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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內德·威拉德頂著暴風雪返回家鄉王橋。

他搭乘的駁船載滿了安特衛普布料和波爾多葡萄酒,從庫姆港緩慢地逆流而上。他坐在船艙里,覺得終于快到王橋了,于是緊了緊裹在肩頭的法式斗篷,兜起風帽遮住耳朵,邁到露天甲板上,向前張望。

他大失所望:眼前只有漫天大雪。他心癢難搔,要瞧一眼王橋城的樣貌,于是就盯著落雪,心里抱著希望。瞧了一陣子,他總算如愿了。雪小了,天上出乎意料地露出一抹晴空。他的視線越過近旁的樹冠,瞧見了主教座堂的鐘樓——高四百零五英尺,凡是王橋文法學校的學生都熟記于心。尖塔上的石雕天使俯視著整個王橋市,此時天使翅膀邊緣積了雪,原本鴿子灰色的羽毛尖兒一片潔白。他正瞧著,一束陽光打在雕像上,落雪折射出亮光,如同賜福;這一刻轉瞬即逝,雪又密起來,天使看不見了。

接連一陣子,映入眼簾的只有樹木,但這會兒他忙著想心事。離家一年,終于要和母親團聚了。他可真想母親啊,但他不會告訴母親,因為十八歲的男子漢須得自立自足。

但他最想念的還是瑪格麗。內德為她傾心,可惜時機糟糕透頂:幾周后,他就要離開王橋,前往法國北岸的英屬加來港,待上一年。內德和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爵士家的這位小姐自幼相識,他向來很喜歡這個聰明狡黠的姑娘。長大后,她那股調皮勁兒又添了一種誘惑,上教堂的時候,內德發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她,同時嘴巴發干、呼吸短促。除了盯著她看以外,他一時不知要不要有進一步舉動,她畢竟比自己小上三歲。她可沒有這么些顧慮。兩人躲在王橋墓園菲利普院長高大的墳冢后親吻。四百年前,就是這位教士主持修建了主教座堂。那個吻纏綿熱烈,絕非兒戲,可吻過之后,她卻哈哈笑著跑開了。

第二天,瑪格麗再次吻了他。他動身去法國的前一晚,兩個人互訴衷腸。

最開始那幾周,兩個人以信傳情。他們認為時機還不成熟,因此把戀情瞞著雙方父母,所以不好公開寫信。內德跟兄長巴尼吐露秘密,于是巴尼就成了他們的中間人??上Ш髞戆湍嵋搽x開王橋,去了塞維利亞?,敻覃愐灿袀€哥哥,叫作羅洛,不過她可信不過這個哥哥,不像內德對巴尼那樣。通信就這樣斷了。

雖然少了音信,但內德的感情絲毫不減。他聽別人講起年輕人三心二意,因此常常自省,等著自己熱情消減,卻發現沒有。在加來住了幾星期,堂親泰蕾茲對他表露愛慕之情,還說愿意證明自己一片真心,憑他喜歡。但內德不為所動。事后想來,內德自己也有幾分詫異,放在從前,要是有個臉蛋漂亮、胸脯豐滿的姑娘讓他吻,他哪肯錯過機會呢?

可如今,他添了另一樁心事。拒絕泰蕾茲之后,他一度以為,分別的這段日子,自己對瑪格麗此情不渝;可現在,他又擔心起這次見到她后會如何。活生生的瑪格麗是不是和記憶中一樣迷人?重逢之后,他的愛會不會蕩然無存?

而她呢?一年時間,對于十四歲的少女是很漫長的——對,現在十五歲啦。說不定斷了音信之后,她的熱情漸漸轉淡。說不定她在菲利普院長的墳冢后又親了別人。萬一她如今對自己毫無愛意,內德一定難過失望。可就算她愛戀依舊,真實的內德可又符合她金色的回憶嗎?

雪又小了,他看出駁船正駛過王橋西郊。兩岸矗立著一間間工業作坊,都是耗水的行業:染色、布料漂洗、造紙、屠宰。都是些臭氣熏天的行當,因此西郊租金低廉。

麻風病人島映入眼簾。其實幾百年都沒有出過麻風病人了,但這個名字保留至今。近端立著凱瑞絲醫院,創立醫院的這位凱瑞絲修女在黑死病肆虐時拯救了全市。駁船駛近了,內德瞧見醫院后面梅爾辛橋優雅的雙拱;這座南北走向的橋連接了小島和陸地。當地流傳著凱瑞絲和梅爾辛的愛情故事,冬天一家人圍著壁爐,一代代口耳相傳。

碼頭熙熙攘攘,駁船緩緩靠進泊位。一年之間,城市似乎還是老樣子。內德暗想,王橋這種地方變也是不疾不徐的:教堂、橋梁、醫院都是要久經風雨的。

他把挎包甩在肩頭,船老大遞過一只小木箱,這是他僅有的行李,里面裝了幾件衣服、一對手槍、幾本書。他提起箱子,辭別船長,邁上碼頭。

他朝水邊那間寬敞的石頭倉庫走去,那就是家族生意的樞紐。沒走幾步,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蘇格蘭口音喊:“喲,這不是咱們內德嗎?;貋砹?,歡迎!”

說話的婦人是珍妮特·法夫,替母親管家的。內德見到她由衷地高興,不由得露出燦爛的笑臉。

“我剛買了魚回來,給你母親做晚飯。”珍妮特身材瘦削,簡直像拿木條捆成的,但她喜歡把別人喂得飽飽的?!耙灿心愕姆輧海彼葠鄣卮蛄績鹊拢澳幼兞?。臉好像瘦了,肩膀倒是寬了。布蘭奇嬸嬸家吃得飽吧?”

“吃得飽,不過迪克叔叔讓我幫他鏟石頭。”

“做學問的哪好干這個?”

“我倒無所謂。”

珍妮特提高嗓門喊:“馬爾科姆,馬爾科姆,快瞧是誰!”

馬爾科姆跟珍妮特是一家子,他是威拉德家的馬夫。只見他一跛一跛地從塢邊走過來:多年前,他少不更事的時候被馬踢傷了。他親熱地跟內德握了握手,說道:“老橡子沒了。”

“那可是哥哥最寵的馬呀?!眱鹊氯滩蛔∠胄Γ厚R爾科姆還是老樣子,牲畜的消息排在人前頭?!拔夷赣H都好吧?”

“太太身體好著呢,感謝主。你哥哥也好,上次收到信說的——他不是寫信的行家,而且西班牙來的信得走一兩個月。小內德,行李給我吧?!?

內德還不想立刻回家,他另有打算。他對馬爾科姆說:“麻煩替我把箱子先抬回去。”他靈機一動,想了個托詞,“就說我去教堂,感謝主保佑我平安歸來。然后就回家。”

“好?!?

馬爾科姆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頭,內德則踱著方步,邊走邊觀察從小就熟悉的這些建筑。微微還有些落雪,房頂一片潔白,但路上車水馬龍,腳下的積雪都踩成了稀泥。他經過聲名狼藉的白馬酒館,每到周六晚上,這里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他沿著主街的上坡路來到教堂廣場,經過主教府,在文法學校前勾起舊思,駐足片刻。透過窄窄的尖頂窗,可以看見一排排書架映著燈火。他在這里學會了識字算術,懂得判斷是動手還是逃跑,還學會了被白樺樹條打屁股的時候忍著不哭。

教堂南側連著修院。國王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之后,王橋修院漸漸衰敗,景象凄涼:屋頂殘破,墻垣傾頹,窗間野草叢生。這些房舍現今歸現任市長所有,也就是瑪格麗的父親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但他放任不管。

所幸的是,教堂維護得很好,一如既往地高大堅固;它是這座生氣勃勃的城市的象征。內德從西門進到中殿。他要感謝主保佑自己平安歸來,這樣剛才對馬爾科姆就不算扯謊了。

教堂不僅是敬神之所,素來也是生意場。默多修士擺了一托盤小瓶子,信誓旦旦地說裝的是巴勒斯坦圣土。一個內德不認識的男子在兜售暖手用的熱石頭,只要一便士。還有樂姑娘,她裹著紅裙瑟瑟發抖,還在做舊營生。

內德仰望肋狀拱券,覺得仿佛一群人向天國伸出手臂。每次一進教堂,他就會想起當初修建教堂的男男女女。其中許多名字都載于《提摩太書》,這本書記載了修院歷史,上學時念過的:建筑匠師湯姆及其繼子杰克、菲利普院長、梅爾辛·菲茨杰拉德(他除了架橋還修建了中央鐘樓)、無數的采石工、和泥漿的婦人、木匠、釉工,這些平凡人完成了這件壯舉,超越了自身的卑微貧寒,創造出一件永恒的美好。

內德在祭壇前跪了一分鐘。能平安歸來,是該心懷感恩的。從法蘭西到英格蘭路程雖短,但總有船只遭遇不幸,總有人喪命。

不過,他并沒有心思久留。接著要去瑪格麗家走一趟。

主教座堂廣場北面、正對著主教府,坐落著貝爾客棧,再往北,立著一間新起的房舍。這塊地歸修院所有,內德因此猜測蓋房子的是瑪格麗的父親??吹贸鰜?,這會是座富麗堂皇的建筑,看那一扇扇凸窗、一座座煙囪就知道了。這將是王橋最宏偉壯觀的宅子。

