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險分子
- 巴黎仗劍尋書記
- (西班牙)阿圖羅·佩雷斯-雷維特
- 13647字
- 2019-01-14 11:03:12
對外來事物的接受,從教義上和政治上都會無比慎重。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保護數不清的特權和一些傳統意識形態,新世界的曙光容不得它們。
F·阿吉拉爾·皮尼亞爾[65]:《開明專制主義時期的西班牙》
寫小說,我很注重場景描寫,哪怕只是寥寥數行,可以為人物和故事提供合適的環境。場景有時也是故事的一部分,無須著墨太多,比如:天空明亮或鉛灰,地點開闊或閉塞,下雨、昏暗或黑暗,就能有助于推動情節和對話。其實,作者營造場景和情境,無非是讓讀者想象,讓他們盡可能站在作者的角度,去看正在講述的故事。
我對十八世紀后三分之一的馬德里十分熟悉,之前寫另一本小說時接觸過,因此知道該如何將人物置身于環境。關于當時的風俗習慣,甚至習語措辭,我有合適的參考書:卡達爾索和萊安德羅·費爾南德斯·德莫拉廷[66]的作品,拉蒙·德拉克魯斯和岡薩雷斯·德爾卡斯蒂略[67]的獨幕笑劇,詳細描繪當年人物、地點、事件的回憶錄和游記。城市結構、街道分布和建筑方位也沒有太大的問題。我珍藏了兩份地圖,之前寫一篇有關一八〇八年五月二日抗擊拿破侖軍隊[68]的文章時用上過。一份是由制圖員托馬斯·洛佩斯繪制、出版于一七八五年的馬德里地圖,外加一份完整的街道和建筑清單。地圖的精準性令人嘆為觀止,時常讓我們忘記當年無法拍攝衛星照片。另一份是馬丁內斯·德拉托雷·伊阿森西奧出版于一八〇〇年的《馬德里首都地圖冊》,多年前從古董書商吉列爾莫·布拉斯克斯手中購入。這本圖冊不僅包括書名所說的地圖——在書中折疊,可以展開——還包括六十四幅小型地圖,是馬德里各個街區的詳圖。
憑借這些資料,找到珍寶館易如反掌。購入《百科全書》時,那里是西班牙皇家學院所在地,是王宮的一座偏殿。當年,王宮的內部裝修正處于掃尾階段。如今,珍寶館已經不復存在,一八一〇年建東方廣場時被夷為平地。不過,我在網上找到了幾張正面圖,法國佚名建筑師繪制,保存在國家圖書館。拿著它們,外加其他地圖的復印件,我在該地區逛了很久,對比古今地貌,試圖找回珍寶館當年的位置。西班牙皇家學院在那兒開了四十年的會,直到一七九三年,一紙法令讓他們遷往巴爾韋德街。我想象著當年備受尊敬的智者在老樓里進進出出,想象著曼努埃爾·伊格魯埃拉和胡斯托·桑切斯·特龍大致的行走路線。這兩位院士,意識形態迥異,卻一致反對購入《百科全書》。那晚,他們從馬約爾大街走到太陽門。伊格魯埃拉說服了桑切斯·特龍,兩人聯手,密謀阻撓巴黎之行。
在接著講故事之前,還有一個場景需要交代:伊格魯埃拉和桑切斯·特龍會見帕斯夸爾·拉波索。他是本文的危險分子,在后來的故事發展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出于情節需要,會見必須安排在合適的地點,環境要凸顯人物個性。最后,我決定選擇具有典型時代特征、莫拉廷《新喜劇》風格、內設臺球室和棋牌室的咖啡館,地點應在市中心。查完地圖,我想把咖啡館安排在所謂哈布斯堡王朝時期馬德里——說法并不完全恰當[69]——的中心地段,圣胡斯托街和巴拉哈斯伯爵廣場之間的某條街道。后來,我去實地考察,覺得很合心意。于是,站在一棟也許當年已經存在的老樓前,我想象著其中一位院士正在很不情愿地趕往會面地點。
胡斯托·桑切斯·特龍所找的地方位于塞拉達門附近一條昏暗的窄巷。陽臺與陽臺間晾著衣服,污水在石板路的中央匯成水流。正門前更體面,但桑切斯·特龍偏要避開人群,選擇偏僻的入口。他皺著眉頭,快步走過最后一小段路。門虛掩著,推門進去,鼻子一緊:又是霉味,又是煙味,說話聲和擊球聲從昏暗的走廊盡頭傳來。高高的大窗戶灑下光亮,照在一個男人身上。他坐著,邊等人,邊看《日報》,旁邊的桌上擺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巧克力茶和一小碟吃剩的蛋糕。
“堂胡斯托,您總是這么守時。”曼努埃爾·伊格魯埃拉跟他打了聲招呼,剛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如今放回外套口袋。
“咱們長話短說。”桑切斯·特龍很不自在。
“該長則長,該短則短。”
“我沒那么多時間。”
伊格魯埃拉笑了,喝完最后一口巧克力茶,費勁地站起來。
“風濕。”他放下杯子說,“久坐不動,站起來走頭幾步特別困難……您正相反,身子骨硬朗得很。”
桑切斯·特龍很不耐煩:
“閑話少說,我不是來聊健康問題的。”
“那倒是,”伊格魯埃拉打趣道,“您還早著呢,沒到時候。”
