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高個子和胖子

聽他們談論數學、現代物理、自然史、人權、古玩和語言文學是件趣事。有時候,他們說得比造假幣還認真。他們在蒙昧中生活,在蒙昧中死去。

J·卡達爾索:《摩洛哥信札》[6]

我在圖書館最里面與二十八卷大厚本不期而遇,皮面精裝,被歲月沖淡的栗色,刻著兩個半世紀被反復摩挲的痕跡。我不知道圖書館里有這套書。我去找別的資料,在書架上東張西望,突然看到書脊上寫著Encyclopedie,ou dictionnire raisonne[7]。首版:一七五一年第一卷至一七七二年最后一卷。書我當然聽過,好歹也算大致了解,五年前差點在古董書商朋友路易斯·巴東手里買進一套。巴東說,有人預訂,要是對方反悔,就讓給我。不幸的是——或幸運的是,那可是天價書——對方沒有反悔。他是當年的《世界報》社長佩德羅·J·拉米雷斯[8]。有天晚上,我在他家里吃飯,見整套書赫然陳列在書房。佩德羅知道我和巴東的那段往事,跟我開玩笑,說“下次會有好運”。不會有下次了。原本就在舊書市場上難得一見,全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十二年來,我在西班牙皇家學院的位置是大寫字母T[9]。那天早上,我在學院圖書館,面對十八世紀知識界最了不起的成就。它是理性與進步戰勝蒙昧與黑暗的產物,系統收入了七萬兩千個詞條,共計一萬六千五百頁,一千七百萬字,包含了當年最具革命性的思想,被天主教會視為異端邪說,給編者和編輯招致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我不禁要問:這部長久位列禁書目錄的書,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何時來的?如何來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館內,在地板上潑灑出明亮的大四邊形,在架子上古老的二十八卷金色書脊上潑灑出近似委拉斯開茲[10]風格的光與影。我伸手取出一卷,翻到內頁: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zonné del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par une société de gens de letters.

Tome premier

MDCCLI

Avec approbation et privilege du roy.[11]

最后兩行讓我啞然失笑。MDCCLI(一七五一年)四十二年后的一七九三年,《百科全書》所弘揚的思想在法國乃至世界各地已成燎原之勢。恰恰在該書思想的指引下,恩準印刷這本第一卷的國王的孫子[12]在巴黎市民廣場被推上斷頭臺。哎,生活太幽默,總愛開這樣的玩笑。

信手一翻,古舊紙張純白如雪,像剛出印刷機。我暗自思忖:這是上好的亞麻布紙,高貴奢華,不懼歲月磨礪、冥頑暴殄,與現代紙張的纖維類酸性物質有云泥之別。纖維紙用不了幾年,便會發黃變脆,破敗不堪。鼻子湊過去,書香猶在,沁人心脾。我合上書,放回書架,離開圖書館。那天,我有別的事要辦。然而,馬德里費利佩四世街老樓中與萬卷書默默相守的二十八卷《百科全書》已在腦海中盤桓不去。后來,我在門廳衣帽架旁遇到名譽院長維克多·加西亞·德拉孔查[13],跟他聊起此事。正好,他也有求于我。他在寫一本不知道什么書,問我要一篇有關克維多[14]作品中黑話使用的研究文章,被我成功轉移話題。加西亞·德拉孔查剛剛撰寫完西班牙皇家學院史,應該對歷史記憶猶新。

“學院什么時候收入《百科全書》的?”

他聽了一驚,客客氣氣地挽著我的手。任院長時,他曾客客氣氣地粉碎美洲西班牙語國家[15]語言學院的分裂企圖——阻止墨西哥人編纂一本墨西哥語詞典比登天還難——并客客氣氣地說服銀行基金會在《堂吉訶德》問世四百周年之際,資助出版七卷本《塞萬提斯全集》。也許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選他連任,直到他超齡,被迫卸任。

“具體不太清楚,”我們沿著走廊,去他辦公室,“我只知道從十八世紀末起,書就在這兒了。”

“誰會更清楚?”

“冒昧地問一句,你干嗎關心這個?”

“我也不知道。”

“想寫本小說?”

“言之過早。”

他的藍眼睛盯著我的眼睛[16],將信將疑。為了吊一吊院士們的胃口,我有時會宣稱在寫一本純屬子虛烏有的小書,要把他們一股腦全寫進去,名為《清理、殺戮并創造輝煌》(Limpia,mata y da esplendor)[17],說的是塞萬提斯的魂靈——只有物管才能看見——游蕩在學院大樓、引發連環謀殺案、院士們相繼遇害的故事。卓越的塞萬提斯研究專家弗朗西斯科·里科[18]首當其沖,成為第一個倒霉蛋,被兇手用全會室前廳[19]的窗簾繩勒斷了脖子。

“不是那本備受爭議的犯罪小說吧?那本……”

“放心吧,不是。”

加西亞·德拉孔查素來君子風范,他沒有長舒一口氣,但明顯輕松不少。

“你的新作《穆爾西亞的舞蹈家》我很喜歡。有點,怎么說呢……”

他是名譽院長,大好人一個。話說半截,留半截,好讓我聳聳肩,客套兩句。

“世俗的。”

“什么?”

“書名叫《世俗的舞蹈家》[20]。”

“哦,沒錯。當然,是那本……首相大人去年夏天在薩阿拉·德洛斯阿圖內斯[21]度假,吊床上也放了一本,《你好》雜志還專門刊登過照片。”

“書是首相夫人的吧?”我反駁道,“首相大人這輩子就沒讀過書。”

“上帝啊……”加西亞·德拉孔查含糊地笑了笑,適可而止地表示驚恐,“上帝啊!”

“你什么時候見他出席過文化活動?……是看過話劇首演,還是聽過歌劇?要么看過電影?”

“上帝啊!”

我們倆走進辦公室,在扶手椅上坐下,他又說了一遍:“上帝啊!”陽光依然透過玻璃窗,灑進室內。感覺那天我又被構思困住,無法自拔。我對自己說:這次談話或許會搭進兩年的時光。活到這個歲數,想寫的故事多,能寫的時間少。選這個,等于讓別的胎死腹中。因此,選,要慎之又慎;錯,要少之又少。

“就這些,沒別的?”我問他。

他聳聳肩,把玩桌上的象牙裁紙刀,刀柄上刻著皇家學院的徽章和銘文,與正式場合獎章上的琺瑯雕飾一模一樣。西班牙皇家學院自一七一三年成立起,規矩眾多,包括打領帶進學院大樓、官方場合互稱“您”等等。女性不得當選為院士的荒謬做法很早就被摒棄,周四全會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女性面孔。世界在變,學院也在變。如今,它是最權威的語言工廠。院士們,包括我在內,只不過是工廠的領導委員會。恐龍級智慧老爺爺俱樂部早已是陳年舊事。

“記得我們之中最年長的堂[22]格雷戈里奧·薩爾瓦多跟我提過,”加西亞·德拉孔查想了想,說,“好像是專程去了趟法國……把書帶回了西班牙。”

“太奇怪了!”這個答復我不滿意,“要是如你所說,《百科全書》十八世紀末進館,它在當年的西班牙是本禁書,好多年都沒解禁。”

加西亞·德拉孔查身體前傾,胳膊肘撐在桌上,十指交叉,望著我。依然是鼓勵的眼神:有想法真好,別給我找麻煩就行。

“圖書管理員桑切斯·羅恩[23]或許可以幫忙。”他建議,“羅恩負責管理檔案,自學院成立之日起,所有全會都有記錄,所有記錄都有存檔。要是真派人去買過書,檔案里會有記錄。”

“要是私下派的,那可不一定。”

聽到“私下”這個詞,他笑了。

“別這么想。”他反駁道,“皇家學院向來保持真正的獨立性,從不聽命于政權,曾經度過幾段異常艱難的日子。想想費爾南多七世[24],獨裁者普利莫·德里維拉[25],他們都想控制學院……內戰[26]后,佛朗哥[27]下令增補人選,補上共和派流亡院士的缺,學院不答應。那些位子一直空著,直到院士們客死他鄉,或重歸故土。”

我琢磨當年此事的輕重,以及會遭遇的復雜環境。直覺告訴我:這是個精彩的故事。

“《百科全書》秘密進館,”我說,“這是一段美麗的插曲,不是嗎?”