他沿著主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瑪格麗現在的家占據著路口一角,和會館隔街相望。這是間木架結構的大宅,論地價也是全鎮最高的,只是不如新居美輪美奐。

內德踏上門階,有些猶豫。一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這一刻,但終于盼到了,卻覺得滿心忐忑。

他伸手敲門。

應門的是老女傭娜奧米,對方把他引到大廳。娜奧米是看著內德長大的,可這次看到他卻仿佛心事重重,好像來的是個可疑的陌生人。他說想見瑪格麗,娜奧米說得去問一聲。

內德瞧著壁爐上方掛的耶穌受難畫像。王橋市民家里的掛像分兩類:一是《圣經》典故,二是貴族的正式肖像。內德曾見過法國一些富貴人家里掛著異教神祇畫,像是愛神維納斯、酒神巴克斯,背景是世外奇林,神身上的袍子好像隨時要飄落。

瑪格麗家里有些不同尋常。受難像對面的墻上掛的是一幅王橋地圖。這東西內德可是頭一次見,他饒有興致地研究起來。地圖上畫得清清楚楚:本鎮由南北走向的主街和東西走向的商業街分成四份。主教座堂和昔日的修院盤踞在東南角,惡臭熏人的作坊區位于西南角。凡是教堂都打了標記,一些房舍也一樣,包括菲茨杰拉德和威拉德兩家。河水由北向南,劃分出東郊,之后轉過一道彎往西,形狀似狗腿。從前河水也標志著南部地界,不過自從架起梅爾辛橋,鎮子就擴展到河對岸,如今那里已經形成一片不小的居民區。

內德發覺,這兩幅圖正好代表了瑪格麗的父母。掛地圖的是她做官的父親,而掛受難像的則是她虔誠的天主教徒母親。

有人進客廳來了,卻不是瑪格麗,而是她哥哥羅洛。羅洛個子比內德高,樣貌英俊,一頭黑發。內德和羅洛當初是校友,但一向不和;羅洛要長內德四歲。羅洛是全校最聰穎的學生,所以負責管教低年級學生,不過內德不吃他那一套,也從不服從他的權威。更糟糕的是,很快大家就發覺,論聰穎,內德至少不遜于羅洛。兩個人拌過嘴也動過手,后來羅洛畢了業,去了牛津王橋學院。

內德藏起厭惡、壓下怒氣,禮貌地寒暄:“我瞧見‘貝爾’旁邊起了房子,是令尊在蓋新宅子吧?”

“是啊?,F在這個地方有些過時了?!?

“想來是庫姆的生意不錯。”雷金納德爵士出任庫姆港海關司庫,這份差事獲利頗豐,當初瑪麗·都鐸繼承王位后,感念爵士忠心,以此作為嘉獎。

羅洛答非所問:“這么說,你從加來回來了。怎么樣?”

“學到不少東西。家父在那兒有碼頭和倉庫,由迪克叔叔打理。”內德的父親埃德蒙十年前過世了,之后生意就一直是母親接管?!拔覀儼延⒏裉m的鐵礦石、鋅、鉛等從庫姆港運往加來,繼而銷往歐洲各地?!奔觼淼臉I務是威拉德家族生意的根基。

“沒受打仗妨礙吧?”英法兩國正在交戰,不過羅洛顯然是假慈悲,他巴不得威拉德一家倒霉運呢。

內德輕描淡寫:“加來防守嚴密,”他心中有疑慮,語氣卻透著信心百倍,“周圍設有要塞,自從加來成為英格蘭領土后,兩百年來都安然無恙?!彼K于耐不住了,“瑪格麗在家嗎?”

“你找她有事不成?”

問得很不客氣,不過內德假裝沒察覺。他打開挎包。“我從法國帶了一份禮物給她?!彼f著就掏出一條光閃閃的淡紫色絲巾,疊得整整齊齊?!拔矣X得這顏色正配她。”

“她不愿意見你?!?

內德皺起眉頭。什么意思?“我相當肯定她愿意。”

“那我就想不通了。”

內德字斟句酌:“羅洛,我對令妹愛慕有加,相信她也對我有意。”

“你很快就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情況有變,小內德。”羅洛的語氣高高在上。

內德并不當真,他當羅洛不懷好意,存心嚇唬自己?!盁o論如何,還是請叫她一聲吧?!?

羅洛面露微笑,這下子內德有些慌了。從前念書的時候,羅洛一奉命令鞭打低年級的學生就會露出這種笑。

只聽他說:“瑪格麗已經許了人了?!?

“什么!”內德怔怔地瞧著他,又驚又痛,仿佛屁股上吃了棍子。他來之前的確心中惴惴,但做夢也沒想到會聽到這種消息。

羅洛不接話,只滿臉笑意地迎著他的目光。

內德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是誰?”

“她要嫁的是夏陵子爵。”

“巴特?”內德覺得不可思議。歷數本郡所有的年輕男子,說到俘獲瑪格麗的心,頭腦遲鈍、不通風趣的巴特·夏陵是最不可能的人選。雖說他有朝一日會承襲伯爵之位,在許多姑娘眼里這一點就夠了,但瑪格麗不一樣,內德敢打包票。

或者說,至少一年前敢打包票。

他問:“不是你瞎編的吧?”

話一出口,他馬上知道問得蠢。雖說羅洛手段卑鄙、氣量狹小,但他可不傻,才不會編這么個容易被戳破的故事,不然到時候不是要出盡洋相了。

羅洛一聳肩:“明天伯爵家設宴,屆時就會宣布訂婚的喜訊?!?

第二天是圣誕節第十二日【注:即1月5日。圣誕期(Twelvetide)指從12月25日到1月5日的十二天(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倘若夏陵伯爵擺宴席,那就一定會邀請內德一家。要是羅洛沒有撒謊,那么內德到時候就會親耳聽到婚配的事。

“瑪格麗愛他嗎?”內德沖口而出。

羅洛想不到內德會問這種問題,這下輪到他吃了一驚:“這種問題我干嗎要跟你討論?”

答得含含糊糊,內德于是猜測答案是“否”?!澳阍趺春孟窆砉硭钏畹??”

羅洛傲慢地揚起頭:“你快走吧,免得我又得打你屁股,像從前那樣。”

“咱們不是學生了,”內德回敬,“究竟誰被打屁股,說不定你還料不到呢?!彼嫦敫_洛打一架,這會兒在氣頭上,也無暇理會可有把握打贏。

羅洛可要謹慎一些。他走到門口,替內德拉開門。“再會?!?

內德遲疑不定。沒見到瑪格麗,他還不想走。要是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就好了,他盡可以奔上樓去??稍趧e人家里隨便拉開寢室門查看,倒顯得傻乎乎的。

他拿起絲巾,裝回挎包里。“這事還沒完。你們不能一直鎖著她,我會跟她說上話的。”

羅洛假裝沒聽見,依然耐心地扶著門。

內德恨得牙癢癢,真想揍他一拳,卻只能按捺住沖動:如今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怎么還能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動手?他實在想不出辦法。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就只好走人了。

只聽羅洛說:“慢走,不送。”

內德沿著主街走回家,沒多遠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威拉德的家宅在主教座堂西側,隔著主街。這些年來宅子不斷擴建,卻毫無章法,現如今洋洋灑灑地占了幾千平方英尺的地。好在屋子住著舒服自在,壁爐都砌得老大,餐廳也寬敞,供一家人盡情享用飯菜,另外還有上好的羽毛褥墊。家里住著愛麗絲·威拉德和她兩個兒子,再就是內德的奶奶。

內德邁進家門,看見母親坐在前廳的寫字桌前——出了碼頭倉庫,這里就是她的賬房。瞧見兒子,她立刻站起身,抱住他親吻。內德一眼瞧出母親比一年前又添了秤,但決定不說為好。

他環顧四周,屋里一點也沒變。母親最愛的那幅畫依然掛在那兒。畫中是耶穌和那位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一群虛偽的法利賽人把她圍在中央,一心要用亂石將她打死。愛麗絲常愛引用耶穌的那句話:“你們中間誰沒有罪,先向她投石吧!”這張畫也帶了些情色意味,因為那婦人袒胸露乳,引得內德懵懵懂懂的年紀一度做過似真似幻的夢。

他又望向窗外,目光掠過集市廣場,落在主教座堂優雅的墻面,只見尖頂窗和尖拱勾勒出長長的線條。這不變的景色伴著他每一天,只有頭上的天空隨四季變化。這讓他覺得心安,這種感覺模糊但強烈。凡人生老病死,城市盛衰,兵革互興,但王橋主教座堂屹立不倒,直至審判日。

“聽說你去主教座堂拜過了,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內德不敢欺瞞母親。“我還去了菲茨杰拉德家?!?

他瞧見母親臉上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于是說:“沒回家先去了那兒,媽你不會不高興吧?”