他十分客氣地指了指走廊,兩人默默地往前走,走廊盡頭有個房間,越往前走,聲音越大。進去一看,里面十分寬敞,隔成兩間。一間稍大,擺了兩張臺球桌,好幾個人拿著球棍,擊打象牙制成的球;另一間稍小,地板略高,幾桌人在打牌,余下的人在觀戰。侍應生系著圍裙,端著一壺咖啡和一罐巧克力茶,游走續杯。有人看報,有人抽煙。抽煙斗和香煙的都有,抽得很兇。窗戶關著,空氣更加污濁,彌漫著一層灰色的煙霧。
“Ecce homo.[70]”伊格魯埃拉說。
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一張牌桌。有個男人四十歲左右,鬈發,蓄著濃密的黑色連鬢胡,斧頭狀嘴巴。他看見兩位院士,抬起頭,出了張金杯騎士[71],跟牌友交代兩句,起身走來。他個頭不高,肩膀結實,穿棕色毛呢上衣,鹿皮及膝短褲,沒穿長襪和出門穿的好鞋,只系著綁腿,套著簡陋的靴子。他走過來,伊格魯埃拉介紹道:
“堂胡斯托,這位是帕斯夸爾·拉波索。”
被稱為拉波索的人大大咧咧地伸出手,他的手粗糙、有力,和面孔一樣黝黑。桑切斯·特龍視而不見,依然手背后,只是將下巴微微地抬高兩英寸,不像打招呼,倒像故意冷落。拉波索面不改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深色的眼眸透著幾乎和善的眼神。手伸著,無人搭理,他想了想,這么別扭,還是收回來的好,大拇指伸進坎肩口袋,手抄在兜外。
“跟我來。”他說。
兩位院士跟著他,來到一間包廂。里面有一張鋪著綠色臺布的桌子,幾張椅子,一副快要打爛的撲克。三人落座。
“兩位請講。”
拉波索貌似在對伊格魯埃拉說話,眼神卻在端詳桑切斯·特龍。哲學家院士沒好氣地聳聳肩,將主動權讓給同伴,似乎在無聲地表示:跟你們這種人,我也就臨時打個交道。
“堂胡斯托和我已經商定,”伊格魯埃拉開口,“請您替我們辦點事。”
“三天前說好的那件?”
“就是那件。什么時候可以開始?”
“聽兩位吩咐。還有,要看那兩位先生什么時候動身。”
“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下周一。”
“走普通驛站?”
“學院替他們弄了輛馬車……如果條件允許,會在驛站換馬。”
沉默片刻。拉波索拿起一沓牌,心不在焉地洗牌。桑切斯·特龍注意到,他每洗一次牌,手里都會出現一張A。
“您得跟著他們。”伊格魯埃拉接著說,“當然是偷偷跟著……您一個人上路?”
“是的。”拉波索在臺布上連放三張武士,看了看牌,似乎在問:第四張在哪兒?“大部分時間,我會騎馬。”
“拉波索先生當過兵,”伊格魯埃拉向桑切斯·特龍解釋道,“騎兵。耶穌會教徒被驅逐那會兒,他還當過警察。此外……”
拉波索舉起第四張牌,棒花3,好讓記者院士住口,哪兒來這么多話?臉上掠過的和善表情——來得快,去得快——使舉牌的動作顯得不那么突兀。
“我估計,”拉波索盯著桑切斯·特龍,“這位先生對我的履歷不感興趣。兩位來這兒不是為了聊我,而是為了聊出行和即將上路的人。”
“去程沒那么重要,”伊格魯埃拉解釋道,“盯著點兒就行……正經活兒得從巴黎開始,您要千方百計地阻撓,絕對不能讓二十八卷書運到西法邊境。”
拉波索滿意地笑了。他剛把第四張武士——棒花武士——放到那三張旁邊。
“應該可以。”他說。
沉默。桑切斯·特龍稍稍猶豫,接過話頭:
“我聽說,您在巴黎認識不少人。”
“我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對城市挺熟的,知道它危險在哪兒。”
哲學家院士聽到最后一句,眨了眨眼:
“您要絕對保證他們兩位的人身安全。”
“絕對保證?一根毫毛也不能少?”
“是的。”
拉波索的臉藏在連鬢胡里,緩緩抬起,若有所思地將眼神從紙牌挪到“奧維多啟蒙讀本”上衣的螺鈿紐扣上,再挪到他花哨的領帶上,最后挪到他眼睛上。
“當然可以。”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桑切斯·特龍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冷冷地看著伊格魯埃拉,讓他接著往下說。
“拉波索先生,”伊格魯埃拉果然接了過去,“當然,這并不排除必要時,還得麻煩您。”
“麻煩?”拉波索撓了撓鬢角的胡子,“啊!那是當然!”
兩位院士又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桑切斯·特龍有些懷疑,伊格魯埃拉請他放心。
“最理想的是,”記者院士建議道,“兩位先生遇到困難,被迫放棄。”
“困難。”拉波索似乎在剖析這個詞。
“沒錯。”
“要是一般的困難不起作用呢?”
伊格魯埃拉烏賊般縮成一團,就差噴墨汁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您完全明白。”拉波索收起四張武士牌,混進那沓牌里,小心翼翼地碼好,“我想知道:盡管旅途勞頓,困難重重,如果那兩位先生依然弄到了他們想要的書,我該怎么辦?”
