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貓與莊造與兩個女人
- (日)谷崎潤一郎
- 4880字
- 2019-01-11 10:38:49
在阪神電車沿線的地方,像西宮、蘆屋、魚崎、住吉一帶,魚販大概每天都會把本地剛捕獲的新鮮魚類像竹莢魚、沙丁魚拿來大街小巷叫賣:“竹莢魚來啰,竹莢魚”“沙丁魚來啰,沙丁魚”。“來啰”的意思,是指“新鮮的剛捕來的魚上市了”,價錢一杯大約十到十五錢[4],這就夠一家三四口人的家庭副食,看來很好賣,一天會有幾個人來買。可是,竹莢魚和沙丁魚在夏天之間長度只有一寸左右,到了入秋時分長度漸漸加長,還太小的時候不管用鹽烤或用油炸都不方便,所以只能就那樣直接干煎之后再澆上二杯醋,配上切細的姜絲,連魚骨頭都吃下去。可是福子卻說不喜歡吃二杯醋,從上次就反對。她喜歡吃比較熱的油一點的東西,所以她說要她吃像這樣干干冷冷的東西實在真難過,她就是這樣奢侈,莊造說你只要做你喜歡的就行了,我喜歡吃竹莢魚我會自己來。當叫“來啰來啰”的魚販經過的時候,就會叫進后門來買。福子和莊造是表兄妹,會嫁進門也是有原因的,既不必對婆婆賠小心,從進門的第二天開始就隨心所欲我行我素了,但總不能看著丈夫拿菜刀吧,結果還是自己幫他做那二杯醋,雖然不喜歡也只好勉強一起吃。何況,最近這五六天來已經連續這樣了,兩三天前忽然發現一個事實,說起來,甘冒太太的不滿都要端上餐桌的菜色,哪里是莊造自己在吃的,明明都喂給莉莉吃掉了。于是漸漸開始仔細想想,確實那竹莢魚尺寸小,骨頭又軟,魚肉不必費事去骨,數量又多,價格算便宜,而且因為是涼拌菜,所以適合每天晚上那樣喂給貓吃,換句話說,莊造說他喜歡吃,其實是因為貓喜歡吃。在這個家里,主人竟然不顧太太的好惡,而以貓為中心來決定晚餐的菜色。而且原來以為是為了丈夫而忍耐的太太,其實是為了貓在做菜,無形中被設計成在侍候著貓啊。
“沒這回事,我每次都是自己想吃才拜托你做的,只是莉莉這家伙那樣執拗地要吃,我一不小心疏忽了,才一只又一只地喂給它吃的。”
“你說謊,一開始就是想給莉莉吃的,明明原來不喜歡吃的東西,卻說是喜歡的吧,你呀,把貓看得比我還重要對嗎?”
“唉呀,你怎么這樣說呢……”
莊造夸張地吐出這句話,其實卻是被她的話震住一時語塞。
“要不然你說我比較重要啰?”
“那當然還用說嗎?什么傻話,真是的!”
“別光嘴巴這樣說,拿出證據來給我看看,像你這種人沒有信用。”
“那明天開始就不要再買竹莢魚了。怎么樣,你沒話說了吧。”
“與其這樣,還不如就把莉莉給人家算了嘛。那只貓要是不在,才最好不過呢。”
該不會是認真說的吧,不過也不能太小看她,否則意氣用事起來就麻煩了,所以沒辦法,莊造只好雙膝并攏,恭恭敬敬地坐正姿勢,哈腰鞠躬,一面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一面說:
“是這樣嗎?你明明知道它會被虐待,還忍心把它送去那樣的地方嗎?再別說這么沒慈悲心的話了。”
他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發出懇求的聲音。
“嘿,拜托你,快別這樣說嘛……”
“你看吧,還是貓比較重要,不是嗎?如果你無論如何都不舍得把莉莉給人家的話,那么你就讓我走好了。”
“別胡說了!”