“我不知道,從來沒關心過。既然你這么感興趣,找圖書管理員試試……找堂格雷戈里奧·薩爾瓦多也行。”

我去找了。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從院長大人達里奧·比利亞努埃瓦[28]問起。身為地道的加利西亞[29]人,他反問了我三十個問題,而我的問題他一個都沒回答。他也對那本犯罪小說感興趣。我說里科老師會被謀殺,他申請當兇手。至于作案工具是窗簾繩還是吉他弦,他無所謂。

“我什么也不能答應你,”我說,“想殺帕科[30]的人排長隊,誰都想下手。”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勸我:

“好吧,你盡力,總之我很期待。我保證:一定把指示代詞上的重音加回去[31]。”

后來,我去找圖書管理員何塞·曼努埃爾·桑切斯·羅恩。他瘦高個,銀發,洞察世界的目光聰慧冷靜。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幾乎同時當選為皇家學院院士。他是科學史教授,負責科學部分。我找他那會兒,他還負責圖書館。首版《堂吉訶德》、洛佩[32]或克維多的珍貴手稿,諸如此類藏在地下室保險箱里的寶貝,全歸他管。

“《百科全書》于十八世紀末進館,”他確認道,“這個我敢保證。當然,這套書當年無論在法國還是在西班牙都是禁書。法國名義上禁,西班牙嚴禁。”

“我想知道是誰買來的,如何騙過審查機構……混進咱們館的。”

他坐在椅子上搖了搖,想了想。桌上一摞摞書,把他半個人埋在后面。

“我覺得,既然學院所有決定都要在全會上通過,”他終于開口,“這么重要的事不會沒有征求過院士們的意見……這么說來,應該會有記錄。”

我像一只在空氣中嗅到獵物的獵狗,嗖地精神起來。

“能查檔案嗎?”

“當然可以。不過,會議記錄還沒有完全電子化,原稿保存,紙質版。”

“只要找到會議記錄,就能確定時間,鎖定環境。”

“這么感興趣?又要寫小說?……又是歷史小說?”

“目前只是好奇。”

“行,我去辦。我跟檔案室的人說說,有消息通知你……哦,對了,帕科·里科的事兒怎么說?……我能當兇手嗎?”

我跟他告辭,回到圖書館,又聞到故紙堆和舊皮革的味道。陽光透過窗戶,潑灑的四邊形換了位置,變窄了,快沒了;昏暗的書架上靜靜地躺著二十八卷《百科全書》。我用手指撫摸皺皺的舊皮革時,書脊上古老的燙金字母不再發光。突然,我找到了想寫的故事。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往往如此。我能在腦海里清晰地看見它:開始、高潮、結局,結構很完整。一幕幕場景,一個個有待去爬的格子。小說正在醞釀成型,故事情節正守候在圖書館的許多角落。當天下午,我一到家,就開始構思,落筆:

共二十四位院士,這周四,只來了十四位……

共二十四位院士,這周四,只來了十四位。他們陸續來到古老的大房子,獨往或結伴,少數人坐馬車,多數人步行,在門廳脫斗篷、大衣和帽子,自發地三五成群,進全會室,圍在大長桌旁,羊皮桌布上沾著蠟燭油和墨水印。手杖靠著椅子,擦鼻涕的手帕在上衣袖子里掏進掏出。一小盒鼻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院長的一點心意,盒蓋上有侯爵紋章。阿嚏!保重!多謝!各種噴嚏聲,拿手帕擦鼻涕聲。所有人都站著,彬彬有禮地咳嗽,清嗓子,小聲議論風濕、傷風、消化不良和其他毛病。幾分鐘后,聽見Veni Sancte Spiritus[33],大家才紛紛落座。椅子用久了,椅面磨損得厲害。在座的院士,最年輕的也已年過半百:深色毛呢上衣,若干件教士袍,五六頂撲了粉或沒撲粉的假發,刮過胡子的臉,各人的年紀都寫在皺紋里、斑痕上。在蠟燭和油燈的照耀下,所有擺設營造出樸素的氛圍:已故國王費利佩五世[34]和學院創始人比列納侯爵[35]的畫像,整幅舊天鵝絨窗簾,褪色的舊地毯,暗淡的家具,堆滿書籍卷宗的書架。盡管每周認真打掃,一段時間以來,到處都像蒙了一層建筑灰塵。卡洛斯三世[36]慷慨地將新王宮邊上的珍寶館撥給院士們開會,新王宮正在施工。十八世紀的最后三分之一即將過半,可在西班牙,就連卡斯蒂利亞語[37]和鴻儒們也在受窮。

“書呢?”維加·德塞利亞院長問。

戲劇評論家堂赫羅尼莫·德拉坎帕編寫了二十二卷大部頭《西班牙戲劇史》。他費勁地站起身,走到院長身邊,呈上最新出版的第二十卷。院長微笑著,畢恭畢敬地接過書,交到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手中。莫利納是卓越的拉丁文學者,出色地翻譯過維吉爾[38]和塔西佗[39]的作品。

“感謝堂赫羅尼莫·德拉坎帕,贈書將收藏入館。”維加·德塞利亞宣布。

奧西納加侯爵弗朗西斯科·德葆拉·維加·德塞利亞是國王陛下的掌馬官。他舉止優雅,衣著入時,藍色繡花上衣和系著兩根表鏈的櫻桃色外套是大廳里唯一的亮色。他家境殷實,善于在宮廷中活動,擁有高超的外交天賦。據說,要是家里安排他去做神職人員——就像榮任索爾索納主教的弟弟那樣——這個年紀,他恐怕已經當上了羅馬的紅衣主教,極有可能被擁戴為教皇。他是個差強人意的詩人,年輕時的作品《致克洛林達的信札》反響平平。讓他聲名鵲起的是十年前出版的《論人與人之間的多樣性或平等性》。這本小書被前衛思想聚談會熱議,被宗教裁判所審查官不齒。他還與盧梭[40]有過一段時期的書信往來。結果,他給皇家學院罩上了啟蒙主義的光環,招來了教皇至上論者的猜疑。

“日常事務。”他又開口。

秘書堂克萊門特·帕拉福斯應聲而出,向在座諸位通報了學院工作,分配了新版詞典和正字法的工作任務及卡片,公布了不久前伊瓦拉[41]印制的四卷本豪華版《堂吉訶德》截至目前的盈利狀況。

“下面,”秘書說完,越過眼鏡上方看了看大家,“按照議程,就巴黎之行和《百科全書》進行投票。”

帕拉福斯是德高望重的希臘語言文化專家,翻譯并注釋過亞里士多德[42]的《詩學》。“百科全書”這四個字,他是用字正腔圓的法語說的,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右手執筆,懸在記錄上方,確認議程繼續進行前,沒有異議。

“除了上次會議討論的內容,院士先生們有何高見?”院長發問。

桌子一端舉起了一只手,胖嘟嘟的,戴著好幾枚金戒指。一盞油燈的光將那只手邪惡的影子映在羊皮桌布上。

“有請堂曼努埃爾·伊格魯埃拉發言。”

伊格魯埃拉開始發言。他六十多歲,脖子粗,鼻音重,穿著帶褶襯的上衣,沒撲粉的假發總是歪著,似乎在腦袋上坐不安穩。他外表粗俗,只有眼神透著靈活、歹毒和聰明。他是平庸的劇作家,蹩腳的詩人,卻是極端保守的《文學審查官報》的編輯,擁有貴族、教會等最保守階層的鼎力支持,堅守報紙陣地,猛烈抨擊一切進步思潮和啟蒙思想。

