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
- (美)約翰·彼得斯
- 11160字
- 2019-04-19 16:32:39
三、20世紀20年代:傳播學的論爭
上文對communication一詞的辨義并沒有窮盡與交流有關的各種觀念。在20世紀有兩個階段,交流的觀念曾經是其中思想論爭的熱點。這兩個階段分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些論爭澄清了有關“交流”這個富有彈性的觀念的各種說法,而且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加貼近當代現實的窗口,從而為本書后面的論述做好鋪墊。在這兩次論戰之后在傳播理論中出現的所有學術思潮,其實在20世紀20年代都已見端倪。
在哲學中,“交流”是一個核心的觀念。探索它的可能性和局限性的主要著作有雅斯貝斯的《世界觀的心理學》(Psychologies der Weltanschaungen,1919)、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1922)、馬丁·布伯
的《我和你》(I and Thou,1923)、奧格登和里查茲的《意義之意義》(The Meaning of Meaning,1923)、杜威的《經驗與自然》(Experience and Nature,1925)以及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滿的人》(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1930)等。
在更加寬泛的社會思潮里,針對眾多人進行的“大規模傳播”——無論這些人是“群眾”(crowd)、“大眾”(mass)、“人們”(people),還是“公眾”(public)——都已成為眾多著作的主題,如李普曼的《公眾輿論》(Public Opinion,1922)、滕尼斯
的《輿論的批判》(Kritik der offentlichen Meinung,1922)、伯奈斯的《輿論的形成》(Crystalliziing Public Opinion,1923)、盧卡奇
的《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Awareness,1923)、施密特的《議會制民主的危機》(The Crisis of Parliamentary Democracy,1923,1926)、杜威的《公眾及其問題》(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1927)、拉斯韋爾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Propaganda Technique in the World War,1927)和弗洛伊德的《群體心理與自我分析》(Group Psychology and the Analysis of the Ego,1922)等等。
在文學藝術中,艾略特、海明威、卡夫卡、普魯斯特、里爾克和伍爾夫
等現代派作家的杰作,也都對交流失敗的問題進行了探討。達達派文藝家的運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達到頂峰,它積極表現交流的失敗。超現實主義則對之進行回擊,認為世界處處都彼此關聯。在20世紀20年代,在世界各地,“交流/傳播”的問題都被提上了議程。
在以上極為多樣的研究中,communication一詞各有所指,意思大相徑庭。
其中一種視角認為,它的意思是播撒(dispersion)各種勸說符號,借以管理大眾輿論。如李普曼、伯奈斯和拉斯韋爾都就現代社會中“傳播”和“宣傳”的重要性提供了一種歷史敘述。工業化、都市化、社會理性化、心理研究和新奇的傳播工具等等,都為在分散的廣大人群中“制造共識”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證明,符號不僅是審美的裝飾,而且是社會組織的“第一推動力”
。從戰略角度培養的感知,決定著戰斗的勝負,并能激發戰壕里的士兵沖鋒陷陣,慷慨赴死。比如,拉斯韋爾就說,操縱是現代社會秩序中一條不可避免的原則,和過去依靠蠻力的社會控制形式相比,操縱具有絕對的優越性:“假如大眾想要掙斷鐵的鐐銬,他們就必須接受銀的鎖鏈
