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迷惘的一代”
- 譯文華彩·漫游(全集)
- (美)海明威等
- 3635字
- 2019-01-11 17:22:07
為了享受那里的溫暖,觀賞名畫并與斯泰因小姐交談,很容易養成在傍晚順便去花園路27號逗留的習慣。斯泰因小姐通常不邀請人來做客,但她總是非常友好,有很長一段時間顯得很熱情。每當我為那加拿大報社以及我工作的那些通訊社外出報道各種政治性會議或者去近東和德國旅行歸來,她總要我把所有有趣的逸聞講給她聽。總是有一些很有趣的部分,她愛聽這些,也愛聽德國人所謂的“絞刑架上的幽默”[20]的故事。她想知道現今世道中的歡快的部分;絕不是真實的部分,絕不是丑惡的部分。
我那時年少不識愁滋味,而且在最壞的時候總是有些奇怪和滑稽的事情發生,而斯泰因小姐就喜歡聽這些,其他的事情我不講而是由我自個兒寫出來。
當我并不是從外地旅行歸來,而是在工作之余去花園路盤桓一番的時候,我有時會設法讓斯泰因小姐講關于書籍方面的意見。我在寫作時,總得在停筆后讀一些書。如果你繼續考慮著寫作,你就會失去你在寫的東西的頭緒,第二天就會寫不下去。必須鍛煉鍛煉身體,使身體感到疲勞,如果能跟你所愛的人做愛,那就更好了。那比干什么都強。但是在這以后,當你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就必須讀點書,免得在你能重新工作以前想到寫作或者為寫作而煩惱。我已經學會決不要把我的寫作之井汲空,而總要在井底深處還留下一些水的時候停筆,并讓那給井供水的泉源在夜里把井重新灌滿。
為了讓我的腦子不再去想寫作,我有時在工作以后會讀一些當時正在寫作的作家的作品,像奧爾德斯·赫胥黎、戴·赫·勞倫斯或者任何哪個已有作品問世的作家,只要我能從西爾維亞·比奇[21]的圖書館或者塞納河畔碼頭書攤上弄得到。
“赫胥黎是個沒生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為什么要去讀一個沒生氣的人的作品呢?你難道看不出他毫無生氣嗎?”
我那時看不出他是個沒生氣的人,我就說他的書能給我消遣,使我不用思索。
“你應該只讀那些真正好的書或者顯而易見的壞書。”
“整個今年和去年冬天我都在讀真正好的書,而明年冬天我還將讀真正好的書,可我不喜歡那些顯而易見的壞書。”
“你為什么要讀這種垃圾?這是華而不實的垃圾,海明威。是一個沒生氣的人寫出來的。”
“我想看看他們在寫些什么,”我說,“而且這樣能使我的腦子不想去寫這種東西。”
“你現在還讀誰的作品?”
“戴·赫·勞倫斯,”我說,“他寫了幾篇非常好的短篇小說,有一篇叫做《普魯士軍官》。”
“我試圖讀他的長篇小說。他使人無法忍受。他可悲而又荒謬。他寫得像個有病的人。”
“我喜歡他的《兒子與情人》和《白孔雀》,”我說,“也許后者并不那么好。我沒法讀《戀愛中的女人》。”
“如果你不想讀壞的書,想讀一點能吸引你的興趣而且自有其奇妙之處的東西,你該讀瑪麗·貝洛克·朗茲[22]。”
我那時還從未聽到過她的名字,于是斯泰因小姐把那本關于“開膛手”杰克的絕妙的小說《房客》和另一本關于發生在巴黎郊外一處只可能是昂吉安溫泉城[23]的謀殺案的作品借給我看。這兩本都是工作之余的上好讀物,人物可信,情節和恐怖場面絕無虛假之感。它們作為你工作以后的讀物是再好沒有了。于是我讀了所有能弄到的貝洛克·朗茲太太的作品。可是她的作品也不過就是那個樣,沒有一本像前面提到的那兩本那么好,而在西默農[24]最早一批優秀作品問世前,我從未發現有任何書像她這兩本那樣適宜在白天或夜晚你感到空虛時閱讀的。
我以為斯泰因小姐會喜歡西默農的佳作——我讀的第一本不是《第一號船閘》就是《運河上的房子》——但是我不能肯定,因為我結識斯泰因小姐時,她不愛讀法語作品,雖然她愛說法語。珍妮特·弗朗納[25]給了我這兩本我最初讀的西默農的作品。她愛讀法文書,她早在西默農擔任報道犯罪案件的記者時,就讀他的作品了。
在我們是親密朋友的那三四年里,我記不起葛特魯德·斯泰因曾對任何沒有撰文稱贊過她的作品或者沒有做過一些促進她的事業的工作的作家說過什么好話,只有羅納德·弗班克[26]和后來的斯各特·菲茨杰拉德是例外。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談起舍伍德·安德森[27]時,不是把他當作一個作家,而是把他作為一個男人,熱情洋溢地談到他那雙美麗溫暖的意大利式的大眼睛和他的和氣和迷人之處。我可不在意他的美麗溫暖的意大利式的大眼睛,我倒是非常喜歡他的一些短篇小說。那些短篇寫得很樸實,有些地方寫得很美,而且他理解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并且深深地關注著他們。斯泰因小姐不想談他的短篇小說,總是談他這個人。
“你覺得他的長篇小說怎么樣?”我問她。她不想談安德森的作品,正如她不愿談喬伊斯的作品一樣。只要你兩次提起喬伊斯,你就不會再受到邀請上她那兒去了。這就像在一位將軍面前稱贊另一位將軍。你第一次犯了這個錯誤,就學會再也不這樣做了。然而,你永遠可以在一位與之交談的將軍面前談起另一位被他擊敗過的將軍。你正與之交談的將軍便會大大稱贊那位被他打敗的將軍,并且愉快地描述他如何把對方打敗的細節。