“有一點兒,”她直言不諱,“不過我該記得年輕人情竇初開時候的心思。”

母親四十八歲了。埃德蒙過世后,大家都說她會改嫁,那時候小內德八歲,擔心繼父殘忍無情,怕得要命。她守寡守了十年,內德估計母親會這樣終老。

內德又說:“羅洛說瑪格麗許給了巴特·夏陵?!?

“哎呀,我就擔心呢??蓱z的內德,我真替你難過?!?

“她父親憑什么有權安排她的婚事?”

“有些事上的確是做父親的做主。你父親跟我不用操這個心,我沒有女兒……活下來的?!?

內德清楚,巴尼之前,母親生過兩個女兒。王橋主教座堂北面的墓園里立著兩塊小小的墓碑,內德再熟悉不過。

他開口說:“做妻子的應該愛丈夫。你總不會逼著女兒嫁給巴特這種廢物吧?!?

“是,想來我是不會。”

“那些人究竟哪里不對勁?”

“雷金納德爵士最看重身份和威信。他是市長,在他看來,市議員的職責就是下令,再確保令行禁止。你父親當市長的時候,總說市議員就該為百姓做事。”

內德不耐煩地說:“不過是對同一件事看法不同罷了?!?

“并非如此,”他母親答道,“根本是兩個世界?!?

“我才不要嫁給巴特·夏陵!”瑪格麗·菲茨杰拉德沖母親嚷嚷。

瑪格麗又氣又惱。整整十二個月了,她苦苦等著內德回來,沒有一天不惦著他,想念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金棕色的眼珠。她剛從下人那里聽說他回王橋來了,并且來找自己,可他們竟然瞞著她,讓他走了!她氣家人故意騙自己,無助地啜泣起來。

“我又不是叫你今天就跟夏陵子爵成親,”簡夫人勸道,“只是叫你去跟他說說話?!?

母女倆在瑪格麗的臥室說話。房間一角立著一張禱告臺,瑪格麗每天兩次跪在臺上,面對墻上的十字苦像,一邊撥牙雕念珠串一邊祈禱。房間其余的擺設可謂奢華:一張四柱床,床上鋪著羽毛褥墊,掛著色彩鮮艷的床簾;一只橡木雕柜子,掛著她數不清的裙子;一張掛毯,織的是森林一景。

這些年來,這房間見證了母女間的多次爭吵,但瑪格麗如今長大成人了。她身材嬌小,但身高體重都已勝過母親——簡夫人瘦瘦小小,但性格堅毅;從前每次爭吵都是以簡夫人得勝、瑪格麗蒙羞結束,但她覺得今非昔比了。

她開口說:“何必多此一舉?他是來提親的,要是我去和他說話,他準要會錯了意。等他發現真相,只有更氣。”

“那就客客氣氣的?!?

瑪格麗根本不想談巴特。她質問:“內德來了怎么不告訴我?那叫失信于人?!?

“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只有羅洛一個人見到了?!?

“羅洛還不是聽你的意思。”

“子女應順應父母之命,”她母親回答,“你記得誡命吧:‘應孝敬父母。’這是你對主應盡的義務?!?

這一點,瑪格麗短短的一生中一直想不通。她清楚天主要求自己孝順父母,可她天生固執叛逆——大人常常這么訓斥她——她覺得做個孝順女兒真是難得緊。不過,每次聽到大人引用這條誡命,她總會壓抑本性,選擇順從。上主的旨意高于一切,這一點她清楚。于是她開口道歉:“對不起,母親?!?

“去和巴特聊聊吧?!焙喎蛉朔愿?。

“是。”

“先把頭發梳一梳,寶貝?!?

瑪格麗心中又是一陣不服氣?!拔业念^發好得很。”她撂下這句話,沒等母親開口反駁就邁出了房間。

巴特穿著嶄新的黃色齊膝短褲在客廳里等著。他正拿著一塊火腿逗幾條狗,但就是不肯讓狗吃到嘴。

簡夫人跟著瑪格麗下了樓,并囑咐說:“帶夏陵子爵去書房,請他瞧瞧藏書?!?

瑪格麗怒氣沖沖:“他對書才不感興趣?!?

“瑪格麗!”

巴特卻說:“我很愿意欣賞欣賞藏書?!?

瑪格麗聳聳肩?!罢堧S我來?!彼吞剡M了隔壁房間,故意沒關門,但母親沒有跟進來。

父親的藏書擺了三層書架?!吧癜?,你家有這么多書!”巴特嚷嚷,“全都看完,那一輩子就不用干別的了。”

藏書約莫五十本,除了大學和教堂藏書閣,一般人家的確不會有這么多,這代表了富貴。有些書是拉丁文和法文的。

瑪格麗強打精神盡地主之誼。她抽出一本英文書:“這本《歡愉之消遣》【注:1509年出版,作者斯蒂文·霍斯(Stephen Hawes,?—1523)?!?,你或許感興趣?!?

巴特瞥了一眼,湊近了?!皻g愉的確是不錯的消遣?!彼砸詾榭邶X伶俐,自得非凡。

瑪格麗退后一步?!斑@是一首長詩,講的是騎士的成長?!?

“哦?!卑吞亓⒖虥]了興趣。他順著書架看去,抽出一本食譜?!斑@個要緊,做妻子的得保證丈夫吃得好,你說呢?”

“自然。”瑪格麗絞盡腦汁,琢磨有什么可聊的。巴特喜歡什么?沒準是打仗吧?!岸颊f和法蘭西這場仗是女王挑起來的。”

“怎么是她的錯?”

“他們說西班牙和法蘭西交戰是為了爭奪意大利,這場爭斗本來和英格蘭無關,咱們給卷進去,純粹是因為瑪麗女王陛下嫁給了西班牙國王腓力,不得不支持他?!?

巴特點點頭?!白銎拮拥谋仨氁哉煞驗橹??!?

“所以女孩子挑丈夫得格外仔細。”巴特壓根兒聽不出她話中帶刺,瑪格麗接著說,“有人說咱們女王不該嫁一個外國君主。”

巴特厭倦了這個話題?!霸蹅儎e談國事了。這些事該留給做丈夫的操心。”

“做妻子的對丈夫竟有這么多義務,”瑪格麗知道話里的諷刺巴特根本聽不懂,“我們得給他們準備飯菜、以他們為重、國事交給他們……幸好我沒有丈夫,日子過得輕輕松松?!?

“不過每個女子都需要一個男人?!?

“咱們談別的吧?!?

“我說正經的?!彼]上眼睛醞釀,顯然在回憶打好的腹稿。只聽他說:“你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我愛你。請嫁我為妻。”

瑪格麗的反應發自肺腑:“不!”

巴特一臉茫然,他不知道該怎么接口。顯然,他滿以為會得到另一個答案。隔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做我的妻子,有朝一日可是伯爵夫人!”

“那么你就該娶一個全心全意盼著那一天的姑娘?!?

“你不盼嗎?”

“不。”她不想傷了他,但很難辦到:他聽不懂委婉含蓄?!鞍吞?,你孔武有力、相貌英俊,想必也勇敢無畏,可惜我永遠不會愛你?!彼幌伦酉肫饍鹊?,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用費盡心思琢磨該聊什么。“我要嫁的人,又聰敏又體貼,并且在他眼里,妻子不只是仆婢中的一把手?!彼迪耄汉昧耍退闶前吞匾膊粫牪幻靼装?。

他一下子沖過來,抓住她兩只胳膊,快得來不及反應。他手勁很大?!芭讼矚g受控制。”

“誰教你的?相信我的話,我就不喜歡?!彼霋觊_,但不夠力氣。

巴特把她拉到近前,張口就吻。

要是別的時候,她把臉別過去也就是了。嘴唇并不疼??伤€在為沒見到內德的事傷心憤恨,一時間腦袋里想的都是見面后的情景:她和內德親吻,撫弄他的頭發,讓他的身體貼近自己。他仿佛近在眼前,而巴特的擁吻如此可惡,她竟慌了神。她想也沒想就抬起膝蓋,用盡全力撞他胯下。

巴特吃了痛,也嚇了一跳,縱聲哀號。他松了手,彎下身子,痛得直哼哼,兩只眼睛閉得緊緊的,雙手捂在大腿之間。

瑪格麗朝門口跑去,卻看見母親進來了??磥硭恢笔卦谖萃饴犞?

簡夫人一瞧巴特,馬上明白過來。她轉向瑪格麗:“你這傻丫頭。”

瑪格麗大喊:“我不要嫁給這個蠻人!”

父親也進來了。爵士身材高大、一頭烏發,和羅洛一樣,不同的是,他臉上雀斑點點。只聽他冷冷地說:“我說嫁給誰,你就嫁給誰?!?

這句話預示著不祥,瑪格麗怕起來。她這才覺得父母心意堅決,自己怕是低估了。剛才真不該逞意氣。她叫自己冷靜,跟父母講道理。

她恢復理智,但語氣激動:“我又不是公主!咱們是鄉紳,可不是貴族。我的婚姻不必是政治聯姻。我是商人之女,我們這種人犯不著包辦婚姻?!?