“請將我的反對意見記錄在案。”

院長斜睨著,見秘書一一記下。之后,他緩緩地嘆了口氣,字斟句酌地回復道:

“巴黎之行是學院在上周例會上通過的……今天只是投票選出委派哪兩位院士。”

“即便如此,我也想對這種胡鬧行為再次表示不滿。我拿到了那本書里有關‘上帝’和‘靈魂’的詞條,神學家們讀了,義憤填膺……我向諸位保證:讀完,我差點病倒。那本書不配來這兒。”

維加·德塞利亞謹慎地看了看大家。凡需公開表態,院士們大多三緘其口,神情莫測,置身事外。他們知道這個世界的厲害,指望他們出頭,很難。院長欣慰地想:幸好上周實行了秘密投票,選票匿名,直接入箱,才能得償所愿。要是舉手表決,沒幾個敢惹禍上身。兩年前,若干名院士,包括院長在內,都因閱讀外國哲學家的作品而被宗教法庭起訴。盡管沒有官方證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告發者便是此人。

“請您陳述理由,堂曼努埃爾。”維加·德塞利亞耐著性子,和善地笑了笑,“按照慣例,秘書先生會記錄在案。”

伊格魯埃拉興之所至,侃侃而談。他的說話方式與文風如出一轍,危言聳聽地歷數各種想法給歐洲帶來的災難:自由思想和無神論的風暴攪亂了無辜民眾的安寧,無信仰的無神論者撼動了歐洲王室的根基,哲學家們的學說是導致革命性破壞的主要工具。犬儒主義者伏爾泰[43]、偽君子盧梭、歪曲事實的孟德斯鳩[44]、不敬神靈的狄德羅[45]和達朗貝爾[46]等等,他們肆無忌憚地膜拜理性,曲解常規,辱罵神靈,用極其不光彩的思想打造出那套《百科全書》——他說“百科全書”這四個字時,用的是西班牙語,鄙夷之意暴露無遺。西班牙皇家學院館藏此書,無異于辱沒清名。

“總而言之,此為大奸大惡之書,在下反對購入,”他表明姿態,“同時反對委派兩名院士前往巴黎,專程購書。”

接下來一片沉默,只聽見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秘書的羽毛筆劃過紙張的聲響。院長如慣常般沉穩地環顧四方:

“哪位院士先生有不同意見?”

窸窸窣窣聲沒了,誰也不說話。大部分人眼神迷離,靜候風暴過境。在座的另外四名保守派——五名神父院士中的兩位,努埃沃·埃克斯特雷莫公爵,外加一名財政部高官——對伊格魯埃拉的發言頻頻點頭。盡管上周四是匿名投票,維加·德塞利亞院長和在座諸位都能猜到是哪些人投了空白票,委婉大度地對表決之事提出反對。其實,包括伊格魯埃拉在內,反對購買《百科全書》的共有六人。院長對第六張反對票來自何人有絕對的把握。詭異的是,此人的思想與保守主義激進派記者院士南轅北轍。此刻,他正身著英法最新款窄袖燕尾服,系著鮮艷奪目的領帶,戴著太陽穴邊留了卷、沒有撲粉的假發,從桌子另一端舉起了手。此舉倒是意料之中。

“有請桑切斯·特龍先生發言。”

大家都知道:此人百年一遇,極為罕見。胡斯托·桑切斯·特龍是西班牙所謂的啟蒙主義激進派。阿斯圖里亞斯[47]人,家境一般,學習刻苦,博覽群書,享有思想前衛的名聲。他在政府就職,撰寫的有關孤兒院、監獄和大赦的報告《論人民之不幸福》引發軒然大波,成為眾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此后,馬德里的數家咖啡館和聚談會便成為他所主導的文學與哲學辯論的舞臺。也許,“主導”這個詞才是關鍵。桑切斯·特龍五十過半,小有成就,便不知天高地厚,缺乏自知之明,賣弄學問,自鳴得意,倨傲得令人作嘔,文章和演講中滿口仁義道德,于是,私底下得了個“奧維多啟蒙讀本”的綽號。更有甚者,他走到思想和文化的最前沿,總比別人慢半拍,卻總能發現別人已經發現的東西,并將其公之于眾,似乎是他啟蒙了大眾,這點最讓人惱火。聽說他正在創作劇本,打算埋葬國內戲劇界的糟粕。至于現代作家和哲學家,阿斯圖里亞斯人希望自己成為他們和落后的西班牙社會之間唯一的調停人,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是燈塔,是詮釋者,是救世主(如果別人允許的話)。在行使這項權力時,他見不得有人插手,容不得有人競爭。所有人都知道,多年來,他一直在編寫皇皇巨著《理性詞典》,相當一部分所謂的原創詞條和論據都是明目張膽地從法國百科全書編纂者那兒翻譯過來的。

“對于這次不合時宜的巴黎之行,”他整整燕尾服袖口冒出的花邊,沾沾自喜地說,“請將我的反對意見也記錄在案。我認為:《百科全書》不適合皇家學院。如果西班牙需要脫胎換骨——毫無疑問,需要——只能倚仗知識界精英的啟蒙……”

“包括在下。”一名院士小聲揶揄。

桑切斯·特龍打住話頭,氣憤地尋找誰在開玩笑。可是,桌邊的人全都一本正經,一臉無辜。

“堂胡斯托,請繼續。”院長出來打圓場。

“追尋理智與進步之光并非本院分內之事。”他接著說,“西班牙皇家學院擔負的使命為編纂詞典、語法和正字法,對卡斯蒂利亞語進行清理、修復并創造輝煌……僅此而已。啟蒙思想確為時代所需,但這是哲學家們的事。”說到這兒,他用挑釁的目光環視在座諸位,“哲學家們理應擔此重任。”

所有人都明白,他所說的“哲學家們”指的是“包括我在內的哲學家們”。俗話說得好:正所謂鞋匠修鞋,瓦匠補瓦,《百科全書》就讓懂它的人去讀。桑切斯·特龍話音剛落,抵觸聲便嗡嗡四起。有些院士不耐煩地在椅子上動來動去,有些顯然在挖苦嘲諷。然而,在院長嚴厲的目光下,眾人又安靜下來。

“有請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發言。”

舉手的正是圖書管理員。他矮胖,親切,身穿棕色上衣,衣服早就不新了,肘部磨得發亮。他謝過院長,提醒同事們為何要將狄德羅、達朗貝爾和布列塔尼人[48]主編的二十八卷書從巴黎帶回圖書館。他不乏深情地說,那套書,即使白玉有瑕,也是現代知識界最輝煌的成就,將哲學、科學、藝術以及所有已知和未知學科最前沿的知識收錄成冊,是智慧的結晶,人類歷史上鮮見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它會點亮讀者的人生,為各國人民開啟幸福、文化、進步之門。

“因此,”他總結道,“不館藏此書,讓院士先生們一飽眼福,為工作如虎添翼,為學院錦上添花,將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記者院士伊格魯埃拉再次舉手,眼神惡毒。

“哲學、自然、進步、塵世幸福,”他不客氣地插嘴道,“都與我們無關。我們的任務是定義這些詞匯,讓單純無知的人免受其害,特別是當它們試圖撼動君主制或宗教神圣不可侵犯的根基時……盡管我和桑切斯·特龍先生往往意見分歧甚至意見相左,但就此事而言,我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沖特龍勉強地笑了笑,特龍沖他生硬地點點頭,“不妨這么說,我們是在分別從兩個極端對這一欠妥的決定提出同樣的譴責……我還想提醒諸位院士先生:《百科全書》已被宗教法庭列入禁書名錄,在法國也是如此。”