“我,也不愿意被人家拿來跟畜牲相提并論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于認真起來,福子忽然眼淚涌了上來,連自己都很意外,急忙轉過身子背向丈夫。
收到品子借用雪子的名義寄來的信時,剛開始福子感到,竟然這樣惡作劇,想來挑撥離間我們夫婦的感情,真是個討厭的女人,誰會上你的當呢!品子的居心,如果寫出來的話,就是希望福子會開始擔心莉莉,說不定就把莉莉送去給她,那么一來,看吧,以前嘲笑人家的你,不也開始吃起貓的醋了嗎?你也沒多受丈夫重視吧?我來拍手嘲笑她,就算沒那么順利,這封信也會成為引起家庭風波的契機,光這樣就已經夠有趣了。她一定這樣想,要先下手為強的話,我們夫婦就要更加相親相愛地過日子,讓她看到這種信完全不成問題,讓她更清楚知道我們夫婦倆還是一樣疼愛莉莉,一點都沒有要放開莉莉的意思,——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很可惜這封信來得不是時候。因為,正好這兩三天竹莢魚二杯醋的事情還梗在福子心中,正想修理丈夫一番。本來,她就沒有莊造想象中那么喜歡貓,只不過為了迎合莊造的心意,和為了刁難品子,出于這兩方面的需要才自然變得喜歡貓的。自己以為喜歡,也讓別人這樣以為。那是在她還沒進這個家以前,還在暗中和婆婆阿玲串通一氣,一心一意計謀要把品子趕出這個家時的事。因為這樣,她來到這個家后也就繼續疼愛著莉莉,盡量保持喜歡貓的樣子,可是她卻漸漸感覺這只小畜生的存在,開始令她憎恨起來了。不管怎么樣,據說這只貓是西洋品種的,以前,有客人來玩的時候,把它抱起來放在膝上時,摸起來觸感很柔軟,毛色漂亮,容貌美好,姿態也好,在這附近都算是少見的漂亮雌貓,因此那時真的覺得很可愛,品子居然會覺得這家伙礙事,這個人真是奇怪,或者是一旦被丈夫討厭之后,就連對貓都會開始懷有偏見也不一定,這倒不是諷刺,福子真的這么覺得。不過現在自己當上了繼任太太之后,并沒有像品子那樣被討厭,她知道人家很疼惜她,不過很奇怪,不知道為什么,她現在已經無法再嘲笑品子了。說起來,就是因為莊造喜歡貓不是普通的喜歡,而是超越一般程度的那種喜歡。實際上,要疼貓也是可以的,只是竟然把一只魚(而且就在太太眼看著之下!)嘴對嘴咬著喂到貓口里去,互相拉來扯去的,太沒顧忌了。還有吃晚飯時,貓跑過來夾在兩個人中間,老實說也不太愉快。夜晚雖然婆婆很識相,自己一個人先吃完就上樓去了,福子正想好好享受夫婦單獨相處不被打攪的私密生活,這時貓這家伙卻爬過來把丈夫橫刀奪走。心想正巧今天晚上沒看到貓的影子時,只要聽到矮桌腳撐開的聲音,盤子碟子相碰發出丁當的一點聲音,它就會立刻從什么地方跑回來。偶爾有貓不回家時,不像話的反倒是莊造,一直“莉莉、莉莉”的大聲叫個不停。他會走上二樓,繞到后門,甚至走到馬路上大聲叫,直到它回來為止。福子即使拿出燙好的酒壺來,勸他說馬上就回來,先喝一杯吧,他都扭扭捏捏不肯好好坐定下來。這種時候,他滿腦子都是莉莉,似乎一點也沒留意到太太怎么想。還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睡覺的時候它也要擠進來。莊造到目前為止養過三只貓,不過知道怎么鉆進蚊帳的就只有莉莉。莉莉真的很靈巧。原來如此,你看它,把頭緊貼著榻榻米,滑溜溜地就鉆過蚊帳的邊爬進里面來了。而且大多都在莊造棉被的那一邊睡,不過天冷的時候會爬到棉被上面,最后還會從枕頭那邊,像鉆蚊帳一樣,頗得要領地鉆進棉被的空隙里來。因為這樣,夫婦的秘密就全被這只貓看到了。
雖然如此,她到現在還沒有機會把喜歡貓的招牌拿下來說,我已經開始變得討厭貓了,而且也“因為對方只不過是一只貓而已”,在這樣的自負之下拖延著,強忍著一肚子的氣。他只不過把莉莉當玩具一樣,其實是喜歡我的,對他來說我是天地間唯一不可替代的最愛,所以要是胡思亂想,搞不好反而自己貶低了自己。還是放寬心一點,別再去憎恨沒有任何罪過的動物了。于是才回心轉意,配合著丈夫的興趣步調。不過本來沒什么耐性的她,這種忍耐應該也不會太持久,不愉快的神色逐漸一點一點顯露在臉上,突然這次的二杯醋事件又從天而降。丈夫為了討好貓,竟把太太討厭的東西端上餐桌,而且裝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甚至到當著太太的面還敷衍她的地步!——要是把貓和太太放在天秤上秤一秤,顯然是貓比較重。她想避開不看的事實,就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已經再也沒有繼續自負下去的余地了。