這話激怒了雷金納德爵士,他氣得滿臉雀斑都漲紅了?!拔铱墒翘锰玫尿T士!”

“可不是伯爵!”

“兩百年前,先祖拉夫爾·菲茨杰拉德受封為夏陵伯爵,和巴特一樣。拉爾夫·菲茨杰拉德是杰拉爾德爵士之子、建橋匠人梅爾辛的兄弟。我血管里流淌的是英格蘭貴族的血?!?

瑪格麗心下沮喪。她面對的不只是父親不可動搖的意志,還有他引以為傲的家族聲譽。這兩者加在一起,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贏。但有一件事她必須堅持:絕不能示弱。

她轉身望著巴特。他總不會想娶一個不情不愿的新娘吧?她開口說:“承蒙錯愛,夏陵子爵,但我要嫁的人是內德·威拉德?!?

雷金納德爵士一驚。“哼,你休想,我憑十字架起誓?!?

“我愛的人是內德·威拉德。”

“小小年紀,哪里懂得愛。況且威拉德那家子根本就是新教徒【注:新教徒(Protestant),本意為抗議者。新教是反對羅馬公教(即天主教)的基督教宗派,傳入我國時曾自稱基督教。】!”

“他們跟大家一樣,都去望彌撒?!?

“那也不行,你是嫁定了夏陵子爵。”

“我不嫁?!爆敻覃惵曇艉茌p,但語氣堅決。

巴特疼痛稍減,只聽他咕噥著說:“我就知道她難對付?!?

雷金納德爵士說:“只需要一只鐵腕就夠了?!?

“她需要的是挨鞭子。”

簡夫人勸道:“好好想想,瑪格麗,你日后可是堂堂的伯爵夫人,生了兒子就是伯爵!”

“你們只關心這個,對不對?”她不由自主,不服地喊了起來。“你們就盼著孫子當上貴族!”她看著父母的表情,知道自己猜中了。她不屑地說:“哼,你們把我當母種馬,幻想著攀親附貴,我不干!”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造次了。這句侮辱恰好觸碰到父親最敏感的心事。

雷金納德爵士解下腰帶。

瑪格麗怕得連連后退,結果撞到了寫字桌。雷金納德爵士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頸。

她瞧見腰帶的銅搭扣,嚇得失聲尖叫。

雷金納德爵士把她按在桌子上。她拼命想掙脫,但父親身強體健,按著她毫不費力。

她聽見母親的聲音:“請回避一下,夏陵子爵?!彼挥傻酶铝恕?

門砰地關上了。她接著聽見皮帶在空氣中嗖的一聲,落在大腿后側。裙子太薄,不抵什么用。她又尖叫起來,這次是因為痛。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母親發話了:“我看這就夠了,雷金納德。”

雷金納德爵士答道:“省了棍子,壞了孩子?!边@是句殘忍的俗語,人人都相信抽鞭子是為孩子好,只有孩子例外。

簡夫人說:“經文里其實并不是這么說的?!豢鲜褂霉髡鹊娜?,實是恨自己的兒子;真愛兒子的人,必時加以懲罰。’說的是兒子,可不是女兒?!?

雷金納德也用經文來回敬:“另一句箴言則曰:‘對孩童不可忽略懲戒?!前桑俊?

“可她已經不是‘孩童’了,況且咱們都清楚,這個辦法對瑪格麗沒用。懲罰只會叫她愈發頑固?!?

“那你說怎么辦?”

“讓我來。等她冷靜下來,我會跟她談談。”

“那好。”瑪格麗以為這下子結束了,卻聽見皮帶嗖的一聲,落在她吃痛的腿上,熱辣辣的。她又尖叫一聲。緊接著,就聽見父親的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邁出了門。這才算結束。

內德拿準了會在斯威森伯爵的家宴上見到瑪格麗。她父母總不能不讓她去赴宴吧,不然就等于說婚事出了岔子?,敻覃惒宦睹?,大家一定要議論。

泥路上的車轍印結了冰,內德騎的矮種馬小心翼翼地踩著險惡的路面。馬身上的熱氣讓內德身上暖乎乎的,但手腳都凍麻了。母親愛麗絲騎了一匹寬背母馬,和他并轡而行。

夏陵伯爵府叫作新堡,跟王橋隔了十二英里路。冬日里,這一程耗了將近小半天,內德急得要死。他一定得見到瑪格麗,除了渴盼見到她的臉孔,也是想問問究竟是怎么個鬼情況?

新堡遙遙在望。說到“新”,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不久前,伯爵在這片中世紀城堡的廢墟間起了一座新宅。古老的城垛是灰石壘成,材料和王橋主教座堂一樣;這一天,霧凇結成的彩帶花環裝點其上。再走幾步,內德聽見一片歡聲笑語:高聲寒暄、朗朗笑聲,還有一支鄉下樂隊:冷冰冰的空氣里飄來深沉的鼓聲、活潑的小提琴和哀怨的笛音。這片喧鬧聲昭示著熊熊爐火、熱氣騰騰的飯菜和助興的美酒。

內德踢馬催它快跑,他迫不及待地要進去問個究竟,省得總懸著一顆心。瑪格麗愛不愛巴特·夏陵,是不是要嫁給他?

小路直通正門。城墻上的老鴉沖來客不懷好意地呀呀叫。吊橋早已拆掉,護城河也填上了,只有門樓的射口還保持原貌。庭院里鬧哄哄的,擠滿了衣著鮮艷的賓客、馬匹車架、伯爵府忙碌的下人。內德駕馬穿過庭院,將馬交給一位馬夫,隨著眾賓客進了屋子。

他沒見到瑪格麗。

庭院盡頭矗立著一座新式磚樓,和古老的城堡建筑相連接,剩下的一側是小圣堂,另一側是釀酒作坊。新樓是四年前蓋的,不過內德只來過一次,他瞧著那一排排大窗、一個個煙囪,又一次暗暗贊嘆。論豪華,王橋最富有的商人也望塵莫及,其規模在本郡首屈一指。不過想必倫敦有些宅子還要恢宏,雖然內德還沒去過倫敦。

亨利八世在位期間,斯威森伯爵反對他同教宗決裂,一度落得家境蕭條,不過五年前,忠堅天主教徒瑪麗·都鐸繼位為女王,斯威森時來運轉,再次得寵,大富大貴、大權在握。這次宴請該是極盡奢華。

內德邁進屋子,來到大廳。大廳有兩層樓高,因為開著高窗,冬天里室內也亮堂堂的。護墻板是涂了亮漆的橡木,掛毯上織的是狩獵場景。寬敞的房間兩頭各立著一座高大的壁爐,木柴燒得正旺。四面墻中有三面圍著長廊,內德在路上聽到的樂聲就是從這里傳來的,這會兒樂師正興高采烈地彈奏。剩下的那面墻上掛著斯威森伯爵父親的肖像畫,畫中人執手杖,意指權力。

一群客人正在跳歡快的鄉村舞,八人一組,手握著手圍成一圈轉圈,不時停下舞步,從圈子里跳進跳出。還有一些人三三兩兩地交談,為了蓋住樂聲和踏步聲,不得不扯著嗓門。內德拿起一只盛了熱蘋果酒的木杯,環顧四周。

有一群人離跳舞的賓客遠遠的。是船主菲爾伯特·科布利一家,他們一律穿著灰黑色的衣服。王橋的新教徒算是眾人皆知的秘密,誰都知道有這么一群人,也猜得出有誰,但并不公開指認——內德暗想,這倒有幾分像那些偏好男人的男人,也是半遮半掩的。新教徒并不承認其信仰,否則會遭受折磨,直到他們宣布放棄信仰;要是怎么也不肯,那就要給燒死。要是直接問他們信什么,他們會支吾其詞。新教徒也參加天主教圣事,這是律法規定的。不過,對于傷風敗俗的曲子、袒露胸脯的裙子、酒氣熏天的司鐸,他們是敬而遠之的。此外,也沒有法律規定不許穿灰撲撲的衣服。

屋里的來客內德差不多都認識。年輕一些的,男子是他在王橋文法學校的同窗,女子則是主日出了教堂被他扯過頭發的。至于長輩,都是當地的頭面人物,也是熟面孔,他們總在母親的房子里進進出出。

他四處張望,尋找瑪格麗,結果瞧見一個陌生人:只見這個男子三十多歲,長鼻子,不深也不淺的棕色頭發,已經露出謝頂的跡象;胡子按時興的式樣修得尖尖的。他又矮又瘦,穿了一件暗紅色外套,價格不菲,但樣式樸素。他正和斯威森伯爵以及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爵士兩個人說話,這兩位都是當地的要人,內德瞧著他們的態度,不禁心生好奇。他們顯然不歡迎這位尊貴的來客,只見雷金納德抱著膀子、身子向后仰,斯威森則兩腿岔開、雙手叉腰,可是他們又在凝神聽他說話。

樂師奏出一段裝飾音,一曲終了。屋子里靜了些許,內德趁機問菲爾伯特·科布利的兒子丹尼爾:“那個人是誰?”他指著紅衣男子。

丹尼爾比內德年長幾歲,身材胖胖的,襯著一張白皙的圓臉。他答道:“威廉·塞西爾爵士,他是替伊麗莎白公主打理產業的。”

伊麗莎白·都鐸是瑪麗女王同父異母的妹妹。內德說:“我聽過塞西爾這個人。他是不是一度官拜國務大臣?”