伊格魯埃拉張開嘴,正要回答,話頭被桑切斯·特龍搶走:
“如果這樣的話,您有全權自由,搶書!”
哲學家院士原本想在對話中占領道德制高點,這下陣地盡失。拉波索嘲弄地看著他問:
“全權自由?”
“百分之百自由。”
拉波索斜睨著眼,看了看伊格魯埃拉,想證實所聽不虛。之后,他把撲克放在臺布上:
“先生們:全權自由得花錢。”
“除了說好的價錢,”記者院士穩住他,“其他費用另付,一切全包。”
他把手伸進上衣內口袋,掏出一包錢,共計十九盎司金幣,折合六千零八十里亞爾,遞給拉波索。拉波索沒打開,只是掂了掂,平靜而又傲慢地看了看兩位院士:
“兩位平攤?”
桑切斯·特龍聽了,幾乎在椅子上坐不住,沒好氣地回答:
“這與您無關。”
拉波索把錢收好,點點頭:
“您說得沒錯,這與我無關。”
再次沉默。拉波索不說話,盯著他們,眼神里掠出奇怪的光,想逗逗他們。
“會玩撲克嗎?”他突然問,“大滿貫或別的?”
“我會。”伊格魯埃拉說。
“我不會,一點兒也不會。”桑切斯·特龍嗤之以鼻。
“打撲克,不是贏,就是輸……不過,總要看牌出牌……聽明白嗎?”
“當然。”
拉波索用胳膊肘壓著臺布,看了看牌,又轉頭看了看哲學家院士。他這么一轉,桑切斯·特龍看見了他上衣底下,別在腰邊的大折刀柄。
“要是在極端情況下,一位或兩位出了意外,該怎么辦?”
沉默良久。伊格魯埃拉向來無恥,他先開口:
“有多嚴重?”
“哦,這可說不準。”拉波索含著笑,語焉不詳,“我說的是意外,山高路遠,總會出點意外。”
“聽天由命。”
“得認命。”傲氣的桑切斯·特龍一本正經地說,“自然法則,無法違抗。”
“明白。”拉波索再次嘲弄地看著他,“自然法則,這可是您說的。”
“是我說的。”
“武士、王,還有其他……不是壓別的牌,就是被別的牌壓。”
“當然,我明白。”
拉波索又撓了撓連鬢胡。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他想了想,問道,“兩位是院士,搞語言的,對吧?”
“沒錯。”桑切斯·特龍點點頭。
“有個問題,一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字母p前面用n還是m?……inplacable還是implacable?”
與此同時,西班牙皇家學院圖書管理員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正在男孩兒街的家中收拾行李。臥室床邊攤著一只小箱子和一只舊箱子,用得太久,紙板和皮革破舊不堪。老仆放入了白色內衣、一件家居服、一頂睡帽和幾雙專程為出行采購的牛皮鞋。衣服都不新:長襪子補過,襯衫的領口和袖口開始脫線,睡帽上的羊毛掉的比剩的多。那個年代和別的年代一樣,在馬德里當了一輩子拉丁文老師兼翻譯,掙的錢只能糊口。煤、油、蠟燭總是要的,總要取暖、吃飯、照明,這是一筆開銷;外加房租和市政稅收,還有鼻煙、書籍和其他零碎,可憐的收入一眨眼就沒了。
“堂埃莫赫內斯,飯好了。”老仆在門口伸了個頭,叫他。
“就來。”
照顧了他和亡妻十五年的老人不高興地嘟噥一聲:
“您別磨蹭,湯要涼了。”
“都說了,就來。”
堂埃莫赫內斯不慌不忙地疊好一件外套和幾條及膝短褲,放到小箱子里;又在上面加了一件穿了很久的深色毛呢上衣,盡量不壓皺袖子和下擺。椅背上搭著深紅色花邊的黑色斗篷、抹了石蠟的塔夫綢陽傘和圓邊海貍皮帽子,戴上有點像神職人員。衣柜上擺著別的打算陪主人出門的寒酸物件:剃須刀、洗漱包、兩支鉛筆、一本筆記本、一只帶表鏈的破懷表、一只小琺瑯鼻煙盒、一把牛角柄折刀,還有一本三十二開雙語版賀拉斯。