安德森的短篇小說寫得太好了,沒法拿來當作一個愉快的話題。我正準備跟斯泰因小姐講他的長篇小說寫得多么出奇地糟,但是這樣也不行,因為這樣無疑就是批評她的最忠誠的支持者之一了。等他最后寫了一部叫做《黑色的笑聲》的長篇小說,寫得實在糟透了,又蠢又做作,我忍不住在一部戲擬之作[28]里批評了一番,這使斯泰因小姐非常生氣。我攻擊了她圈子里的一個成員。但是在這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并沒有生過氣。安德森作為一個作家垮臺后,她就自己開始大肆吹捧他了。
她曾生過埃茲拉·龐德[29]的氣,因為他在一張不牢固而且毫無疑問是很不舒服的小椅子上坐下時坐得太快,結果把椅子壓壞了,可能壓得開裂了,而這把椅子很可能是故意給他坐的。沒有考慮到他是個偉大的詩人,是個有禮貌很大方的人,本來是能給自己找一把大小適宜的椅子坐的。她把不喜歡埃茲拉的原因說得那么巧妙而且惡毒,那是多年以后才編造出來的。
正是在我們從加拿大回來后,住在鄉村圣母院路,我跟斯泰因小姐還是親密朋友的時候,她提出了迷惘的一代[30]這說法。她當時駕駛的那輛老式福特T型汽車的發火裝置出了些毛病,而那個在汽車修理行工作的小伙子在大戰的最后一年曾在部隊里服過役,在修理斯泰因小姐的福特車時手藝不熟練,或者是沒有打破別的車子先來先修的次序而提前給她修車。不管怎樣,他沒有認真對待,等斯泰因小姐提出了抗議,他被修理行老板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老板對他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
“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們都是這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們這些在大戰中服過役的年輕人都是。你們是迷惘的一代。”
“真的嗎?”我說。
“你們就是,”她堅持說,“你們對什么都不尊重。你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
“那個年輕的技工喝醉了嗎?”我問道。
“當然沒有。”
“你看見我喝醉過沒有?”
“沒有。可你的那些朋友都是醉醺醺的。”
“我喝醉過,”我說,“可是我從沒有醉醺醺地上你這里來。”
“當然沒有。我沒有這么說。”
“那小伙子的老板很可能上午十一點鐘就喝醉了,”我說,“所以他能說出這么動聽的話來。”
“別跟我爭辯了,海明威,”斯泰因小姐說,“這根本沒有用。你們全是迷惘的一代,正像汽車修理行老板所說的那樣。”
后來,等我寫第一部長篇小說[31]的時候,我把斯泰因小姐引用汽車修理行老板的這句話跟《傳道書》中的一段相對照。但是那天夜里走回家去的途中,我想起那個汽車修理行的小伙子,不知道在那些汽車被改裝成救護車時他有沒有被拉去開車[32]。我記得他們怎樣裝了一車傷員從山路下來狠狠踩住剎車,最后用了倒車排擋,常常把剎車都磨損,還記得那最后幾輛車子怎樣空車駛過山腰,為了讓有優良的H形變速裝置和金屬剎車的大型菲亞特汽車來替代。我想到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以及與自我中心和思想上的懶散相對的自我約束,我想到是誰在說誰是迷惘的一代呢?接著當我走近丁香園咖啡館時,燈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內伊元帥[33]的雕像上,他拔出了指揮刀,樹木的陰影灑落在這青銅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背后沒有一個人,而滑鐵盧一役他打得一敗涂地。我想起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讓一些事情給搞得迷惘了,歷來如此,今后也將永遠如此,我便在丁香園坐下跟這雕像做伴,喝了一杯冰啤酒,才走回到我那在鋸木廠上面的套間的家里。但是坐在那兒喝啤酒的時候,我注視著雕像,想起當年拿破侖帶著科蘭古[34]乘馬車從莫斯科倉皇撤退時,內伊曾率領后衛部隊親身戰斗過多少日子來著,我想起斯泰因小姐曾是個多么熱情親切的朋友,她談起阿波里奈爾時談得多么精彩,談起他在1918年停戰的那天去世,當時群眾高喊“打倒紀堯姆”,而阿波里奈爾在神志昏迷之際以為他們在高喊反對他[35],而且我想我要盡我的力量并且盡可能長久地為她效勞,務必使她所作出的出色的工作得到公正的評價,所以愿上帝和邁克·內伊[36]幫助我吧。但是讓她說的什么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骯臟的隨便貼上的標簽都見鬼去吧。等我到了家,走進院子上了樓,看見我的妻子和兒子和他的小貓“F貓咪”時,他們都很快活,壁爐里生著火,我就對妻子說,“你知道,不管怎么說,葛特魯德是個好人。”
“當然,塔迪。”
“可有時她確實會說一大堆廢話。”
“我可從沒聽她講過,”我的妻子說,“我是做妻子的。跟我說話的是她那個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