老實說,這時候品子的來信飛了進來,似乎給她的醋勁火上加油了。另一方面,那也在爆發的一步之前,發揮了抑制作用。只要品子乖乖不動,對莉莉的介入已經一天都無法再漠視下去的她,本來打算立刻跟丈夫談判,把貓讓給品子的,可是被品子這樣一惡作劇,反而覺得如果聽品子的吩咐,又太可恨了。換句話說,對丈夫的反感,還有對品子的反感,哪一方的感情會控制她呢,她左右為難了。如果把品子來信的事情坦白說出來,跟丈夫商量的話,就算事實并非如此,但形式上卻變成好像是被品子唆使的,那就太不甘心了,還是瞞著他好了。一想到哪一邊更可恨,品子的做法固然令人生氣,不過丈夫的舉動也令人無法容忍。尤其是每天都在眼前看著,所以無論如何都叫人怒火中燒,而且,老實說,品子寫的“如果不小心,他喜新厭舊,你就會被貓代替”,還真是意外地令她心中怦然一動,雖然心想怎么可能這樣,太荒謬了,不過只要把莉莉趕出家門,就不用再瞎操心了。只是這樣一來讓品子順利得逞,則未免太不甘心了,為了爭一口氣,貓的小事就忍耐一點吧,誰要上那個女人的當呢!結果變成這樣。——到今天傍晚坐在矮桌前為止,她就這樣處于腦子團團轉的狀態,焦躁不堪,就在一面數著碟子里的竹莢魚一尾一尾減少,一面望著那每天的耍寶游戲之間,終于火大起來,對丈夫的積怨一口氣爆發開來。
不過最初還只是說出來故意激怒他,還沒有認真要趕莉莉出去的意思,可是她開始在意起來之后,就變得越發進退不得,都因為莊造的態度不好。從莊造的立場看,福子會生氣也是有道理的,所以,最好不要跟她爭辯,干脆順她的意思也就好了。那么只要讓她順了心,心情好起來之后,或許反而不至于鬧到那么僵的地步,偏偏要沒道理還強詞奪理,想逃避。這是莊造最壞的毛病,如果不愿意就干脆說不愿意也好,偏偏怕對方生氣,像用瓢捕鯰魚[5]般支支吾吾地回避搪塞,到了緊要關頭又忽然改變。聽口氣好像已經快要答應了,其實卻絕對不說“好”。給人的印象看來雖然好像很軟弱,其實卻是黏乎乎啰唆不干脆的狡猾人。福子覺得丈夫在其他方面都讓她隨心所欲,只有這個問題卻說“只不過是一只貓嘛”,一副沒什么的樣子,偏偏一直也不肯同意,看樣子只能想成他對莉莉的寵愛比想象中還要深,因此才更加舍不得丟開。
“嘿,老公……”
那天晚上,她爬進蚊帳后又開始提起來。
“你轉過這邊一下。”
“啊,我好困,讓我睡覺嘛……”
“不行,剛才的事情不決定的話,不讓你睡。”
“非要今天晚上不行嗎?明天再說吧。”
朝向外面的一邊只有四片玻璃門拉上窗簾而已,因此屋檐的燈光朦朧地照進店里深處來,模模糊糊看得見東西之中,莊造把棉被完全掀開仰臥著,這樣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太太。
“嘿,你別朝向那邊!”
“拜托讓我睡吧,昨天蚊子飛進蚊帳里來,我一點都沒辦法睡呢。”
“那么,就照我說的去做啰。如果想早一點睡的話,就這樣決定吧。”
“太過分了!決定什么啊。”
“怎么嘛,別裝睡打馬虎眼,隨便應付我噢。你不把莉莉給她嗎?怎么樣?現在就請你說個清楚。”
“明天,——讓我考慮到明天吧。”
才這樣說著之間,很快就發出舒服的鼾聲了。
“等一下!”
說著,福子驀地站起來轉到丈夫那邊坐下來,猛然用力擰他屁股的肉。
“哎喲好痛,你干什么啊!”
“你每次還不是被莉莉抓,新的傷痕從來沒有斷過,我捏你就痛了嗎?”
“痛啊!別這樣,快停止啊!”
“這一點算得了什么?如果能讓貓抓你的話,我也可以抓你全身哪!”
“痛、痛、痛……”
莊造自己也趕快起床,一邊采取防衛的姿勢,一邊繼續叫著。因為不想讓二樓的老人家聽到,所以沒發出很大聲,不過剛剛才擰過,這下換成用抓的。臉上、肩上、胸前、手腕、腿上,不管那里都攻來,所以每閃躲一下就撞到東西,發出砰的震動聲音傳遍整個屋子。
“怎么樣啊?”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你醒來了嗎?”
“醒來了!唉呀好痛,火辣辣的疼啊……”
“那么,回答我現在的問題,貓給還是不給?”
“啊,痛……”
他不回答那個問題,卻一面皺著眉頭一面搓揉著各個地方。
“又來了,你再打馬虎眼的話,我就再這樣噢!”
說著,福子用兩三根手指迎面在莊造臉頰上猛力地擰下去,他痛得跳起來。
“痛啊——”
莊造都哭出聲音來了,這時連莉莉都吃了一驚,逃出蚊帳外去了。
“為什么我非要遭到這樣的對待不可。”
“哼,為了莉莉,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還在說那么傻的話嗎?”
“你不說清楚,我就繼續說下去。——你說,你是要我走,還是把莉莉給人?哪一個?”
“誰說過要你走的?”
“那么你答應把莉莉送走了噢?”
“這又不是非二選一不可的事……”
“不行,我要你決定。”
這么說之后,福子揪住他的前襟開始撞他。
“你說啊,哪一個,快回答!快!”
“你怎么這么粗魯嘛……”
“今天晚上不管怎么樣我都不饒你,快點,說啊!快點!”
“好啦,好啦,真沒辦法,只好把莉莉給人了。”
“你說真的噢。”
“真的啊。”
莊造閉上眼睛,臉上一副死心斷念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