所有人將目光投向托萊多大主教轄區總管兼宗教法庭委員會終身秘書堂約瑟夫·翁蒂韋羅斯。他剛滿八十一歲,滿頭銀發,膝蓋不好,頭腦清晰,三十年來,一直坐在大寫字母R的位置上。他聳聳肩,寬宏大度地笑了笑。盡管在教會中身居高位,睿智的翁蒂韋羅斯膜拜啟蒙思想,不帶任何偏見。四十年前,他貢獻了賀拉斯[49]作品最優秀的卡斯蒂利亞語譯本:“逃亡的仙女啊,你,/農牧神,是她們絕妙的愛人”[50];卡圖盧斯[51]的詩歌譯本也堪稱杰作。利納爾科·安德羅尼奧是他的筆名,此乃公開的秘密。

“就我而言,nihil obstat[52]。”教士開口,桌邊的人都笑了。

“我無比真誠地提醒堂曼努埃爾·伊格魯埃拉,”院長的分寸一向拿捏得恰到好處,“經堂約瑟夫·翁蒂韋羅斯的適時斡旋,教會同意學院購進《百科全書》……宗教法庭高瞻遠矚,認為這些書盡管不便交到未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手中,但由院士先生們閱讀,不會傷其靈魂與良心……不是嗎,堂約瑟夫?”

“所言極是。”堂約瑟夫回答。

“如此說來,咱們繼續。”院長望著墻上的掛鐘說,“秘書先生,您意下如何?”

秘書先生寫完會議記錄,抬起頭,扶好鼻子上的眼鏡,環顧眾人,宣布道:

“根據全會決議,下面進行投票,選出兩位院士先生,前往巴黎,購回二十八卷《百科全書》。決議內容如下:

經尊敬的國王陛下和天主教會首肯,皇家學院全體成員在珍寶館,以少數服從多數通過決議,在院士中選出兩位好人,攜帶車輛及費用,前往巴黎,購買全套《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手工藝分類詞典》(Encyclopedie,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iences,des,arts et des métiers),帶回學院館藏,僅供院士閱讀查詢。

沉默片刻,只聽見長者堂費利佩·埃莫西利亞——匯編了著名的《西班牙古代作家名錄》——的咳喘聲。院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部分人神情肅穆,充滿期待,深知此舉有重大的象征意義;小部分人陰沉著臉,擺明了不高興,比如最保守的兩位神職人員、努埃沃·埃克斯特雷莫公爵和財政部高官。四人會心地注視著伊格魯埃拉和桑切斯·特龍,表示和他們站在同一戰線,只是不敢明目張膽地宣揚,以求明哲保身。

“還有不同意見嗎?……沒有了?”院長關心地詢問,“那好,咱們開始投票。正如秘書先生所言,投票選出兩個好人。”

“‘兩個好人’。會議記錄上的原話。”我去拜訪堂格雷戈里奧·薩爾瓦多,他跟我確認道,“多年前,我看過那份文件,我知道。”

透過陽臺窗戶,我能看見他身后馬拉薩尼亞街上的樓房。老人年過八旬,知名語言學家、教授、院士,是現任皇家學院院士中最年長的一位。他坐在家中書房的沙發上,茶幾上有一杯孫女剛剛端給我的咖啡。

“這么說,那次會議有記錄?”我饒有興趣地問。

他使勁點頭。他的腦袋古老、高貴、保養得好。頭發銀白,但很濃密;眼睛總是笑瞇瞇的,盡管年事已高,剛做過白內障手術,也只有看書才需要戴眼鏡。堂格雷戈里奧·薩爾瓦多參加了三十年來學院每周四的會議,從不缺席,思路出奇地清晰,對歷史細節、趣聞軼事知之甚多。他參編了巨著《安達盧西亞的語言和人種地圖》,是唯一全會之外,沒有規矩約束,被幾乎所有人尊稱為您的人。

“那當然,”他回答,“所有會議記錄都在。不過是紙質版,找起來沒那么容易。您想想,三百年的會議記錄啊!想找到這一篇,您得有耐心,一個個周四往下找。”

“年份能確定嗎?”

他想了想,一只手在轉銀頭烏木手杖,另一只手抄在灰色針織羊毛開衫的口袋里,里面是襯衫領帶,下身是深色法蘭絨褲子,皮鞋雖舊,擦得锃亮。堂格雷戈里奧·薩爾瓦多干凈清爽,嚴謹自律。

“應該在一七八〇年之后。我研究過伊瓦拉版的《堂吉訶德》,書是那年出版的,會議記錄上有,我看到過。”

“會議記錄上也有兩位院士的巴黎之行?”

“沒錯。他們要去巴黎,購回全套《百科全書》。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會上有些爭執。”

“爭什么?”

他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那只手瘦骨嶙峋,指節突出,關節炎落下的毛病——在空中隨意地晃了晃:

“不知道。我跟您說,那份記錄我只是粗略地翻了翻,挺有意思的,原本想有空回去細看,可惜一直在忙別的事。”

我啜了一口咖啡:

“挺奇怪的,不是嗎?……《百科全書》在西班牙被禁,書卻輕而易舉地買回來了。”

“不能用‘輕而易舉’這個詞。我倒覺得,巴黎之行艱難坎坷……還有,皇家學院是個挺特別的機構,院士們很有趣,”說到這兒,老院士笑了,“什么人都有。”

“您想說,好人壞人都有?”

堂格雷戈里奧不說話,笑意更濃,盯著手杖的銀把手看了幾秒。

“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他終于開口,“如果每個人真的知道哪派對,哪派錯……派別當然有。西班牙當年有,現在有,一直都有。當年的分歧愈演愈烈,后來釀成歷史悲劇。分歧是一目了然的:一些人自信、熱誠,相信教育和進步,堅信只有通過啟蒙,民眾才能幸福……另一些人冥頑不化,固步自封,無視現代和啟蒙,仇視新生事物。騎墻派和機會主義者自然是見風使舵,搖擺不定……西班牙人在接下來的兩個世紀里自相殘殺的種子當年就在學院內外埋下了。”

他專注地看著我,興致勃勃地看著我,揣摩我是否能寫好這個故事。最后,他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問我:

“您了解那個時代嗎?”

“還行。”

“曾經陪伴我們的胡利安·馬里亞斯院士,小說家哈維爾的父親[53],經常會寫那個時代的事。他有一本小書相當不錯:《卡洛斯三世時期的西班牙遐想》……我不太記得了,也許提到學院如何購得《百科全書》……內戰結束后,他也遭遇過揭發和迫害。”

他又笑了,笑得心不在焉,或許沉浸在回憶中。老院士出生于一九二七年,早年回憶中有形形色色格爾尼卡[54]式的畫面。

“西班牙的歷史并不美好。”他憂傷地說。

“沒幾個國家的歷史算得上美好。”

“那倒是,”他承認,“但我們特別不幸。十八世紀再次錯失良機:酷愛讀書的軍人,沉迷科學的水手,擁護啟蒙的大臣……社會在革新,卻一點點地讓教會等反動勢力占了上風。教會就像一只碩大無比的黑蜘蛛,什么都盯著。與此同時,新思想卻在改變舊歐洲……”

堂格雷戈里奧一邊說,一邊緩緩地掃視滿滿當當的書架。到處都是書,家具上,地板上,堆得到處都是。我的目光也隨著他的目光游動。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事絕非偶然,巴黎購書適逢卡洛斯三世時期,那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日子。盡管只是少數,但部分神職人員是有學問的,也算追求進步。可敬的人試圖引入啟蒙思想,將蒙昧世紀甩在身后。

“西班牙皇家學院視其為己任。”老院士接著說,“他們認為:既然有照亮歐洲的巨著,不妨拿來仔細研讀。我們詞典中的每個釋義,精妙之余,均背離理性、科學及未來,無不浸染著基督教中心論,連副詞中都能看見上帝的存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西班牙語除了高貴、美麗、典雅,更應該有教養、有學識、浸潤著哲學思想。”

“這是革命性的觀念。”我承認。

“沒錯。那些院士大多目光敏銳,道德高尚。您看在當年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權威詞典》[55]上那些令人驚嘆的釋義……十八世紀末,幾乎所有院士都是天主教徒,有些還是教會人士。然而,他們抱著最大的善意,希望能讓新思想與宗教信仰并存。他們本能地覺得:對語言精準釋義,理性化、科學化,也是改變社會的一種方式。”

“可惜只走到這一步。”

堂格雷戈里奧稍稍舉起手杖,表示反對。

“也不盡然,”他反駁道,“盡管的確錯失良機。推翻舊制度的法國大革命沒有在西班牙爆發……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編纂《百科全書》的哲學家們都被拒之門外,至少很難進入。他們的思想被鎮壓,被血洗。”

我喝完咖啡,好一會兒沒人說話。老院士又好奇地看著我。

“但是,”他補充道,“珍藏在學院圖書館里的二十八卷《百科全書》是個美麗的冒險故事……您真的想寫這個故事?”