。”
大規模的符號傳播具有大范圍、系統性和有效性等特點,這讓民主的未來面臨著棘手的問題。如果人民的意志和民主理論的堡壘(feste Burge)只不過是由各種刻板印象、審查、心不在焉和力比多
混雜在一起的一攤爛泥,聽任專家和煽動者操縱,那么這對公眾理性(它是共和體制之基礎)意味著什么呢?對此,不同的作者作出了不同的回答。
在政治圖譜的一端,李普曼認為,“想要盡量實行人民主權”的想法已經過時。他主張用專家治國取而代之。不過,他雖然相信很多人都是可以被操縱的,但他的這一立場又與另一看法相調和:他同樣強烈地感到,人民的思想是不可穿透的——民眾的非理性特征既可塑,又頑固不變。
才氣橫溢的保守派政治學者施密特(后來他曾短期出任納粹的大法官)的觀點比李普曼的更進一步。當時人們相信,只要議會的公開討論做到反映更廣泛意義上的公共輿論,政府事務就可以辦好。施密特則認為,人們的這種一廂情愿(即相信議會辯論能反映總體輿論)簡直是個笑話。這樣的做法“就像是給現代的中央供暖系統的散熱片涂上紅色使之看上去像一堆燃燒的火苗一樣可笑”。
在政治圖譜的另一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盧卡奇認為,黨的組織不僅是一個革命的技術問題,而且是一個革命的思想問題。革命進程和無產階級階級覺悟的提高不可分割。因此,在革命進程中必須選擇正確的口號和動員令。李普曼認為,公共輿論常常是被精心操縱出來的,這證明大眾化民主是不可行的。但與此相反,盧卡奇則認為,對公共輿論的這種操縱恰恰是革命行動必要的前奏。然而,彼此相似的是,他們都不相信民眾能自發地對其自我意志進行組織。他們兩人都認為存在著一種“先鋒隊”,并都賦予其重要角色,無論這個先鋒隊是社會/自然科學專家(李普曼)還是黨的精神領袖(盧卡奇)。簡而言之,在李普曼和盧卡奇看來,傳播就是一種將分散的人捆綁在一起,并使之為高尚或邪惡事業去奮斗的力量,它具有造就或摧毀政治秩序的力量。令人感嘆的是,傳播的這種力量,作為一種觀念,也給同一時代的另一本書提供了靈感。這就是希特勒的《我的奮斗》(Mein Kampf,1925)。
第二種傳播視野將communication當作澄清“語義不和諧”的手段,進而認為傳播能開拓出通向更加理性的社會關系的道路。這種傳播視野和以上第一種“宣傳”傳播視野的關系密切,就像藥物與疾病的關系一樣。劍橋大學的批評家奧格登和里查茲的著作《意義之意義》,大概不僅是這個傳播視野最好的代表,甚至也是“傳播即不同個體意識之間的準確共享”這一主流傳播觀的典型代表。“語義和諧”傳播觀和“意識共享”傳播觀各自面臨的敵人是“唯我論的死胡同”和“名副其實的語言狂的狂歡”(veritable orgy of verbomania)。這兩個敵人也就是20世紀20年代的兩種經典的焦慮:前者認為外部信息難以企及個體內心,后者則認為大眾容易上當受騙(這些關切恰恰折射出唯我論/傳心術的二元區分)。奧格登和里查茲兩人當時研究的課題名為“象征的科學”(science of symbolism)。后來他們的研究成果被廣泛應用,澄清了人類交流中的爭議和混亂。他們當時認為,人類交流中許多問題根源于對語言的象征功能和情感功能的混淆。“人們用同一語詞同時陳述事實和激發態度。”(有一句老話叫“同一詞語,多種用法”。)他們對現代民主的診斷也完全和李普曼的一樣。“過去,對人類的大事只有少數人才能夠染指;現在,數以百萬計的新人參與大事的管理,試圖對這些事務形成自己的意見;而與此同時,這些事務的復雜程度已經極大地增加了。”但是,對這一挑戰,奧格登和里查茲開出的藥方卻和李普曼的不同。李普曼認為,公共事務極為復雜,因此必須將統治的責任從一般民眾轉移到專家。相反,奧格登和里查茲卻呼喚培育有良好教養的公眾。“替代〔精英統治〕的辦法是提高傳播的水平,而提高傳播水平的辦法則是直接研究傳播的條件、危險和困難。如果我們對傳播作最廣義的理解,那么在其實際操作層面,這一事業的推動需要通過教育。”