他把上衣放好,站著不動,思忖片刻。有時候,他會像現在這樣,還沒出門,想想就覺得累,很累,很疲倦,就像飯桌上正在候著的什錦湯[72],濃得化不開,心里惴惴不安。堂埃莫赫內斯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意志不堅定,答應學院同事們前往巴黎購書?他沒打算去,可所有人都說,選他是因為他天性善良。到頭來,他就莫名其妙地馬上要出遠門去了。千里迢迢,舟車勞頓。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身子骨又差,怎么能累得起?他對出國向來不感興趣,除了意大利,那里是他畢生研究的拉丁語世界的搖籃。他做夢都想去佛羅倫薩、那不勒斯和羅馬,徜徉于肅然可敬的石像間,尋找美麗的拉丁語的回聲,可惜始終未能如愿。歲月荏苒,造化弄人:拉丁語的搖籃里孕育出了卡斯蒂利亞語,如今被沿海各國人民使用。堂埃莫赫內斯沒出過國,西班牙國內去得也不多:年輕時在阿爾卡拉和薩拉曼卡求學,還去過塞維利亞、科爾多瓦、薩拉戈薩和很少的幾座城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點燈熬油地鉆研古籍,削羽毛筆的筆尖,手上沾著墨水,寫下“地米斯托克利[73]雖然偉大,但他也許出身低微……”諸如此類的文字。
然而,有個詞很有吸引力,它是一座城市的名字:巴黎。它在千里迢迢、舟車勞頓的盡頭。這段日子,巴黎對于堂埃莫赫內斯等人來說,極具召喚力,盡管西班牙人出于謹慎,往往喜怒不形于色。那里是變幻世界的心臟,啟蒙主義的發源地,將理性置于陳舊的教條之上,為各國人民照亮了通往幸福的道路。皇家學院圖書管理員今年六十三歲,病逝的老伴是個隨遇而安的基督徒,他本人也有真誠的宗教信仰,信來世。不像某些認識的人,染上了時代通病,盡去琢磨一些費解的問題,為難自己,攪得靈魂不得安寧。圖書管理員相信:上帝是造物主,也是萬事萬物的解決途徑。同時,他通過讀書,得出結論:凡人應在此生順應自然規律,獲得安逸與救贖;而非此生受苦,寄希望于來世圓滿,作為補償。一個人有兩種信仰,往往難以取舍,但堂埃莫赫內斯在最躊躇的時刻,搭起了一座堅固的橋梁,在理性與宗教間暢行無阻。
縱觀局勢,巴黎意味著挑戰,一次充滿誘惑的人生經歷。那座城市已經無可爭議地成為理性對抗非理性的中心,人類知識與現代哲學精髓的大熔爐。在那里,千年死結可以解開,舊時顛撲不滅的信仰可以推翻,天底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出來討論,就連法國君主制的宗教根基也在清掃之列,照這個邏輯,別國的君主制更是不在話下。能夠近距離地去了解,搭一搭新世界瘋狂跳動的脈搏,感受幾天無論在沙龍、咖啡館還是其他閑聊處,從商鋪后店到王宮前廳里這座城市的躁動,這樣的挑戰,連生性平和的堂埃莫赫內斯也無法抗拒。
“跟您說湯要涼了,我不會再催了。”
“來了,胡安娜,別煩人……跟你說了,就來。”
圖書管理員一抬頭,就能看見臥室窗外、街道盡頭的特立尼達修道院,看一次,傷心一次。那些磚墻,之所以會讓他心痛,多半是因為老古板、受壓抑、沒文化的西班牙民族亟須指引未來的新思想。米蓋爾·德塞萬提斯是西語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無上榮耀,他的遺體卻混雜在特立尼達修道院的公共墓穴,骸骨化為塵埃,消逝在歲月中。塞萬提斯辭世時,幾乎孑然一身,窮困潦倒。他一生命運多舛,被人遺忘,幾乎沒有享受到曠世之作《堂吉訶德》的成功。塞萬提斯故居位于弗蘭科斯街和萊昂街的街角,離這兒只有兩個街區。人們從陋室中搬出他的遺體,沒有前呼后擁,沒有奢華排場,隨便找個陰暗的角落埋了,誰也不記得究竟在什么地方。同時代的人沒把他當一回事,后來,《堂吉訶德》在國外一版再版,讀者群體不斷壯大,他才被人知曉。時至今日,他依然沒有一塊銘牌、一處碑文。他的榮耀只能來自歲月的積淀,來自有識之士——和外國人——的敏銳目光和個人崇拜,從未來自他的同胞。塞萬提斯在世時默默無聞,如今大多冥頑不化的西班牙民眾,只知道斗牛、看劇、穿衣打扮,依然對他不屑一顧。那幾堵無名磚墻是西班牙人民無知無識、躺在歷史的廢墟中、沾沾自喜、固步自封的象征。那座被遺忘的墳墓是塞萬提斯在身后留給同胞們苦難的一課。塞萬提斯是個好人,他參加過勒潘多海戰,做過阿爾及爾的囚徒,一生坎坷,卻留下了從古到今最天才、最具創新意義的小說。
“堂埃莫赫內斯!……您再不來,我就把湯端回廚房了!”
