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九之秋
- 荷風細語
- 永井荷風
- 2468字
- 2019-01-11 18:06:14
閱近年報紙的報道,東亞風云愈益迫急,日中同文之邦家也似乎不遑訂立善鄰之誼。我曾于十九之秋隨父母游歷上海,想起此事恍如隔世。
記得孩提時代,我看到父親的書齋和客廳壁龕里懸掛著何如璋、葉松石、王漆園等清朝人士的字幅。父親喜好唐宋詩文,很早就同中國人訂下了文墨之交。
何如璋是明治十年起長久駐劄東京的清朝公使。
葉松石也在同時被最初的外國語學校聘為教授,一度歸國后再次來游,病死于大阪。遺稿《煮藥漫抄》開頭載有詩人小野湖山撰寫的略傳。
每年到了庭里梅花飄散的時候,客廳壁龕內(nèi)總是懸起何如璋揮毫的東坡絕句。我直至老耄的今日[14]還能背誦下邊這二十八個字: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樹雪
人生看得幾清明
何如璋在明治的儒者文人中看來頗受器重,當時刊行的日本人詩文集幾乎沒有一部不刊載何氏的題字、序文或評語的。
我離開東京是明治三十年九月,出帆之日和所乘輪船的名稱如今已不記得。我比雙親先一步從橫濱上了船,在神戶港和不久從陸上趕來的雙親相會合。
船為了裝貨停泊了兩天兩夜,其間,我一人走訪了京都、大阪的名勝,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旅行的樂趣。可是當時的事大都忘記,只記得一件,就是在文樂座劇場聽了一次后來成為攝津大掾越路太夫的《阿俊傳兵衛(wèi)》。
不久,船抵長崎,一位身著雪青色絲綢長服的中國商人,銜著煙卷乘小船來訪問父親。當時,長崎尚無停靠輪船的碼頭。我聽到來訪的中國人回去時一邊走下輪船的扶梯,一邊呼叫名為“舢板”的小船的聲音,覺得仿佛有一種身處異鄉(xiāng)的難言的快感,這件事至今不忘。
早晨抵達長崎的船當天日暮時分解纜,次日午后進入?yún)卿量冢瑫簳r于蘆荻叢中等待漲潮,然后徐徐駛達上海的碼頭。父親辭官從商,從這年春天起監(jiān)督上海某公司事務,因此碼頭上站著很多人相迎候。他乘上兩匹馬拉的包廂馬車,母親和我也乘上這樣的馬車。在東京見慣了鐵道馬車瘦削的馬,如今眼望著裝備精良的馬,顯得格外好看。馭者二人,馬丁二人,穿著紅領(lǐng)口和紅袖口的整齊的白制服,戴著紅穗子的斗笠,威風凜凜,那姿態(tài)和當時東京歐美的公使乘馬車走過皇宮護城河畔的情景一樣。我感到我們一家驟然成為偉大的人物了。
位于公司院內(nèi)的父親的公寓,離碼頭不過二三百米遠,一聽到鞭聲,就馬上沿石墻進入鐵門,停在法國式灰色磚石結(jié)構(gòu)的住宅的樓梯旁。
房子為二層建筑,下面有兩間,是寬廣的客廳和食堂。將中間的拉門左右敞開,則變成可以跳舞的大廳堂。樓上有兩間圍著回廊的住房,一是父親的書齋,一是臥室。不管坐在哪里,都能一眼望到海一般寬闊的黃浦江的兩岸。父親把里間給我作為旅居的住處,這間房子沒有回廊,但坐在建有露臺的法式的窗口,可以看到草坪對面作為辦公室的公司大樓,還有石墻后邊隔著道路的日本領(lǐng)事館。當時還沒有日本租界,領(lǐng)事館、日本公司和商店大都位于美租界的一隅。聽說只有橫濱正金銀行和三井物產(chǎn)公司位于英租界最繁華的外灘馬路上。