我指了指周圍那些書,似乎答案就在其中:

“也許吧!如果我能搜集到更多的資料。”

他仁慈地笑了,如此打算,正中下懷:

“挺好挺好,這是學院掌故,值得銘記:蒙昧時期,好人千辛萬苦,為同胞帶來啟蒙與進步……可有些人,卻千方百計地阻撓。”

按照慣例,會議八點半結束,院士們互相道別,下周四再見。冬天只剩了個尾巴,夜晚十分安寧,屋檐間星星閃爍。胡斯托·桑切斯·特龍往馬約爾大街走,身后響起了馬蹄聲。樞密院大樓前的街燈在他身邊投下了馬車越駛越近的影子,經過他身邊時,有人在馬車里說話。車夫勒住馬,停下車,車窗里探出曼努埃爾·伊格魯埃拉歪戴著的假發和邪惡的圓臉。

“堂胡斯托,上車,我送您回家。”

桑切斯·特龍無意掩飾傲慢與不屑,一口回絕。他用表情告訴對方:他不愿坐馬車在馬德里街頭散步,更不愿坐在身為教皇至上論者的記者兼文人身邊。就算街道昏暗,行人稀少,他也要保持一向簡樸的生活習慣,免得玷污一世清名。

“隨您的便。”伊格魯埃拉說,“那我下來,陪您走走。”

記者院士下車,整整斗篷,夾著帽子——他戴假發,幾乎從不戴帽子——跟車夫說了一聲,便心平氣和地與桑切斯·特龍同行。桑切斯·特龍雙手抄著大衣口袋,沒戴帽子,下巴貼在胸口上,步態嚴肅。他散步時都這樣:若有所思,反躬自省,心無旁騖,似乎在深入思考哲學問題;走路時只往地上看,注意不踩到狗屎。

“必須要制止這件混賬事。”伊格魯埃拉說。

桑切斯·特龍只顧往前走,死活不開口。他明白指的是哪件事。全會最后一次投票,八張同意,六張空白——后者包括他自己那張——選派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和退役海軍準將堂佩德羅·薩拉特前往巴黎購書。院士們都叫堂佩德羅海軍上將,按照傳統,坐他那個位子的人向來都是和文學界關系密切的陸軍軍官或皇家海軍軍官。

“堂胡斯托,您和我時有分歧。”伊格魯埃拉繼續往下說,“但在這件事上,我倆的立場雖南轅北轍,卻殊途同歸。對我這個愛國者和天主教徒而言,所謂法國哲學家們的作品妖言惑眾,乃不祥之物……對您這個深邃的思想家和未成年人專家而言,讓天真的西班牙民眾此時此刻閱讀這部作品,有些強人所難。”

“不合時宜。”桑切斯·特龍語氣生硬地強調。

“好吧,一回事。不合時宜,為時過早……隨您怎么說。身為院士,咱們就是干這個的: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問題是,無論從您的角度,還是從我的角度,卑鄙下流的《百科全書》在西班牙自由流通都不合適……恕我斗膽揣摩您的想法,您會認為:狄德羅之流的觀點,即便與您的不謀而合,直接交給民眾,也未免太過危險。”

此言招來桑切斯·特龍的鄙夷,他的眼神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您說危險?”

伊格魯埃拉熟悉這副腔調,沒被嚇著。

“沒錯,我是這么說的:不但危險,簡直荒唐。人是從魚變來的,山是從海里冒出來的……簡直胡說八道!”

“您不懂裝懂,才叫胡說八道。”

“您別這么草率地下結論,咱們說正經的。這里需要的是中間人,艱深晦澀的大部頭需要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去詮釋、做導讀。”伊格魯埃拉目光歹毒,故意拍馬屁,使勁拍馬屁,“這樣的人不用說遠,您就是一個……總之,在西班牙,《百科全書》還只是青澀的葡萄,釀不成葡萄酒……我說錯了嗎?”

他們漫步在馬約爾廣場周圍的銀器街,此時行人稀少。瓜達拉哈拉門陷入黑暗,珠寶店早已收攤關門。垃圾堆在門廊前,等垃圾車來收,貓咪們悄悄地在里頭扒拉吃的。

“堂胡斯托,這就是西班牙。這年頭,要是上帝不來拯救,誰都會成哲學家。就連我認識的一些夫人也會炫耀地談起牛頓,引用笛卡兒[56],梳妝臺上放著蒲豐[57]的書,盡管只是看看插圖……所有人早晚都會梳著哲學家的發型,像磨坊里的老鼠,從頭到腳撲著粉,跳巴黎流行的對舞。”

“這跟《百科全書》和學院有什么關系?”

“您對巴黎購書也投了反對票。”

“我提醒您:是無記名投票。不知您為何斗膽……”

“沒錯,是無記名投票。可在學院,誰不知道誰啊?”

“堂曼努埃爾,這么說話很不合適。”

“絕對合適……恕我直言:這次談話,對您對我都合適。”

有鈴鐺聲。從鄰近的圣希內斯教堂走來神父和侍童,捧著圣油和圣體,趕去主持臨終懺悔。兩位院士停下腳步:伊格魯埃拉低頭畫十字,桑切斯·特龍不以為然。

“我的想法,您都清楚。”記者院士邊走邊說,“我們竟然遭遇了這場不信神、不敬神、辱罵一切傳統與光榮的印刷洪流……這場浪潮企圖傾覆王位與圣壇,代之以理性與自然崇拜,這些新字眼沒幾個人能聽懂……想法一旦落到士官生、一年級學生或藥店店員手里,將會引發革命與動亂,您想過嗎?”

“不至于。”桑切斯·特龍一本正經地反駁,“您總是這樣,言過其實,夸大其詞。別忘了:我不愛看您寫的文章。學院購進《百科全書》,專供院士研讀。沒人說會向不合適的讀者開放。”

伊格魯埃拉狐疑地笑了:

“院士?……堂胡斯托,都這個時候了,您別逗我。您和我一樣了解他們,瞧不起他們。他們大多只是平庸文人,寒酸儒士,躲在圖書館里皓首窮經,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些只長年紀,不長腦子,天真幼稚。多少院士能啃下伏爾泰或盧梭,不會消化不良?……這部書太有煽動性,萬一落到不合適的人手里,局面可想而知,連您這種稱職的哲學家也無法控制。”

最后這句話說到他心坎里了,竟讓他無言以對,只能將眉頭鎖得更緊。在厚顏無恥的機會主義者伊格魯埃拉面前,虛榮心是令他刀槍不入的鎧甲。哲學家院士依然雙手抄在大衣口袋,下巴貼在胸口上,不茍言笑,慢悠悠地往前走,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記者院士在一旁繼續煽風點火,窮追不舍,揮舞著雙手,循循善誘。

“學院對尊貴的卡斯蒂利亞語貢獻巨大,令人贊嘆,”他執意往下說,“這點毫無疑問。塞萬提斯、克維多、正字法、詞典,還有其他……所有工作都可圈可點,值得稱頌,為國家做貢獻,為人民做好事……但去摻和那些哲學新思潮純屬不務正業,您同意嗎?”