堂埃莫赫內斯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背對著窗,慢悠悠地沿著走廊前往餐廳。書墻對面,有一尊石膏彩繪圣母像,下方是一盞燭臺,小蠟燭發出微弱的光。
搜集退役海軍準將堂佩德羅·薩拉特·伊克拉爾特的資料比搜集圖書管理員的資料要復雜得多。一開始,我幾乎什么都沒找到,只有西西尼奧·岡薩雷斯-阿列爾在講述啟蒙時期西班牙海軍的一本書中有所提及,很少的幾行字。后來,我嘗試了不同的檢索方法,綜合了各種資料,總算還原了他的部分生平。堂佩德羅·薩拉特生活低調,服役記錄上無任何可圈可點之處,在當年赫赫有名的軍人中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種種跡象表明,他單身未婚——海軍士兵結婚,需要上司批準。如果他結過婚,會有官方記錄,可是沒有——住在格拉西亞騎士街和阿爾卡拉街拐角處的房子里。在我找到的信息中,只能確認他參加過一次海戰:二十六歲那年,他在裝有一百一十四門大炮的“皇家費利佩”號上任海軍中尉,一七四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作為維多利亞侯爵艦隊的一分子,參加了土倫海戰,那是一場發生在錫西埃角的海上惡戰[74]。此后,他在皇家海軍的職業生涯始終黯淡,先就任于加迪斯海軍士官生學校,后在海軍部秘書處做過文職,直到以海軍準將的身份退役。
有關他的文人生涯,我在皇家學院的檔案中找到不少,比軍旅生涯方面的資料豐富。皇家學院幾乎從創始之日起,始終為軍方留出一個院士名額,人選來自陸軍或海軍,負責撰寫詞典中的軍事詞條。十八世紀這一百年里,英國是西班牙的宿敵,戰火紛飛,相關詞條不斷涌現。堂佩德羅·薩拉特的學院工作十分繁忙,一七八三至一七九一年間出版的皇家學院詞典中,諸多軍事詞條署的都是他的名。然而,他畢生最重要的成就是首開西班牙同類詞典先河的《航海術語詞典》,之前只有雜亂無章的海軍手冊或不成氣候的詞匯表。我坐在圖書館書桌前,手捧一本《航海術語詞典》,信手一翻:十六開本,一七七五年加迪斯印刷,挺漂亮的。幾天后,我在拉爾迪餐廳[75]約朋友吃飯,朋友是馬德里航海博物館館長、海軍上將何塞·岡薩雷斯·卡里翁。趁此機會,我請他向我詳細介紹詞典和作者。他向我確認:堂佩德羅·薩拉特的詞典堪稱傳世之作,當年就是必備的航海類工具書,半個多世紀后,才被蒂莫特奧·奧斯康蘭的《西班牙航海詞典》超越。
“在此之前,據我們所知,薩拉特曾與率領西班牙艦隊在土倫和英國艦隊作戰的維多利亞侯爵胡安·何塞·納瓦羅[76]合作過……一七五六年,納瓦羅完成了一部精美的大開本航海圖冊,一直未能出版。不久前,我們出版了臨摹本。在相關注釋上,出現了佩德羅·薩拉特·伊克拉爾特署名的信件和報告。幾乎所有注釋都跟航海術語有關,可見維多利亞侯爵對這本詞典有濃厚的興趣。”
他俯下身,從靠在椅腿上的文件包里取出一只透明的塑料文件夾,放在我面前的桌布上。文件夾里有好幾份復印件:
“關于你那位海軍準將,或者,按照院士們的稱呼,海軍上將,我能找到的資料全在這里:包括由維多利亞侯爵親筆簽署的晉升令,任命他為海軍中尉;還有他寫的一封信,陳述航海詞匯的簡潔等優點,很有意思……可以幫助你了解這個人。”
“他于一七七六年當選為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我說,“填的是陸軍上將奧索里奧留下的缺。”
“這么說,時間就對上了。薩拉特詞典是前一年出版的,皇家學院自然會注意到他。他最大的貢獻在于首次出版了系統完整、條目清晰的航海術語大全……他還特別有心,在每個詞條旁邊,注上了對應的法語和英語,法國和英國當年也是海上強國。啟蒙時期的海軍正在經歷徹底的變革,這本詞典緊跟時代,直到今天,依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航海詞典之一:純正、清新、有序、現代……一流的科學與文化著作。”
“當年的海軍將士既讀書,”我指出,像在挑釁,“又寫書。”
岡薩雷斯·卡里翁笑了,說這樣的海軍將士現在也有,只是沒當年那么多。他還說,十八世紀下半葉,經過恩塞納達侯爵[77]的改革,西班牙海軍突飛猛進,勢不可擋:用美洲殖民地的原材料和當年最先進的技術制造出性能優異的船只,加迪斯海軍士官生學校用科學的方法培養出海上精英,只可惜船員是軟肋。在不公正的貴族制度下,船員是強征來的,薪水微薄,士氣低落。我沒想到,航海博物館的圖書館里珍藏著那么多當年西班牙海軍出版的法令法規、繪圖學、港口地圖集、航海學課本和專著,共計一百多本航海學和基礎科學的重要著作。