“不錯。”

那時候內德還小,對政治并不大上心,不過他記得母親提過塞西爾這個名字,語氣充滿崇敬?,旣悺ざ艰I青睞天主教徒,塞西爾的信仰熱忱不合她脾胃,所以繼位之后立刻革了他的職,如今塞西爾負責替伊麗莎白打理財務,沒從前那么煊赫。

那他來這兒干什么?

母親準會想知道塞西爾的來訪。客人總帶來消息,而愛麗絲對消息最為癡迷。她總教導兩個兒子,消息要么意味著財富,要么能救人于危難。內德在人群里尋找母親,卻瞧見了瑪格麗,立時把威廉·塞西爾拋在了腦后。

瑪格麗的模樣叫他吃了一驚。她不像長了一歲,倒仿佛成熟了五歲。那頭卷曲的烏發盤成了復雜式樣,上面又扣了一頂男式軟帽,帽子上插了一支俏皮的翎羽。她脖子上圍了一圈小巧的白色飛邊,襯得面孔仿佛在發光。她個子小,卻不纖瘦;身上穿了件藍天鵝絨裙子,上半身是正時興的硬挺緊身胸衣,卻無法完全掩蓋那逗人喜歡的圓潤身材。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豐富。只見她面露微笑、眉毛揚起、腦袋一歪,接二連三地擺出驚訝、困惑、不屑、喜悅表情。他發覺自己又在盯著瞧了,像從前那樣。有那么一陣子,這房間里就像沒有別人了。

他回過神,推開人群,向她走去。

瑪格麗看見他了,只見她面露喜色,他不禁高興起來;緊接著她的表情變了,快過天色說變就變的春日;現在她的臉上愁云密布??此呓?,她驚恐地睜大眼睛,似乎叫他走開,他裝作沒看見。非問個明白不可。

內德張開嘴,但她搶先說:“一會兒他們玩‘獵牝鹿’,你就跟上我。這會兒什么也別說。”

“獵牝鹿”是年輕人在宴席時玩的一種捉迷藏游戲。內德聽她主動相約,精神為之一振。雖然如此,但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他還是不想走開。他問道:“你愛上巴特·夏陵了?”

“沒有!快走——一會兒再說?!?

內德激動不已,但他還沒問完?!澳悄阋藿o他嗎?”

“只要我還剩下一口氣就會說:‘見鬼去吧’。”

內德笑了?!澳呛?,這下我安心了?!彼臐M意足地走開了。

羅洛把妹妹和內德·威拉德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交談時間不長,但顯然很要緊。羅洛擔心起來。昨天瑪格麗挨教訓的時候,他一直在書房門外聽著,他認為母親說得對,懲罰只會叫瑪格麗愈發倔強。

他不希望妹妹嫁給內德。羅洛一向討厭內德,但這不是主要原因。關鍵是威拉德一家對新教的立場太寬和。亨利國王背棄天主教會,埃德蒙·威拉德高高興興的。誠然,瑪麗女王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樣子也不像苦惱萬分——這一點也是叫羅洛不高興的地方。他容不得誰對信仰馬馬虎虎。人人都該把教會的權威視為至高無上的。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妹妹嫁給內德·威拉德,對菲茨杰拉德的聲譽無益,不過是兩大商賈之間的聯姻而已。相反,巴特·夏陵則能令家族躋身貴族之列。在羅洛心中,除了上主的旨意,菲茨杰拉德的家族聲譽重于一切。

舞跳完了,府里的下人搬來桌板和支架,拼成一張“T”形桌,橫木沿著一面墻,長木一直抵到屋子對面,擺好后開始擺盤碗。羅洛看出這群下人舉止懶散,把陶杯和面包往白桌布上隨便一扔了事。這自然是因為府里缺少一個女主人——伯爵夫人過世兩年了,斯威森還沒有續弦。

一個下人過來傳話:“菲茨杰拉德少爺,您家老爺請您過去,正在爵爺的客廳?!?

下人把羅洛引到一間偏廳,只見屋里擺著一張書桌、一本賬簿,顯而易見是斯威森伯爵打點生意的地方。

斯威森的座椅大得可以媲美王座。伯爵生得高大英俊,巴特就隨了他;不過經年享受佳肴美酒使他如今大腹便便、鼻子通紅。在四年前的哈特利林地一站【注:1554年,因瑪麗女王決意嫁給西班牙國王腓力,托馬斯·懷亞特(Thomas Wyatt)起兵造反。1月28日,約五百名叛軍與女王軍隊在哈特利林地交戰,最終戰敗。】中,他左手的好幾根手指沒了,但他絲毫也不掩飾這一殘缺,恰恰相反,他好像還頗引以為豪。

斯威森旁邊是羅洛的父親菲茨杰拉德爵士。爵士身材高瘦、雀斑點點,和斯威森一比,仿佛熊羆身邊的豹子。

巴特·夏陵也在座。另外還有愛麗絲和內德,這叫羅洛有些錯愕。

威廉·塞西爾坐了一張矮凳子,正對著這六個本地人。座次的意義一目了然,但不知怎的,羅洛覺得塞西爾才是主人。

雷金納德對塞西爾說:“您不介意我叫上我的兒子吧?他從牛津大學畢業,還在倫敦的律師學院研習過法律?!?

“我很高興見到下一代的年輕人在場,”塞西爾語氣和善,“議事場合我也會叫上我的兒子,雖然他只有十六歲——接觸得越早,學得越快?!?

羅洛仔細打量塞西爾,瞧見他右臉頰上長了三顆痦子,棕胡子已經有些斑白。愛德華六世在位期間,他年紀尚不足三十歲,卻已經大權在握,如今不到不惑之年,卻已透出運籌帷幄之氣,著實不像這種年紀應有的。

斯威森伯爵不耐煩地挪動身子。“威廉爵士,今天來了一百位客人,究竟有什么要緊事,叫我從自家桌上離席,還是請開門見山吧?”

“這就說到了,爵爺,”塞西爾答道,“女王并未懷孕?!?

羅洛又驚又憂,忍不住悶哼一聲。

瑪麗女王和腓力國王迫切地想有個繼承人,承襲英西兩國的王位??上蓢喔暨b遠,兩位君主又忙于各自的政務,難得有時間相聚。此前,女王宣布明年三月將誕下王子,兩國百姓都歡欣雀躍?,F在看來事情出了岔子。

羅洛的父親雷金納德爵士面色陰沉:“這不是第一次了。”

塞西爾頷首說:“這是第二次假孕?!?

斯威森困惑地問:“假孕?什么意思?”

“并非流產?!比鳡栒Z氣凝重。

雷金納德跟著解釋說:“她求子之心迫切,自以為懷孕了?!?

“原來如此,”斯威森答道,“無知婦人?!?

愛麗絲·威拉德不屑地哼了一聲,但斯威森完全不覺異樣。

塞西爾說:“女王陛下可能無法生育,如今我們不得不考慮這個現實?!?

羅洛的腦海里浮現出種種后果。瑪麗女王是忠堅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國王也同樣虔誠,他們翹首以盼的這位子嗣自然會恪守天主教義,可想日后會倚重菲茨杰拉德一家。但若是瑪麗無后,那這算盤就白打了。

羅洛猜想,塞西爾老早就想到這一層了。只聽他說:“到新主即位,這期間,一國之安??芍^懸于一線。”

羅洛悚然心驚。英格蘭可能再度奉行新教,這么一來,這五年來菲茨杰拉德家的榮華富貴可能化為烏有。

“我希望提早打算,保證下一任君主順利即位,不必流血?!比鳡柕恼Z氣通情達理,“我來找在省城里呼風喚雨的三位——本郡伯爵、王橋市長以及本鎮頭號商人——希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聽他的口氣,不過是一位盡心盡力的下人在為主子打算,但羅洛已經瞧出他表里不一,根本是個危險的叛逆分子。

斯威森問道:“我們怎么能助您一臂之力?”

“答應扶持我的女主人伊麗莎白。”

斯威森語帶挑釁:“你這是認為伊麗莎白會繼承王位嘍?”

“亨利八世陛下育有三名子女,”塞西爾像個學究似的,把人盡皆知的事數了一遍,“王子愛德華六世幼年即位,未及留后而早夭,于是王位由亨利的長女瑪麗·都鐸繼承。道理避無可避。倘若瑪麗女王也和愛德華國王一樣無后,那么王位的繼承人自然是亨利的二女兒——伊麗莎白·都鐸?!?