美租界和英租界之間一條運河,上頭有座橋叫虹口橋。過了橋面臨黃浦江岸有西式公園。我用罷晚餐,在公司的人引領(lǐng)下到公園散步,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回來,其路程往返大約四公里。
不一會兒,進入里面的一室就寢,我雖然感到旅途的疲乏,卻很難入睡。與其說我從上陸的瞬間只是感到新奇,不如說我至少被一種東西深深激蕩著。當時我還不懂“異國趣味”這個詞兒。我只是覺得一種感官的興奮,我還沒有自覺地對此加以解剖的智識。
但是,日復一日所經(jīng)歷的異樣的激動,漸漸朦朧地使我感知被海外的風物和色彩所喚起的東西。中國人的生活有著強烈的色彩美。沿街走著的中國商人,乘坐獨輪車的中國婦女的服飾,站在十字路口的印度巡捕頭上盤著的白巾,土耳其人帽子的色彩。河面上往來的小船的顏色。再加上種種聽不懂的話聲。盡管我還不懂得西方的文學藝術(shù),但這些聲音不能不使我的感官受到強烈的刺激。
一天,我遇到邊敲銅鑼邊在街上行走的道臺的行列。在另一天晚上,又遇到了以號泣行進的婦女隊伍為先驅(qū)的送葬的行列,對這種奇異的風俗我睜大了眼睛。張園的樹林里簪著桂花的中國美人駕著幾輛馬車奔馳的光景,古舊的徐園回廊里懸掛著聯(lián)句的書體,薄暗的中庭里開著的秋花的寂寞,還有劇場和茶館相連的四馬路的熱鬧。及至見到這些,對于異國色彩的激動心情愈益強烈起來。
大正二年,革命興起之后,中國人改變了清朝二百年的風俗,和我們一樣采用了歐美的東西。所以在今日之上海,三十多年前我所目擊的色彩之美,也許早已在街道上不復存在了。
當時我看到年輕美貌的中國人,辮子梢頭編織著長穗子的綢帶,每走一步,那綢帶梢兒碰在穿著緞子鞋的潔白的足踵上,不住地擺動。我想這是多么優(yōu)美纖巧的風俗!那織著漂亮花紋的綢緞長衫上,罩著色彩鮮麗的滾邊的大外褂,成排的鈕扣上運用象眼繡精巧地鑲嵌著寶石,長穗的綢帶上還綴著各式各樣的小袋子。看到男裝之美甚至超過了女服,實在令人羨慕不已。
清朝的歷法和我們江戶時代一樣使用陰歷。一日,隨父母乘馬車遠馳郊外,尋訪柳、蘆、桑連綿無際的平原上唯一的古剎龍華寺,想起登上那座塔頂那天正是舊歷九月九日,也就是重陽節(jié)。重陽節(jié)登山賞菊,采摘茱萸之實以賦詩,自江戶時代起成為學習唐詩的日本人之雅好。上海市內(nèi)沒有可登的岡阜,也沒有可以遠望的山影。到郊外的龍華寺去登塔,從這里可以于云煙渺渺之中望到一列低伏的山脈。父親在車上對我講述了以上這些。
昭和時代的日本人,將秋晴之日的游山稱為hiking,用的是英語。照我等之頑民說來,古來所慣用的“登高”一詞足矣。
這年陰歷九月十三是陽歷什么日子,我不記得了。但是在我寫這篇文字時,想起了某晚父親吃罷晚飯在書齋里雜談的情景。他曾出示即興詩一篇,這詩成了父親的遺稿:
蘆花如雪雁聲寒,
把酒南樓夜欲殘,
四口一家固是客,
天涯俱見月團圓。
我這樣長期待在上海,總想找個合適的學校就讀。如果回東京,必須接受征兵檢查。要想進高中,就得學習美術(shù)什么的。我對這些極為討厭。然而,我的愿望沒有得到允許,這年冬天,母親返回東京,我也跟著一起乘上了輪船。那時節(jié)已經(jīng)看不到公園里駕馬車的中國美人簪釧上的菊花了。
這些都成了三十六七年前的舊夢。歲月不待人,匆匆過去的事兒誠如東坡所言:“惆悵東欄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甲戌十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