“這些海軍將士,生活在充滿希望的年代,深受啟蒙思想的啟迪,”岡薩雷斯·卡里翁總結道,“甚至備受敵方軍隊的敬重……安東尼奧·德烏略亞[78]去美洲測量子午線,回國途中被英國人俘獲,送往倫敦。英國王室以禮相待,任命他為皇家科學院院士。”他頓了頓,憂傷地看了看面前的盤子,“幾年后,一切止于特拉法爾加[79]:人沒了,船沒了,書沒了……再后來,就發生了后來發生的事。”
他用勺子輕輕撥了撥什錦湯里的鷹嘴豆,又把勺子放下。話說完,胃口沒了。
“薩拉特在個人研究領域,就是一位具有啟蒙思想的海軍將士。”他沉默片刻,又說道,“他堅持不懈地貢獻自己的力量,希望能建設出一支光榮的現代化海軍,讓西班牙王國能夠面對各種挑戰。畢竟,當年的國土遍布大西洋和太平洋兩岸。他和眾多籍籍無名,死于毫無希望的海戰,或因領半餉,甚至領不到軍餉而死于窮困的士兵一樣,有文化,有尊嚴,有誠信……當年的西班牙不想做任何改變,有太多的黑暗勢力在扯國家的后腿。”
他端著勺子,又停下。后來,他把勺子放在盤子邊,伸手去端葡萄酒。
“可是,他們努力過。”他喝了一口,苦笑著,看著我,“至少,那些優秀的人努力過。”
現有的皇家學院詞典旨在體現卡斯蒂利亞語的崇高、美麗與豐富。考慮到商船與航海是貿易往來與社會進步的基石,我決定編寫一部相對小型的詞典,按照其他文化發達國家的方式,收入并擴充有關海洋科學與藝術部分。我不會無中生有,只想忠實地、原汁原味地收錄古典作家筆下的詞匯,有分寸、有學識的人所使用的詞匯,甚至海上普通老百姓所使用的日常詞匯。希望借助這本詞典,能讓更多的人了解,并用好……
皇家海軍退役準將堂佩德羅·薩拉特·伊克拉爾特放下羽毛筆,又將最后幾行讀了一遍,那是新版《航海術語詞典》簡短前言的結尾部分。房間桌上擺了一盞油燈,光線對他已經足夠。盡管他上了年紀,但視力幾乎完好無損,不需要戴眼鏡湊近了看東西。他對文章十分滿意,灑上吸墨粉,吸干墨水,將這張紙和先前寫好的四張疊在一起,用火漆封好;之后,再用羽毛筆蘸上墨,寫上地址——加迪斯海軍士官生學校印刷廠——將信封放在書桌正中央,起身,最后環視一眼,確認所有物品收拾完畢。最后那一眼是習慣動作,多年不變。身為海軍將士,他受過相關訓練,原本就愛整潔;年輕時,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風險。因此,每次出門前,他都做好一去不歸的準備,保持一絲不茍的整理習慣。所有物品各回原位,回家后好找;萬一主人永遠回不來了,接手物品的人也好找。
房間小而樸素,符合有尊嚴、不張揚的紳士家庭。油燈的光照亮了為數不多的幾件實用的桃花心木和胡桃木家具、一張普通質量的地毯、幾個擺著許多書和海戰圖冊的櫟木書架。正面墻上有只從來不點的壁爐,擱板上的玻璃盒里,是一艘裝載著七十四門大炮的戰艦模型。壁爐上方,并排掛著六幅鑲了框的大型彩色銅版畫,展現的是西班牙艦隊和英國艦隊的土倫海戰。堂佩德羅·薩拉特掃了一眼,沿著走廊,慢悠悠地走到門廳。他穿著旅行用的英式舊皮靴,剛上過油,擦得锃亮,很舒服,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回響。姐姐安帕羅和妹妹佩利格羅斯候在門廳。她們穿著帶蝴蝶結和細絲帶的家居服,灰白色的頭發挽起來,壓著一塵不染、漿過的束發帽。姐妹倆和他一樣,又高又瘦,特別是姐姐安帕羅。他們仨最像的是眼睛,一樣的明澈,泛著淡淡的藍,像是被陽光溶解了,看起來不像西班牙人,有些鄰居甚至叫薩拉特姐妹“英國女人”。她們都沒出嫁,性情溫和,任勞任怨,三十年來,一直悉心照料著海軍上將。母親過世得早,姐妹倆先是照料年邁的父親,兄弟從海上歸來后,又接著照料兄弟。她們為他而活;除此之外,只去參加宗教活動,每天聽彌撒,看勸人向善的書籍。
“車夫上來過,把行李拿下去了。”安帕羅說,“馬車在街上等。”
姐姐看上去很激動,妹妹拼命忍住淚水。但姐妹倆站得筆直,十分堅定,為家族榮耀感到欣慰。她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在火盆桌旁討論了半天,認為從法國帶來的東西沒一樣是好東西,因為她們的懺悔神父對法國害人不淺的哲學家和其他胡說八道的人沒什么好印象。盡管如此,堂佩德羅身為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受命出國,這是榮耀,性質完全不同。他要做的事,不會是什么壞事。更何況,教育民眾不應遭到反對,理應全力支持。既然如此,管他去巴黎還是君士坦丁堡。懺悔神父就算再虔誠,離上帝再近,也會時不時地犯錯。
“我們在籃子里放了兩大塊面包和涼菜,”姐姐遞給他深藍色厚呢面料、裁剪合身的大翻領大衣,“還有兩瓶用柳條筐包好的帕哈雷特酒[80]……夠不夠?”