羅洛認為是時候開口了。這種危險的無稽之談決不能不加辯駁就放過,而自己是幾人之中唯一一個律師。他極力模仿塞西爾,輕聲細語、以理服人,可惜結果差強人意,語氣中還是透出一絲警惕?!耙聋惿撞皇呛戏ǖ睦^承人!亨利和她母親的婚姻無效,亨利同發妻的離婚未得到教宗準許?!?

斯威森接口:“私生子不能繼承財產和頭銜,人人都曉得。”

羅洛皺了皺眉。當著伊麗莎白的謀士直呼她是私生子,不僅粗魯,也多此一舉。很不幸,斯威森這個人向來舉止粗暴,而羅洛以為,和這個沉著鎮定的塞西爾為敵未免草率。此人眼下可能失了寵,但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派。

塞西爾沒理會這句無禮之言。“離婚是國會批準的。”他彬彬有禮,但毫不示弱。

斯威森又說:“聽說她偏袒新教?”

羅洛尋思這才是關鍵。

塞西爾微微一笑。“她曾多次對我表露,倘使成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讓國人因為信仰而喪命。”

內德開口了:“這樣很好。誰也不想見到再有人被燒死?!?

羅洛暗想,威拉德一家人就是這個德行:只求太平,毫無立場。

塞西爾那句模棱兩可的答話也惹惱了斯威森伯爵。他問:“天主教還是新教?兩個必選其一?!?

“不然,”塞西爾答道,“她的信條是寬容。”

斯威森憤憤然?!皩捜??”他輕蔑地重復,“對異端邪說?對瀆神之語?不敬神?”

在羅洛看來,斯威森如此慍怒情有可原,不過這個論點在法律上可站不住腳。對于英格蘭王位的繼承人選,天主教自有主張。“全天下都認為,王位的正統繼承人是另一個瑪麗,蘇格蘭女王?!?

“此言差矣,”塞西爾顯然預料到了,“瑪麗·斯圖爾特不過是國王亨利八世的甥孫女,伊麗莎白·都鐸可是他的親生女兒?!?

“私生女?!?

內德·威拉德又開腔了:“有一次我去巴黎,親眼見過瑪麗·斯圖亞特。我沒有跟她說上話,當時我在羅浮宮的一間外殿,看到她經過。她身材高挑,美若天仙。”

羅洛不耐煩:“說這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干什么?”

內德卻還不住口:“她十五歲。”他目光直直地盯著羅洛?!昂土蠲矛敻覃愐话隳昙o?!?

“年齡無關緊要——”

內德提高嗓音,蓋住他的話:“有些人認為十五歲的年紀連選夫君都嫌小,又何談做一國之主?!?

羅洛倒吸一口氣,他父親憤憤不平地悶哼一聲。

塞西爾皺了皺眉,無疑聽出內德話里有話,外人不懂內情所指。

內德又說:“我還聽說瑪麗會講法語和蘇格蘭語,但幾乎不通英語?!?

羅洛答道:“從法律上看,這些都無足輕重?!?

內德不依不饒?!斑€有更糟糕的。瑪麗和法蘭西太子弗朗索瓦立了婚約。本國百姓既然不滿當今女王嫁給西班牙國王,倘若下一個女王嫁給法王,豈不是更加不忿?!?

羅洛答道:“這種事由不得本國百姓做主。”

“無論如何,凡有疑惑,必起紛爭,百姓遲早要舉起鐮刀斧頭,把意見不吐不快?!?

塞西爾插嘴說:“我就是不愿這種情況發生?!?

羅洛聽出這其實是句威脅,不禁怒從心頭起,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斯威森問:“伊麗莎白這丫頭人品如何?我還沒見過本人呢?!?

正統身份的話頭被他岔開了,羅洛慍怒地皺起眉頭。塞西爾倒是欣然答道:“我認識的女子中,數她教養最好。她可以用拉丁語對答如流,如同說英語一般,此外還會講法、西、意語,并會寫希臘文。她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但自有其迷人之處,使得人人都認為她極可人。她繼承了父親的非凡意志,會是位有決斷的君主?!?

羅洛暗想,這塞西爾顯然是迷上了她,但這并不是最糟糕的。伊麗莎白的反對派只能依賴法理,因為除此以外再沒有立足點。聽上去,伊麗莎白憑年紀、智慧、意志都足以勝任英格蘭女王。她或許是新教徒,但有自知之明,不會招搖,讓他們抓不到把柄。

想到由新教徒做女王,羅洛不寒而栗。她鐵定不會倚重天主教家族。菲茨杰拉德家可能再也不復當年的榮華富貴。

斯威森說道:“不過呢,要是她嫁給一個堅定的天主教夫君,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那興許也可以接受?!彼[瞇地癡笑起來,羅洛厭惡地想打哆嗦,連忙忍住??礃幼铀雇氲桨岩晃还鞴艿梅鹆松?。

塞西爾干巴巴地回答:“我記在心上了?!边@時傳來一陣鈴聲,賓客該入席了。他站起身說:“我只想請各位不要急于下決斷。請給伊麗莎白公主一個機會?!?

雷金納德和羅洛等其他人先出了屋子。雷金納德說:“我瞧著咱們的立場都跟他挑明了?!?

羅洛搖搖頭。有時候他真希望父親的腦筋別這么直來直去。“塞西爾來之前就曉得,父親和斯威森這樣的忠實天主教徒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扶持伊麗莎白?!?

“應該吧。他自然消息靈通。”

“顯然也足智多謀?!?

“那他這次來是為什么?”

“我就在琢磨這事,”羅洛答道,“依我看,他來是為了查探敵人的實力?!?

“呀,”做父親的一驚,“我可沒想到這一層?!?

“咱們也入席吧?!?

席間,內德一直定不下心,巴不得吃喝完畢,快點開始“獵牝鹿”的游戲。終于等到撤甜點了,他卻瞧見母親用眼神示意自己過去。

他瞧見母親和威廉·塞西爾爵士聊得起勁。愛麗絲·威拉德身材矮胖、精力充沛,這天穿了件金線繡花的王橋紅裙子,價格不菲。她脖子上掛了一條圣母的圓形掛墜,免得被人斥為新教徒。內德有點想假裝沒瞧見。這會兒下人正在收拾桌子,戲班子忙著準備,游戲馬上要開始了。他還不曉得瑪格麗的打算,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肯錯過??伤仓?,母親固然慈愛,但也一向嚴厲,容不得不從,于是起身走到她身邊。

愛麗絲說:“威廉爵士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榮幸之至。”內德客套道。

“我想打聽一下加來的近況,”塞西爾開門見山,“聽說你剛從那兒回來。”

“我是圣誕節前一周啟程的,昨天剛到。”

“加來對本國商事至關重要,這一點不需要我向你們母子贅述。法蘭西有一小塊地盤仍然由我們控制,這也關乎國家驕傲?!?

內德點頭說:“自然也讓法國人大為光火?!?

“當地的英國人士氣如何?”

“不錯?!眱鹊驴谥羞@樣答,心中卻忐忑起來。塞西爾的問題自然不是因為閑來無事、一時興起,而是事出有因。此刻想來,他才發覺母親臉色凝重。他接著說:“動身的時候,大家還在為八月份在圣康坦大敗法軍而興高采烈【注:1557年,意大利戰爭期間,西班牙在英軍的支援下,在圣康坦擊敗法軍?!浚灿X得英法之戰不會波及他們?!?

“也許自信過頭了?!比鳡栢卣f。

內德皺起眉頭:“加來四周都是要塞:桑加特、弗雷坦、涅勒——”

塞西爾打斷他:“倘若要塞失陷呢?”

“城中配有三百零七口加農炮。”

“你對細節很上心。即便如此,市民能抵住圍攻嗎?”

“糧食夠維持三個月。”走之前,內德把這些都打聽好了,他知道母親想聽到詳盡的消息。他轉身面對愛麗絲。“母親,怎么回事?”

“元旦那天,法國兵攻下了桑加特。”

內德大吃一驚?!霸趺磿??”

塞西爾代愛麗絲答道:“法軍在附近幾個城鎮秘密集結,趁加來衛戍部隊不備發動了襲擊。”

“法國軍首領是誰?”

“吉斯公爵弗朗索瓦?!?

內德驚呼:“疤面!他可是個傳奇人物。”這位公爵是法蘭西最了不起的將領。

“眼下加來城一定是被圍了?!?

“但還沒有失守?!?

“這是目前所知,不過上次接到消息還是五天前的事?!?

內德再次面向愛麗絲。“迪克叔叔也沒信嗎?”

愛麗絲搖頭說:“加來被圍,有信也捎不出來?!?

內德想到幾個親戚:嬸嬸布蘭奇,廚藝比珍妮特·法夫高明多了,不過內德絕不會跟珍妮特說這話;堂兄弟阿爾賓,跟他年紀相仿,教他隱私部位的法語詞以及各種非禮勿言之事;還有對他有意的堂姐妹泰蕾茲。他們能活下來嗎?

愛麗絲輕聲說:“咱們的一切所有差不多都在加來?!?

內德眉頭一皺。果真如此?他問:“不是還有貨物運到塞維利亞嗎?”