“可以這么認為。”桑切斯·特龍的口氣軟了下來。

伊格魯埃拉滿意地笑了笑,找對路子了。

“那些玩意兒根本配不上博學睿智的學院。”他乘勝追擊,“人類的好色淫蕩、自由思想、自大傲慢都要有底線,比如說君主制、天主教和無可辯駁的天主教義……”

桑切斯·特龍如同見到了一條毒蛇,趕緊打斷他,叫道:

“比如說將罪惡的無神論者投進監牢?……先生,這腔調我熟悉,您和您那幫人成天嚷嚷。那幫老朽,頭發是假的,恨不得連眉毛都是假的,指甲留得長長的,襯衫半個月換一次。好了好了,別再說了。”

記者院士謹慎起見,鳴金收兵,最好繞過敏感話題。

“好吧好吧,堂胡斯托,我道歉。我不想冒犯您,也不想跟您爭辯……我了解并尊重您的想法。”

話茬一下子被“奧維多啟蒙讀本”接了過去:

“您連您母親都不尊重,堂曼努埃爾……您一輩子興沖沖地到處找柴火,去燒異教徒,就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紀……帶著您那幫教會神職人員,聲嘶力竭地叫囂著手銬腳鐐。您的那份報紙……”

“別提了,不談這個話題。今天,我不以審查官編輯的身份,只以朋友的身份跟您說話。”

“朋友?……老兄,別氣我了,您以為我是白癡嗎?”

他們在白天熱鬧、晚上冷清的圣費利佩臺階前停下,面前是關門打烊的卡斯蒂略書店、科雷亞書店和費爾南德斯書店。石階上、破屋前的門廊里,蜷縮著乞丐們模糊的身影。

“我要對抗人類的敵人,即使被迫孤軍奮戰。”桑切斯·特龍指著打烊的書店,似乎它們是見證人,“我只以理性與進步為旗幟,我和您的思想壓根兒沾不上邊。”

“沒錯。”伊格魯埃拉坦然面對,“我還撰文公開抨擊過您,我承認,不止一次。”

“那您說說,比如在最新那期報紙上,雖然沒有指名道姓……”

“好了好了。”記者院士打斷他,“堂胡斯托,眼前的事都快火燒眉毛了,為了共同的利益,為了西班牙皇家學院的顏面,我打算暫時尊重您的思想,下不為例。”

“堂曼努埃爾,恕我直言,您那份狗屁不通的報紙似乎從來不要什么顏面。”

伊格魯埃拉再次恬不知恥地笑道:

“今天隨您怎么說。不過,說句體己話,您也逃不了‘虛偽’二字。”

桑切斯·特龍幾乎是猛地把頭抬了起來:

“談話到此為止,晚安。”

他加快腳步,憤然離去。走得雖快,還是被伊格魯埃拉趕上。記者院士耐心地陪他走,不說話,讓他考慮。最后,桑切斯·特龍放慢腳步,停下來看著他問:

“您有何打算?”

“您不希望《百科全書》變成亂哄哄的大雜院,誰都能大搖大擺地進去,對收錄的思想東摸摸、西看看。簡而言之,不經過您的詮釋,比如說,通過學習您那本《理性詞典》……”

桑切斯·特龍上了鉤,傲慢地看著他:

“這事與《理性詞典》有何關系?”

伊格魯埃拉狼一般狡猾地笑了,一擊即中,分寸剛剛好。據可靠消息,桑切斯·特龍正在肆無忌憚地洗劫比利牛斯山北麓哲學家們的知識寶庫。

“您的作品無疑乃曠世奇作,西班牙人寫的,國人將無比自豪。咱們不需要法國佬思想家。就算是無神論、錯誤論,西班牙人也能自己應對……您覺得不是?”

哲學家院士的虛榮心堅如磐石,伊格魯埃拉譏諷的口吻再次無功而返。

“那又怎樣?”桑切斯·特龍只說了這幾個字。

伊格魯埃拉悠然地聳聳肩:

“我向您伸出和平的橄欖枝。”

桑切斯·特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反感不假,驚訝更甚:

“您想跟我合作?”

記者院士攤開手,手心朝上,表示絕無隱瞞:

“尊敬的同事,我建議咱倆休戰,暫時結盟,戰術需要,有百利而無一害。兩個極端,握手言和。”

“愿聞其詳。”

“二十八卷書不能來,連邊境都不能過。必須把這趟行程給攪黃了。”

桑切斯·特龍眉頭緊鎖,不出聲,看了他一會兒。

“怎么攪?”他疑慮重重,“學院出資,圖書管理員和海軍上將會說法語,兢兢業業,按照會議記錄上的說法,都是好人,值得尊敬。根本無法阻止……”

“錯!在我看來,辦法多得很,他們難著呢!”

“比如說?”

“山高路遠,”伊格魯埃拉表情曖昧,“國門關卡,危險重重。《百科全書》被天主教會列為禁書,歐洲王室紛紛支持,法國官方明令禁止,印刷商只能或幾乎只能偷偷出售。”

“風聲沒那么緊。”

“都一樣……堂胡斯托,西班牙由此引發的爭論您是知道的:宗教法庭和政務委員會開始反對,國王陛下受奸人蠱惑,最后出面干涉,同意購入……”

“您想說什么?”桑切斯·特龍聽得不耐煩。

伊格魯埃拉沉著冷靜地盯著他說:

“辦法只有一個:我倆聯手,破壞行程。”

“我的作用是……?”

“如我一人,會被曲解為陰謀反動。有您的參與,性質會大不同。咱們可以聯合力量,籌措資金……您和法國哲學家、書商等思想先進的人士素有通信往來。您在法國有很多朋友。”

“您的意思是:左右夾擊?……您從您那邊,我從我這邊,同時發力?”

“沒錯。左右夾擊,粉碎這次荒唐的巴黎之行。”

卑鄙與傲慢攜手同行,來到太陽門,這里稍微熱鬧些。

一輛公共馬車剛在鄰近的博斯塔斯街上打烊的布店旁停下,乘客們在廣場泛紅的街燈下四散開去,腳夫們背著包裹、提著箱子,跟在后面。一小群閑人守著郵局門房,這個點兒,報紙快到了,有和英國交戰、圍困直布羅陀的新聞。

“我有一個完成任務的絕佳人選。”伊格魯埃拉接著說,“如果您愿意加入,我再提供具體信息。總之,此人在西班牙和法國暢行無阻,為雇主們順利完成過多項棘手的任務。”

“我猜,他是為錢。”

“不為錢,為什么?……尊敬的堂胡斯托,經驗證明: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向來不信任心血來潮的志愿者,自告奮勇地做這個、做那個,不為錢,單憑良心或興趣。興致過了,就把你扔在一邊。但是出好價錢雇的人,不管什么任務,都能踏踏實實地完成。此人就是其中一個。”

“您該不是說,咱們的同事會……”

“哦,放心!當然不會,您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他們穿過太陽門,走向停在卡雷塔斯街口的出租馬車。桑切斯·特龍的家就在附近,挨著普雷西亞多斯客棧。伊格魯埃拉跟車夫做了個手勢,車夫點亮了馬車燈。

“沒人要傷害咱們親愛的圖書管理員和海軍上將,”記者院士說,“只會設置障礙,讓他們無功而返,空手而歸……您意下如何?”

“可以考慮。”桑切斯·特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找的人是誰?”

“您放心,那人很有辦法,做事情也有分寸。拉波索,他叫……帕斯夸爾·拉波索。”

“您說他很機靈?”

