，說撲克臉并不貼切，他看起來根本和冰雕沒什么區別。

“我帶了這個。”程陌掏出一個紅色瓶子。

君梓懶怠的目光滑過去，忽然變得十分憤怒，“你要干什么？”他沖過去，程陌很靈巧的把瓶子藏了起來。“先別著急，我已經發現這東西差不多跟嗎啡一樣，”他望了一眼君梓，若有所思，“魚氏有過一個鼎盛時期，不知道你聽說過么？這配方是老吳賣給我的，那時候他在魚老爺子手下做事，配方被盜，導致魚氏幾乎破產……我原本以為是這樣，前天才想明白，根本就是你們自己想要斷臂活命。”

“怎么？你覺得吃虧了？”君梓的嘴角掠過一絲嘲諷。

程陌并不介意，鳳目流轉，笑得妖嬈，“說不定這東西可以救魚兒，為什么你不試一試？”

“你的真實目的，是想控制魚兒吧？”

“也許。難道你怕了？”

“不要再把這東西拿到魚兒面前。”君梓放在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皎白的面孔籠罩起森然的黑氣。

程陌盯著他，慢慢把瓶子移到“我”鼻端，擰開蓋子——身體像是忽然發出巨大的吸引力，就在我無法克制地被吸進去的同時，看到君梓揚起手掌。

“不要！”我喊，聲音意外的虛弱，動彈不得，面前的兩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停下來。

“魚兒？”

“魚兒！”

我軟軟地笑，望著程陌，“你來了？”

君梓的身體忽然像被雷電擊中一般，定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