塞維利亞是西班牙港市,腓力國王的軍械庫,再多的金屬也填不滿這只胃。內德父親的表侄卡洛斯·克魯茲住在那兒,愛麗絲的貨物他盡數買下,統統用來制造加農炮和彈丸,用以維持西班牙無休無止的戰爭。哥哥巴尼就在塞維利亞跟著卡洛斯幫忙,操持家族生意的另一支,和內德在加來的任務一樣。不過海路又長又險,只有近處加來的倉庫滿了,才會往塞維利亞發船。

愛麗絲答道:“沒有。眼下和塞維利亞沒有貨船往來?!?

“那要是加來失守……”

“那就幾乎一無所有?!?

內德本以為對這份生意了如指掌,從不曾料想會這么快就毀于一旦。他有種感覺,像一匹可靠的馬突然一個趔趄,自己險些從鞍上跌下來,冷不防地叫他明白生活變幻莫測。

鈴聲響起,游戲開始了。塞西爾笑著說:“謝謝你的消息,內德。年紀輕輕的就如此一絲不茍,著實難得?!?

內德受寵若驚。“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

丹·科布利那個美麗動人的金發姐妹露絲打旁邊經過,招呼他說:“快來,內德,開始‘獵牝鹿’了。”

“來了?!彼焐蠎?,卻沒有動。他一時不知所措。本來還迫不及待地想和瑪格麗說話,可聽了剛才的消息,他哪還有心情玩什么游戲。他對母親說:“估計咱們也無能無力?!?

“先等等消息——可能要等上很久?!?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氣氛抑郁。接著塞西爾開口說:“對了,我正要找個人幫我替伊麗莎白小姐打點,得是一個年輕人,跟公主的隨從一并住在哈特菲爾德宮,我要是不得已去倫敦或者別的地方,就暫代我的職務。我知道你是注定了替母親打理家族生意,不過內德,要是你認得哪個年輕人,有幾分像你,聰穎、可靠、細致入微……不妨舉薦給我?!?

內德點頭答應:“自然?!彼尚娜鳡柶鋵嵤窍胝袛堊约?。

塞西爾接著說:“這個人也須得認同伊麗莎白對宗教的寬容態度。”已經有數百名新教徒慘死在瑪麗·都鐸女王的火刑架上。

內德自然認同。之前在伯爵書房爭論王位繼承問題的時候,塞西爾一定也察覺了。數百萬英國百姓也認同:不管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都為殘殺而心寒。

“剛才說過,伊麗莎白多次向我提及,倘若她當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讓國人因為信仰而喪命,”塞西爾重復一遍,“依我看,這個宏愿值得為之奉獻?!?

愛麗絲有些不忿?!巴羰?,您說得是,我的兩個兒子注定了要打理家族生意。內德,你去吧?!?

內德轉過身,四下找瑪格麗。

斯威森伯爵請了一支巡回劇團,這會兒他們正沿著大廳里的一面長壁搭臺子。

瑪格麗瞧著他們忙活,布雷克諾克夫人和她并肩而立,也瞧得目不轉睛。蘇珊娜·布雷克諾克夫人三十歲的樣子,模樣迷人,笑容可親,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親,也是王橋的???,在那兒有住所?,敻覃愔熬驼J得她,并覺得她性格隨和,也不那么盛氣凌人。

戲臺子底下墊著酒桶,上面鋪木板。瑪格麗說:“看著有點晃?!?

“我也這么想!”蘇珊娜附和。

“您知道要演什么戲嗎?”

“瑪利亞·瑪達肋納的生平。”

“?。 爆斃麃啞が斶_肋納是妓女的主保圣人。對此司鐸總是要糾正一句:從良的妓女,不過這位圣女還是魅力不減。“怎么演?這班伶人都是男人啊?!?

“你以前沒看過演戲嗎?”

“沒看過這種專業伶人在臺子上演的,只見過宗教游行和露天表演?!?

“女子角色一向都是男人演,他們不許女人登臺演戲?!?

“為什么不許?”

“啊,我猜是因為咱們天生低等,身體嬌弱、見識短淺。”

瑪格麗聽出她話里的揶揄。她喜歡蘇珊娜說話坦率,大多數成年人聽到難堪的問題,只會用泛泛的老生常談敷衍,但她可以信賴蘇珊娜直言不諱。

瑪格麗膽子大起來,心里話沖口而出:“您嫁給布雷克諾克勛爵是不是被逼的?”

蘇珊娜揚起眉毛。

瑪格麗立即發覺造次了。她急忙說:“對不起,我無權問您這種問題,請見諒?!睖I水在眼眶里打轉。

蘇珊娜聳聳肩:“你的確無權問我這種問題,不過我也還沒忘了十五歲時的心思?!彼诺土寺曇?,“他們要你嫁給誰?”

“巴特·夏陵?!?

“啊,主啊,苦了你。”她對自己這位堂侄毫不維護。

聽了這句體己話,瑪格麗愈發自憐。蘇珊娜一陣沉思后說:“我嫁人是家里安排的,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過沒人強迫我。我們相見之后,我覺得他人品很好?!?

“可您愛他嗎?”

蘇珊娜又遲疑著沒答話。看得出,她在謹慎和同情之間猶豫不決?!斑@一點我不好作答。”

“是,當然,我得賠個不是——再一次?!?

“不過看得出你很苦惱,所以不妨跟你說說心里話。但你得發誓不說出去。”

“我發誓?!?

“布雷克諾克跟我像朋友。他對我照顧有加,我也竭盡所能討他開心。而且我們還育有四個可愛的兒女。我過得心滿意足。”她頓了一頓,瑪格麗等著那句答案。好一會兒蘇珊娜才說:“不過我也知道,世上有另一種幸福,愛戀著一個人也為對方所愛慕的那種狂喜。”

“是!”聽蘇珊娜明白自己的意思,瑪格麗萬分喜悅。

“這種快樂并非人人有幸得到。”她語氣莊重。

“但就應該如此!”瑪格麗忍不了一個人求愛而不得。

一瞬間,蘇珊娜顯得郁郁寡歡?!耙苍S吧,”她輕聲說,“也許?!?

瑪格麗瞧見內德穿了件綠色的法式緊身上衣從蘇珊娜身后走來。蘇珊娜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敏銳地問:“你想嫁的人是內德·威拉德?”

“是?!?

“好眼光。他很不錯?!?

“他再好不過了?!?

蘇珊娜微微一笑,透出一絲憂郁。“希望你能如愿?!?

內德朝蘇珊娜鞠躬行禮,她一頷首,卻轉身走了。

這時伶人在房間一角扯起一道簾子。瑪格麗問內德:“你說這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是在簾子后面換戲服。”他壓低聲音,“什么時候能詳談?我等不及了?!?

“游戲快開始了,到時候跟上我?!?

菲爾伯特·科布利手下那個英俊的書記員多納爾·格洛斯特被選為“獵人”。他一頭烏黑的鬈發,生得唇紅齒白,但無法打動瑪格麗的心——瑪格麗嫌他軟弱,不過她也知道,有好幾個姑娘巴不得讓他找到。

在新堡玩這個游戲再合適不過了:這兒的秘密角落比兔子洞還多。新宅和舊堡相連的地方尤其如此,冷不防冒出只柜櫥,驀地橫著一截樓梯,還有旮旯犄角、奇形怪狀的房間。“獵牝鹿”是小孩子常玩的游戲,瑪格麗小時候總搞不懂怎么十九歲的哥哥姐姐也那么熱心。如今她明白了,少男少女是要借這個機會親熱。

多納爾合上眼睛,用拉丁文念起天主經【注:全文為:我們的天父,愿你的名受顯揚;愿你的國來臨;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求你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寬恕別人一樣;不要讓我們陷于誘惑,但救我們免于兇惡。阿門。】,其余的年輕人急急忙忙去找地方藏好。

瑪格麗早就想好了要去哪兒。她提前查探過藏身處,為的就是找一個隱秘之所和內德長談。她出了大廳,匆匆踏上通往舊城堡房間的走廊,心里知道內德會跟上來。到了走廊盡頭,她邁進一扇門。

她回身一望,瞧見了內德——倒霉的是還有別人。這可麻煩了:她得跟內德單獨在一起。

她穿過一間小儲藏室,爬上一段旋轉石階,又沿著一小段樓梯下樓。她聽得見身后的動靜,但她在這兒他們看不見。她又折進一條過道,知道盡頭是封死的。照明的只有墻上托架里的一根蠟燭。過道中間辟了一座巨大的壁爐,本是中世紀的烘焙房,如今早已廢棄,煙囪也在蓋新房的時候拆掉了。壁爐旁邊的石拱后藏著一扇門,進去就是巨大的烤爐;燭光幽暗,幾乎看不出有門?,敻覃愝p手輕腳地鉆進烤爐,又收好裙裾。烤爐里出乎意料地干凈,探查的時候她就發覺了。她掩上門,只留一條縫隙,往外瞧去。

內德沖上過道,巴特緊隨其后,另外還有動人的露絲·科布利,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巴特?,敻覃惥趩实厣胍饕宦?,怎么能讓內德甩開其他人呢?