伊格魯埃拉的一只腳已經踏上馬車。他摸摸腦袋,整整假發,油燈下,無恥的笑容也變得油膩。

“既機靈,又危險,”他說,“跟他的姓一樣[58]。”

查個記錄真不容易,它們密藏在學院檔案室。檔案員洛拉·佩曼認為:保存檔案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讓人查。不過,我按照規定,走完程序,取得了斗爭的最后勝利,終于拿到了十八世紀的會議記錄原稿。

“翻頁時小心,”洛拉·佩曼認為出借檔案是對自己的大不敬,“紙張不好,已經嚴重破損,一扯就破。”

“放心吧,洛拉!”

“都這么說……然后,該破還是破。”

我在圖書館窗前坐下,館里有幾個帶桌子的小隔間,讓院士們工作。我很享受這一刻。周四全會被事無巨細地記錄在羊皮封面的大厚本里:字跡清晰、整潔,像出自抄寫員之手,每隔一段日子,秘書去世,換人,也換字體。帕拉福斯秘書的字跡十分俊朗,尖尖的,容易識別:“皇家學院成員齊聚總部珍寶館……”

我很失望:會議記錄并不十分詳細。當年,雖然卡洛斯三世推行啟蒙主義政策,宗教裁判所依然一手遮天。院士們出于謹慎,落在紙上的細節越少越好。從內容上看,帕拉福斯的記錄也是如此。我只找到兩處相關信息,一處表明學院有意購進《百科全書》:“西班牙皇家學院全體會議以少數服從多數……”另一處提到兩位當選出行的院士姓名:“很久以前得到消息,法國《百科全書》全套有售,學院決定原版購入,特此選派莫利納和薩拉特赴巴黎辦理購書事宜。”

信息雖少,卻足以順藤摸瓜。在安東尼奧·科利諾和埃利塞奧·阿爾瓦雷斯-阿雷納斯編寫的資料類圖書《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中,我查到了兩位院士的生平,盡管沒有提到巴黎之行。一位是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當時六十三歲,卓越的古典語言教師及文學翻譯家;另一位是退役海軍準將堂佩德羅·薩拉特,被同事們尊稱為海軍上將,航海術語專家,編纂過一本重要的《航海術語詞典》。

有了這些基本資料,我開始四處活動:人名詞典、埃斯帕薩出版社[59]、網絡、參考書目。短短幾天,我盡可能還原了兩位院士的生平,內容有限。兩位均為人謹慎,受人尊敬,生活平凡:一位教書譯書;另一位安然退休,潛心研究航海術,終于榮升院士。有關薩拉特海軍準將的參戰情況,我唯一查到的是他年輕時,參加過一七四四年對英國艦隊的一場惡戰。任何資料都無法推翻帕拉福斯秘書在會議記錄上的評價:“兩個好人”。

用完飯后甜點,侍應生走過吱吱呀呀的木地板,用托盤端來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水、一瓶酒,外加煙具。西班牙皇家學院院長維加·德塞利亞殷勤地招呼兩位客人,親自給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斟上滿滿一杯咖啡和一小杯馬拉斯金酸櫻桃酒,給海軍上將薩拉特斟上一指寬的麝香葡萄酒。薩拉特的生活在學院院士中出了名的簡樸,他只吃了點蒜爆羊肉,喝了點梅迪納·德爾坎波葡萄酒。三人圍坐在金泉客棧[60]小餐廳的桌旁,窗戶開著,能看見敞篷馬車和行人在圣赫羅尼莫街上來來往往。

“旅途兇險,無須贅述。”維加·德塞利亞說,“兩位深得學院及同事之信任……特備薄酒,略表謝意。”

“眾人祈盼,”圖書管理員回答,“不知我倆能否擔此重任。”

維加·德塞利亞做了個信任、得體、充滿情感的手勢。

“對此,我深信不疑。”他想鼓舞士氣,“無論是您,堂埃莫赫內斯,還是海軍上將先生,都會圓滿完成任務……我百分之百確定。”

說完,他俯下身,將哈瓦那雪茄湊到侍應生剛端來的燭火上。

“百分之百確定。”他靠回到椅背上,又說一遍,笑著噴出一團藍色的煙。

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信得過的朋友會斗膽叫他堂埃梅斯——心里沒底,禮貌地點點頭。他矮胖,厚道,喪偶五年,是卓越的拉丁文學者,教授古典語言。他所翻譯的普魯塔克[61]的《希臘羅馬名人傳》是典雅文學西語譯本史上的一座豐碑。他不修邊幅,上衣肘部磨得發亮,沾著巧克力汁,翻領上沾著鼻煙絲。然而,和為人相比,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備受同事愛戴,不僅奉獻私人藏書,供大家使用,還自掏腰包,在古董書店購買珍本或其他有用的版本,買了就買了,總是忘記報銷。和院長等其他院士不同,他不戴假發,不撲粉。短發剪得十分糟糕,黑發中已有幾條銀絲。他胡須濃密——每天修剪兩遍方能保持整潔,可惜他做不到——映黑了整張臉。栗色的眼睛十分和善,多年讀書,用眼過度,看世界的目光有些糊涂,有些惶恐,但很有涵養。

“院長先生,我們會盡力。”

“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對上將先生十分信任。”圖書管理員又說,“他走南闖北,博聞廣見,還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

海軍上將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直,軍姿標準。他雙手扶桌,微微頷首。筆挺的黑色燕尾服,配漂亮的真絲寬領結,更需他抬頭挺胸。如此考究,與圖書管理員的邋遢對比鮮明。

“法語您也會說,堂埃莫赫內斯。”他直截了當地指出。

圖書管理員謙虛地搖搖頭。維加·德塞利亞吞云吐霧,贊賞地看著海軍上將。他欣賞這位老兵,盡管和幾乎所有院士一樣,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堂佩德羅·薩拉特·伊克拉爾特孤僻怪異的個性并非空穴來風。他是皇家海軍退役準將,編纂了一部杰出的《航海術語詞典》。他又高又瘦,英俊憂郁,一板一眼,幾乎不茍言笑;頭發灰白,有點長,開始稀疏,用塔夫綢帶子扎了個短馬尾;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淡藍色的眼眸,十分澄澈,說話時盯著對方,時間一長,會讓人惴惴不安,甚至氣急敗壞。

“那不一樣。”堂埃莫赫內斯反駁道,“我只是理論上會,能看懂。拉丁文窮盡了我一生的精力,讓我無暇鉆研其他學科。”

“可是,圖書管理員先生,您可以流暢地閱讀蒙田和莫里哀,”維加·德塞利亞說,“和閱讀愷撒或塔西佗不相上下。”

“看是一回事,流利地交談是另一回事。”圖書管理員謙虛地說,“堂佩德羅和我不同,他經常操練:和法國艦隊航行時,他有太多的機會說法語……當然,這也是他當選前往巴黎的原因之一。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選我?”

院長開懷大笑,理由顯而易見,還非要他說出口,真是痛苦。

“因為您是好人,堂埃莫赫內斯。”他解釋道,“您為人謹慎、受人尊重,是學院稱職的圖書管理員,跟咱們的上將先生一樣,值得信任。院士們選擇相信兩位,完全正確……哪天走,決定了嗎?”

維加·德塞利亞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給予同樣的時間,同樣的關注。他很細心,也很熱心。待人處事的小節,在舉手投足間,表現得自然而然。因此,卡洛斯三世陛下才會視他為心腹,將清理、修復并創造卡斯蒂利亞語——外人稱之為西班牙語——這一輝煌重任交到他手里。傳言道:為了表彰他所作出的貢獻,將授予他金羊毛騎士勛章。

“旅行準備事宜,我直接拜托給了海軍上將先生。”圖書管理員說,“他是軍人,在置辦用品方面經驗豐富,冷靜沉著。這些事情,我并不擅長。”

院長大人轉向堂佩德羅·薩拉特:

“上將先生,您有何打算?”