“夠了。”堂佩德羅拉著短款英式燕尾服的袖子,將胳膊伸進大衣,“酒館客棧里什么都有。”
“這些是現在吃的。”佩利格羅斯說,她都沒出過富恩卡拉爾門。
海軍上將充滿溫情地摸了摸姐妹倆憔悴的面頰,一邊一下,每人兩下。
“別擔心,這次旅行挺舒服的。院長大人把自己家的馬車借給我們用,只要在驛站換馬就行……再說,堂埃莫赫內斯·莫利納是個好人,車夫也信得過。”
“我說不好,”大姐皺了皺鼻子,“總覺得車夫太隨便,有些放肆。”
“這樣才好。”海軍上將讓她放心,“跑這趟,要的就是有經驗、有見識的車夫。”
“跟你年輕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也很有見識。”
海軍上將扣上大衣扣子,微笑著,有些漫不經心:
“也許吧,安帕羅……那么久遠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妹妹遞給他剛刷過、干凈清爽的黑色三角氈帽。堂佩德羅注意到,羊皮條內襯里,有趕路人的保護神,圣克里斯托瓦爾的畫片。
“小佩德羅,路上千萬小心。”
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她們才會像小時候那樣,叫他小佩德羅。上回這么叫,是在兩年前。他嚴重肺充血,臥床三周,水蛭、糖漿、外科醫生開的膏藥全用上了。姐妹倆輪流,沒日沒夜地守在床頭,手持念珠,不停地祈禱萬福馬利亞。
“我留了一封信,寄到加迪斯,麻煩你們送到郵局。”
“你放心。”
手杖架里有十幾根手杖,海軍上將挑了一根銀把手的桃花心木手杖,里面藏著一柄五拃長的托萊多優質劍。他轉過身,發現姐妹倆的眼神憂心忡忡,盡管誰也沒開口。她們多次見他拄著這根手杖,出門散步。一柄手杖劍在當年、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防患于未然。
“我房間的大箱子里有點錢,如果你們需要……”
“用不著!”姐姐有些高傲地打斷了他,“家里一直量入為出。”
“我會從巴黎帶禮物,每人一頂帽子,還有一條真絲披肩。”
“這里的披肩不是更好?”佩利格羅斯愛國主義情緒泛濫,“菲律賓出產的馬尼拉披肩,那些島嶼是咱們西班牙的[81]……法國披肩不怎么樣。”
“好吧,那我再找點別的。”
“別亂花錢買東西,”安帕羅批評他,“你自己要當心。”
“我們去找書,又不是去打仗。”
“即便如此,也別相信任何人。錢收好。吃東西要小心,那兒的菜太油,放了太多黃油,對胃不好……”
“他們連蝸牛都吃。”妹妹特地指出,口氣很不屑。
“行,”海軍上將答應她們,“不吃蝸牛,不吃油膩的東西,不吃黃油,只吃橄欖油。我保證。”
“巴黎有橄欖油嗎?”佩利格羅斯不太放心,“沿途客棧里有橄欖油嗎?”
堂佩德羅親切地笑了,耐心地回答:
“妹妹,你放心,一定有。”
“注意保暖,”安帕羅再三叮囑,“腳濕了,別忘了換襪子……箱子里有六雙,聽說法國老下雨。”
“我會的,”海軍上將又安慰道,“你們放心。”
“藥劑師開的糖漿帶上了嗎?帶上了?……小心別把瓶子弄碎了,出門別忘了喝,你的肺不好。”
“我保證,我會放在手邊。”
“小心法國女人。”佩利格羅斯膽子大些,特意提醒道。
安帕羅打了個激靈,責備地看著她:
“上帝啊!妹妹,你說什么呢?”
“怎么了?”妹妹反駁道,“難道法國女人不是那樣?”
“你怎么知道……這么說,缺乏基督教仁義。”
“什么仁義不仁義的?那些女人可放肆了!”
姐姐大驚失色,在胸口畫十字:
“天啊,仁慈的基督耶穌!佩利格羅斯……”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在說什么。那些女哲學家,在時髦的沙龍里對著男人侃侃而談……沒準哪天,就頻繁出入咖啡館了。我不說了。”
海軍上將笑了,戴上帽子,脖子上耷拉著灰白色的短馬尾,扎著黑色塔夫綢帶子。
“你們放心。我都這把年紀了,對法國女人不感興趣,對西班牙女人也不感興趣。”
“這是你自己以為的。”佩利格羅斯不同意,“好多美男子都對女人感興趣,是不是,安帕羅?……就你這個年紀,很有魅力的。”
“那當然,”大姐表示同意,“會感興趣的。”
帕斯夸爾·拉波索迎著晨曦,坐在圣米蓋爾酒館門前,腿伸在桌子底下,手抄在口袋里,手邊放著一罐葡萄酒,望著街對面帕哈小廣場的拐角處。四座馬車旁站著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穿著深色大衣,戴著三角帽,拄著手杖,剛從附近的門廳出來,正在跟一個又矮又胖、穿著西班牙斗篷、戴著海貍帽的男人說話。車夫蓄著大胡子,穿著厚披風,看上去像個粗人,將最后幾個包裹擱在馬車頂上。拉波索眼神犀利,總能注意到有用的細節;不像別人,要么太笨,要么太嫩,看不見,事后懊悔。無論是放在車夫座位上套著套子的獵槍,還是運行李下樓時,胳膊底下夾著的一盒手槍——先把手槍放進馬車,再將行李擱在車頂——都被他看在眼里。