三個人從烤爐旁飛快地走過,沒有看見門。不一會兒,他們發現此路不通,又原路折返,順序掉了過來:露絲打頭,跟著是巴特,內德走在最后。

機會來了。

等巴特和露絲都看不見了,瑪格麗叫道:“內德!”

內德停下腳步,迷惑地四下張望。

她推開烤爐門:“進來!”

他不需要第二聲召喚。他爬進烤爐,瑪格麗掩上了門。

里面黑黢黢的,兩個人相對側躺,瑪格麗感覺到他的身體貼著自己。他一言不發地吻她。

她貪婪地回吻。無論如何,他還愛著自己,這一刻,別的她都不在乎了。她原來擔心內德在加來會把自己給忘了,她以為內德會結識些法國姑娘,成熟而有趣,把王橋的小瑪吉·菲茨杰拉德比下去了。但是,他的擁抱、親吻、撫摸讓她明白,他的心沒有變?,敻覃愊膊蛔詣?,雙手抱著他的腦袋,張開嘴,體驗舌尖的糾纏,身體緊緊地貼著他。

他翻身把她壓在身下。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給他,為他獻出童貞,不曾想被打斷了。只聽咚的一聲,好像是他踢到了什么東西,接著就聽見木板砰的一聲掉落,她一下子看清了烤爐內壁。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不再親熱,開始四下張望。原來是烤爐的后壁倒了,顯然隔壁還有一個房間。瑪格麗驚恐地想到,也許有人看見了她和內德的一舉一動。她坐起身,朝洞口望去。

沒有人。她瞧見一面墻,墻上的射口透出一線余暉。原來只是舊烤爐后面的一塊狹窄地方,起新居的時候給封住了。過去也沒有路了:只能從烤爐這一面過去。地上散落著一塊木板,自然是用來堵洞的,剛才內德興奮之下不小心踢掉了?,敻覃惵牭饺苏Z聲,不過是從外面院子傳來的。呼吸順暢了:沒人瞧見他們。

她從洞口爬到那處小間,內德也跟著爬了進去。兩個人好奇地四下張望,內德說:“咱們可以在這兒待一輩子呢?!?

這句話把瑪格麗拉回現實,她這才驚覺,剛才險些犯下不可寬恕的大罪。情欲讓她差一點忘了是非對錯。她暗暗慶幸有驚無險。

她把內德引到這兒來是為了找他商量,不是為了吻他。她開口說:“內德,他們叫我嫁給巴特。咱們該怎么辦?”

內德答道:“我也不曉得?!?

羅洛瞧出斯威森已經醉得不輕了。只見公爵癱坐在戲臺對面的大椅子里,右手還握著酒杯。一個年輕女仆替他續杯,他趁機伸出那只殘缺的左手捏她胸脯。女仆嚇得失聲尖叫,連忙退開,酒灑得到處都是。斯威森哈哈大笑。

一個伶人上了臺子,開始念開場詩,大意是說為了講述悔罪的故事,須得呈現罪孽,因此提前賠個不是,請大家莫要見怪。

羅洛瞧見妹妹瑪格麗跟內德·威拉德一起偷偷溜進來,不悅地皺起眉頭。羅洛這才察覺,原來這兩個人是趁“獵牝鹿”幽會去了,無疑做了不少好事。

羅洛真摸不透這個妹妹?,敻覃惡V信教義,可又總是不服管教。這怎么說得通呢?對羅洛而言,宗教的本真就是要服從權威。新教徒也就是這里不對:他們自以為有資格自作主張。但瑪格麗可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啊。

一個叫作“不忠”的角色露臉了,其特征是鼓鼓囊囊的褲襠布。他擠眉弄眼,說話時用手遮著嘴,眼珠滴溜溜地轉,怕被其他角色聽見。

臺下哄堂大笑,誰都認得這種人,這個形象不過是夸張些罷了。

羅洛叫之前和威廉·塞西爾的一番談話害得緊張不安,不過這會兒他又覺得是過慮了。伊麗莎白公主十有八九是個新教徒,但擔心她也為時過早。畢竟,瑪麗·都鐸女王不過才四十一歲,并且身體康健——除了兩次子虛烏有的懷孕;她掌權數十年也不在話下。

瑪利亞·瑪達肋納出場了,顯然這位圣徒還沒有悔罪。只見她裹著一襲紅裙,腳步輕快,不停擺弄項鏈,向“不忠”拋媚眼,她嘴唇上該是涂了什么紅染料。羅洛很是詫異,因為剛才他沒瞧見劇團里有女人。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他雖然沒看過演戲,不過很肯定女人是不許登臺的。戲班子好像總共有四個男人和一個約莫十三歲的男孩。羅洛大惑不解,對著瑪利亞·瑪達肋納直皺眉;接著他恍然大悟,這個角色身高體型正對得上那個小男孩。

其余觀眾也紛紛想明白了,開始交頭接耳,有的贊嘆,有的詫異。羅洛也聽見清晰的抗議聲,他四下張望,發現是角落里的菲爾伯特·科布利一家。天主教徒對戲劇采取放任態度,認為只要宣揚宗教寓意就不必深究,但有些忠堅新教徒卻看不慣。一個小男孩裝扮成女人,這種事最叫他們憤憤不平,何況這個女子又百般賣弄風騷。一家人都鐵青著臉,但羅洛瞧出有一個人例外,就是菲爾伯特那個年輕機靈的書記員多納爾·格洛斯特,他和其余觀眾一樣縱情大笑。羅洛和鎮里的年輕人都清楚,多納爾迷上了東家的漂亮女兒露絲。羅洛猜想,多納爾信新教完全是為了贏得露絲的芳心。

戲臺上,“不忠”把瑪利亞摟在懷里,給了她一個淫邪的長吻。觀眾笑得前俯后仰,起哄聲、倒彩聲此起彼伏,其中以年輕男子最為起勁。他們這會兒也看出瑪利亞是小男孩扮的。

菲爾伯特·科布利可不覺得好笑。他生得虎背熊腰、又矮又壯,頭發稀疏、胡子蓬亂。這會兒他氣得滿臉通紅,揮拳叫嚷,但是聽不清喊什么。起初誰也沒理會,等兩個伶人吻畢、笑聲漸消,大家這才扭頭看是誰在大喊大叫。

羅洛瞧見斯威森伯爵猛然發覺騷動,一臉慍怒。羅洛暗想,麻煩這就來了。

菲爾伯特住了口,對家人說了什么,隨即朝門口走去,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多納爾也跟上了,但羅洛瞧出他一臉不情愿。

斯威森站起身,朝他們走去?!澳銈兘o我好好待著!”他大吼,“我可沒準誰離席。”

臺上的演員不再演戲,開始瞧臺下的熱鬧。羅洛覺得這種角色對調怪諷刺的。

菲爾伯特停下腳步,轉身對斯威森喊:“我們絕不留在這座索多瑪的宮殿!”說完又轉身繼續朝門口走。

斯威森大罵:“你個自視清高的新教徒!”然后沖菲爾伯特跑去。

斯威森的兒子巴特連忙攔在父親面前,舉起一只手,想要息事寧人。他高聲勸阻:“父親,讓他們走吧,犯不上動怒。”

斯威森猛地推開兒子,撲到菲爾伯特身上。“我殺了你,憑十字架起誓!”他掐住菲爾伯特的喉嚨,想要把他扼死。菲爾伯特跪倒在地,斯威森跟著彎下腰,左手雖然殘疾,力道卻越來越重。

一片嘩然。幾個人拽著斯威森的袖子,想把他拉開;可他終究是堂堂伯爵,就算鐵了心要殺人,他們也還是怕下手重了傷到他,不敢用全力。羅洛冷眼旁觀,他才不管菲爾伯特是死是活。

內德·威拉德頭一個當機立斷。他用右手臂勾住斯威森的脖子,手肘內側抵著他的下巴,向后上方用力一拖。斯威森只好向后退,放開了菲爾伯特。

羅洛想起來,內德一向是這副德行。上學的時候就是個沒皮沒臉的家伙,個頭小,打架卻愛拼命,不怕跟年長的學生對著干,羅洛不得不奉命用一捆白樺枝給他一兩次教訓。后來,內德長大了,變得手長腳長,雖然個子還是比常人矮,不過高大的學生也學乖了,知道他的拳頭惹不起。

內德馬上放開斯威森,機靈地退到人群里。斯威森氣得大吼大叫,回頭看是誰敢以下犯上,卻哪里分辨得出來。羅洛猜想他最終總會知道的,不過到時候也醒酒了。

菲爾伯特站起身,揉揉脖子,跌跌撞撞地邁向大門。斯威森沒留意。

巴特抓住父親的手臂,勸道:“再滿上一杯酒,看戲吧。一會兒‘私欲’要上場了。”

菲爾伯特等人走到了門口。

斯威森氣呼呼地瞪著兒子,瞪了好一會兒,好像忘了該生誰的氣。

科布利一家出了大廳,寬大的橡木門砰地合上了。

斯威森大喊:“接著演!”

一班演員又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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