堂佩德羅·薩拉特將一根指頭放在桌上,另一根指頭放得遠一些,目光從這根指頭掃到那根指頭,似乎在海圖或地圖上估算距離:

“走最近的官道,有驛站的:從馬德里經巴約納,前往巴黎。”

“估計有三百里[62]……”

“據我計算,共兩百六十五里,”佩德羅·薩拉特從技術角度冷冰冰地糾正道,“差不多要走一個月,單程。”

“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估計兩個禮拜可以準備停當。”

“行,我也來得及籌措資金。算過需要多少錢嗎?”

海軍上將從上衣袖口貼邊里掏出一張對折再對折的紙,攤開,使勁撫平,放在桌上。滿紙的數字,手寫體,橫平豎直,整潔清晰。

“除了《百科全書》的書價八千里亞爾[63],我估計:住宿交通五千里亞爾,驛站通關每人三千里亞爾。這是明細單。”

“花費不多。”維加·德塞利亞仔細看著明細單,由衷的敬佩。

“足夠了。除了生活必需,我沒考慮別的開銷,學院也容不得浪費。”

“您不希望口袋里……”

海軍上將澄澈的眼眸高傲地接住了維加·德塞利亞的目光。院長盯著他臉上一小道橫著的傷疤,從太陽穴到左眼皮,在皺紋中若隱若現。盡管海軍上將對此只字未提,院士們都說這是他年輕時參加土倫海戰被木頭扎的。

“院長先生,我代表我自己,不代表堂埃莫赫內斯。”海軍上將說道,“口袋里裝多少錢,是我的事。”

維加·德塞利亞吸了口雪茄,看了看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含笑點了點頭。

“我完全相信上將先生算的明細賬。”他說,“如果他身為海軍將士,可以接受斯巴達式的節儉,我的生活也無須太多。”

“行。”院長先生表示同意,“幾天后,出納會給你們一筆現金,路上用;其余款項開具信用證,到巴黎范登-伊韋銀行支取,那家銀行信得過。”

海軍上將伸出食指,以軍人的姿態指向明細單。

“每個里亞爾的用途都會入賬,”他的口氣十分嚴肅,“并附相關單據。”

“親愛的朋友……對你們兩位,我覺得賬沒必要做得那么細。”

“一定要,我堅持。”海軍上將的口氣依然生硬,食指依然指向明細單,似乎這關乎個人名譽。維加·德塞利亞注意到他的指甲,短短的,修過,堪稱完美,和邋遢的圖書管理員又長又臟的指甲有天壤之別。

“行。”院長大人表示同意,“不過,有個問題需要考慮:普通驛站的設施很不完善,沒有多少公共馬車能走完全程,路又特別難走。恕我直言,兩位已經過了騎騾子趕路的年齡……咱們都過了。”

院長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堂埃莫赫內斯善意地笑了,海軍上將并不為之所動。就個人而言,甚至就年齡而言,堂佩德羅·薩拉特魅力猶存。他身材很棒,衣服特別合身,人又干凈清爽。院士們猜他六十到六十五歲,盡管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幾歲。

“回程要帶書,”海軍上將說,“更麻煩。二十八卷大厚本,很沉,要尋找合適的交通工具,還要根據情況,疏通海關什么的。不護送、直接郵寄的話,不妥。”

“肯定需要一輛馬車。”維加·德塞利亞想了想,建議道,“最理想的是:專用馬車,專供兩位使用。套馬,不套騾子,馬腿腳靈便,跑得更快……”說到這兒,他想想費用,臉一沉,“不知道有沒有可能。”

“您別擔心,我們就走普通驛站。”

院長又想了想。

“我有一輛英式馬車,”他說,“套馬完全沒問題,或許,可以供兩位使用。”

“您真是太慷慨了,不過,我們會想辦法應付……您說呢,堂埃莫赫內斯?”

“那當然。”

院長大人能想象出他們各自想辦法應付的情形。圖書管理員本來就是大好人,路途艱辛,他能忍則忍,順便開開玩笑,幽默感不會丟,希望也不會丟。而堅忍不拔的海軍上將依然會外表一絲不茍,嚴守軍紀,走過一個個沒完沒了的驛站,棲身于又臟又破的客棧,咽下干鱈魚燉鷹嘴豆,風塵仆仆,隨時應對突發狀況。

“兩位還需一名家仆。”

堂埃莫赫內斯驚訝地看著他:

“您說什么?”

“一名仆人……做些雜事。”

對視的眼神有些尷尬。維加·德塞利亞知道堂埃莫赫內斯的生活一團糟。家中有位老仆,從妻子在世時用到現在,飯菜做得不好,主人照顧得也不周。堂佩德羅·薩拉特正相反。他沒成家,從皇家海軍退役后,一直跟兩個姐妹住在格拉西亞騎士街。姐妹們也沒嫁人,年齡相仿,外表相似,兩個女人全心全意地照顧他一個。每周日都能看見他們仨在家附近的普拉多大街榆樹下散步。有了家中女眷的細心呵護,沒有哪個院士像他那樣穿得既樸素又高貴:深色上衣——姐妹們親自打樣,看著裁縫做的——藍色、灰色或黑色細呢,完美貼合海軍上將瘦高的身材;坎肩和及膝短褲堪比任何一位法國貴族;長襪同樣無懈可擊,無一絲褶皺或織補過的痕跡;襯衫和領結熨得筆挺,連阿爾瓦公爵[64]見了,也會嫉妒得臉色發白。

“我可以找個家仆,陪同兩位前往。”維加·德塞利亞建議道。

“工錢怎么付?”堂埃莫赫內斯有些不安,“不知上將先生什么意見,可是我……”

海軍上將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顯然,出于教養和個性,他不想談錢。盡管穿著考究,他并不富裕。維加·德塞利亞清楚:他家祖上幾乎沒留下什么錢,堂佩德羅·薩拉特和兩個姐妹只能靠積蓄、準將退休金和其他微薄的收入勉強度日。如今的西班牙糟透了,不公正的現象永遠消除不了,拖欠工資,老兵連退休金都無法按時領到,不少人在窮困中死去。

“我都說了,是我家仆人,臨時借給兩位。”

“院長先生,您真是太好了,”堂埃莫赫內斯說,“太周到了。可我覺得沒必要……上將先生,您說呢?”

堂佩德羅點了點頭,斷然拒絕:

“這種奢侈,咱們無須享有。”

“聽你們的。”維加·德塞利亞說,“不過,我出馬車和車夫,我會找個牢靠的人。這點,兩位就不必跟我爭了。”

堂佩德羅又點了點頭,沒吭聲,表情十分嚴肅,跟平常一樣,琢磨不透,有點淡淡的憂傷。院長大人心想:也許海軍上將有點擔心。生活在見證奇跡的時代,出一趟遠門,冒一點風險,肩負著古怪而又神圣的使命:將世紀的光芒與智慧帶回到西班牙知識界那個卑微的角落——皇家學院。這項使命將由兩位道德高尚、勇于挑戰的好人來完成,他們將行走在日漸動蕩的歐洲大陸,古老的王國們搖搖欲墜,一切都變得那么快。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桦南县| 许昌市| 繁峙县| 自治县| 乐都县| 库伦旗| 石楼县| 介休市| 集安市| 巍山| 交口县| 洛扎县| 从化市| 四会市| 晋中市| 佛学| 乌鲁木齐市| 闵行区| 肇源县| 石家庄市| 天峻县| 福鼎市| 孟连| 成武县| 长子县| 永善县| 南乐县| 鲁甸县| 手机| 米泉市| 阳西县| 张北县| 绍兴县| 水城县| 刚察县| 扎赉特旗| 神农架林区| 平山县| 舒城县| 铁力市| 辽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