拉波索四十三歲,一輩子打打殺殺,左腰上有老傷,被刀捅的,縫過針,在休達監獄蹲過多年。他能活到今天,全靠眼神好,能注意到細節,七年的軍旅生涯練就了他這身本事。他早就退了伍,換了種活法,但習慣和眼神這些戰術上的底子還是當年打下的。對于這位老牌騎兵來說,生活意味著無休止的逃亡,看著不同的風景,從事不同的行業。哪行都不容易,就為了討口飯吃,各地的風景也沒那么好看。
兩個男人上馬車,關門;車夫也在位子上坐好。鞭子一響,馬兒們慢悠悠地起步,拉著馬車往圣路易斯廣場走。拉波索在桌上放了一枚硬幣,起身,慢條斯理地扯了扯馬賽買來的帶燈芯絨裝飾的短大衣,戴上卡拉尼亞斯出產的帽子,帥氣地翻起前額上的帽檐。一位漂亮的姑娘,很年輕,小麥色皮膚,披肩拉到頭上,穿著高跟鞋,從附近某個教堂走來。拉波索不動聲色,傲慢地盯著她的眼睛,紳士般地后退一步,給她讓路:
“美人兒,跟您做洗禮的神父真有福氣。”
姑娘沒搭理他,獨自走遠。拉波索對她的輕蔑并不在意,目送她遠去,咂了咂嘴,沿著格拉西亞騎士街,遠遠地跟著馬車。其實沒必要,他早就調查過,知道由兩位院士組成的遠征小隊從哪兒出城。不過,還是確認了更放心。他估計:他們會走富恩卡拉爾門或圣塔芭芭拉門,前往布爾戈斯。拉波索對這條路,包括沿途驛站和客棧都十分熟悉。根據出發時間,加上這個季節破天荒的干燥,他們能順順當當地趕八到十小時的路,估計第二天能到索莫謝拉,照例住在華尼利亞客棧。他打算在第三天出發前,不緊不慢地趕上他們。他騎馬,三天前剛買了一匹好馬:淡黃色,中等身材,健康,壯實,四歲,經得起長途跋涉,至少能跑完大半程;實在不行,就找機會再買一匹,或者用驛站的馬。去巴黎,路上要走四個禮拜。老習慣,行李只帶必需品:一只拴在馬屁股上的皮箱;一只裝著干糧的大皮口袋;一件遮寒擋雨的涂蠟披風;一床卷起來、用皮帶拴好的薩莫拉毯子;還有一把卷在毯子里的騎兵軍刀。這些他都打包好,放在拉帕爾瑪街的客棧房間。他還睡了老板娘的女兒,老板娘居然癡心妄想,想把女兒嫁給他。馬兒吃得飽飽的,鞍韉也備好了,候在富恩卡拉爾門附近的馬廄。
“媽的,帕斯夸爾,真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你。”
被熟人撞個正著,拉波索依然在笑。他干的是刀尖上行走的勾當,微笑是必需的,甚至在適當的時候,微笑意味著大開殺戒。跟他打招呼的理發匠扎著吉卜賽風格的小辮兒,箍著發網,是在下三濫的巴爾基略·伊·拉瓦彼斯認識的。他在這條街上開了家理發店,除了理發修面,還彈得一手好吉他,方丹戈舞曲和塞吉迪亞舞曲信手拈來。
“進來,給你刮個胡子,說說話。進來吧,不收錢。”
“帕科羅,我趕時間,”拉波索表示歉意,“正忙著呢!”
“就一會兒。跟你說個事兒,你準感興趣,”他會心地沖他擠擠眼,“那人你認識。”
“我認識的人多了去了。”
“這人絕對有料,整天撩人……還記得瑪利亞·費爾南達嗎?”
拉波索壞笑著點點頭:
“我記得,半個西班牙的人都記得。”
“是這樣的:有個人追她,穿得挺時髦的,有點家底,好像是個侯爵家的公子哥兒,聽說是。”
“那又怎樣?”
“公子哥兒喜歡穿得漂漂亮亮的,帶她去賭場。我在那兒跟他結了點梁子,打算捉弄他,栽他玩弄處女。”
拉波索聽到最后一個詞,撲哧一聲笑了:
“瑪利亞·費爾南達從娘胎里就不是什么處女。”
理發師實事求是地點點頭:
“那是,可公子哥兒不知道,可以敲他一大筆……你去扮生氣的哥哥,怎么樣?”
“我有別的事兒。”
“好吧,太可惜了……你手上拿把折刀,很嚇人;不拿折刀也嚇人。”
拉波索聳聳肩,跟他告別:
“下次吧,帕科羅。”
“行,下回干他一票!”
拉波索離開理發店,兩位院士乘坐的馬車已經駛到了圣路易斯廣場。他稍稍加快腳步,跟上他們,馬車果然右拐。很顯然,如他所料,他們會從富恩卡拉爾門出城。該去客棧拿行李,跟老板娘的女兒告別了,再去馬廄取馬。
“給點錢吧,看在上帝分上。”乞丐一瘸一拐地擋住了他的去路,伸過來一只斷了手的胳膊。
“滾!”
見他不好惹,乞丐立馬閃人,敏捷得不可思議:人一閃,沒了。拉波索專心做事,摸著連鬢胡,目送馬車走遠,腦子里正在盤算一大堆的事:要走多少里?途經多少驛站和客棧?走后面?走前面?還是擦肩而過?終于,他心滿意足地笑了,露出一點點牙齒,幾乎有些兇殘。他這種人,隔段日子,不是見人殺人,就是自己殺人。對于見慣類似場面的人,不重要的事情居多,重要的事情沒幾件。其一,人分兩大類:有人干壞事,是因為天生品行惡劣、想保命或性格懦弱;還有人像他那樣,干壞事,是因為受雇于人。其二,生活在這個不公正的世界,無論是上天不公正還是人為不公正,辦法只有兩個:忍氣吞聲或沆瀣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