因此,對奧格登和里查茲而言,傳播的應用有宏觀和微觀兩個層次。他們對人類部落層次的語言進行的凈化研究有助于在國際(宏觀)和人際(微觀)兩個層次上的交流。在西方,一直存在著一個最初源自英國的悠久傳統——對語詞的“欺騙性”保持警惕。這個傳統我們在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謨、邊沁和羅素等的思想中都可以見到。奧格登和里查茲認為,語言是人類必需卻存在缺陷的工具:“語詞……目前是很不完美的交流手段。”實際上,奧格登花了整整30年的時間倡導他提出的所謂“基本”(British,American,Scientific,International,Commercial,BASIC)英語。這是他提議的世界通用語,只包括850個英語單詞。(請注意,以上BASIC縮略語中,每一個詞其實都是代表著一個帝國。)語言將我們和遠古之根危險地捆綁在一起:“人類甩掉尾巴后已經過去了幾萬年,但是我們交流的媒介還是源于叢林時代滿足叢林人需求的語言。”事實上,語言的魔力在早期的人類文化中非常突出——原始人相信名字會賦予物體以魔力。在20世紀,盡管我們具備了通過“象征手段”來傳播各種陳詞濫調的能力,但以上認為“語言具有魔力”的觀念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被強化了。宣傳所利用的,就是人類對語詞力量的返祖般的著魔;而語義分析則提供了一種交流媒介,為的是滿足現代人的科學需求。
在人際交流這一微觀層次上,交流的主要障礙是雙方的意圖錯位:“一般而言,每聽見一句話,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立即得出結論認為,說話人所指的意義就是我們自己在使用這些詞語時所指的意義。”奧格登和里查茲認為,如果說話人和聽話人的目的是為了分享思想,這樣的結論就尤其令人生疑。既然意義僅存在于說話人的頭腦之中,唯我論的迷宮就總會若隱若現。“在大多數情況下,語詞的欺騙和背叛只能夠通過定義來防止;可供定義的用語越多,交流雙方出現意思不一致的風險就越小,當然,這需要兩個前提,一是我們都認為符號這個外殼本身不具有‘意義’,二是所有人都不會捏造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我們對虛構物的擔心,意思取得一致所面臨的風險,對科學元語言的需求以及對寰宇充斥各種無源無根意義的恐懼——這些心理,一直都回響在后來的關于傳播及其失敗的語義學觀點中。
對奧格登和里查茲來說,交流不是為了協調行動,也不是為了揭示他者,而是為了心靈之間的匹配和相互認同(consensus in idem)。“語言交換或交流可以被定義為‘各種符號的使用’,其導致的結果是,符號在聽者身上激發的所指物,在各相關方面都與它在說話人身上所產生的象征意義類似。”
誠然,這個定義容許語言運用上的失誤(“在各相關方面類似”的用語就是基于這一考慮),但是,判斷交流成功與否的標準還是得看聽話人和說話人在意思上是否達成一致。因此,心理學是研究交流的最好的學科。“顯然,傳播的理論問題是對心理語境的界定和分析的問題,這是一個使用歸納法的問題,和其他學科問題的形式完全一樣。”和我們即將檢視的其他立場比較,奧格登和里查茲兩人的立場正是傳統的立場——交流是兩個心靈通過某種精細脆弱而且容易出錯的符號媒介進行的接觸。交流如同水晶般罕見而脆弱。從邏輯上而言,他們兩人的心靈主義(mentalism)立場自然就召來了交流失敗的幽靈。因為,如果意義不是蘊藏在語詞里,而是在傳播者腦子里或是在對客體的指稱里,那么,任何東西都無法確保意義能跨越兩個心靈而實現成功遷移。奧格登和里查茲是洛克正宗的繼承人。我將在第二章闡述洛克的傳播觀。奧格登和里查茲的烏托邦觀點認為,不同的個體意識能相會于一個開闊的廣場,但這個廣場也許會淪為一個龐大的迷宮,踽踽獨行于其間的是一個個孤寂的心靈。這些孤寂心靈相互作出的種種交流姿態,純粹是棋局對弈中作出的無謂棄子。難怪人類這個孤寂的群落是那么容易受到宣傳伎倆的傷害!
奧格登和里查茲對唯我論的憂慮,在20世紀20年代現代主義的杰作中引起了唱和。這些杰作代表了第三種傳播觀念——交流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宣傳分析是隨著社會和政治現代化的出現而出現的。對“交流不可能”的認識,正是現代主義文學和美學思潮的核心。現代主義文學擔心的是單向傳播(one-way communication);現代主義美學擔心的是無法交流(no-way communication)。比如,人際交流荒涼的戲劇性正是艾略特影響深巨的詩作《荒原》(The Waste Land,1922)的核心思想。該詩極其艱深,導致讀者在試圖通過閱讀而實現交流的過程中,總是歸于失敗。在很大程度上,這首詩就是一連串交流失敗的場景(艾略特一般是用性的失敗來暗喻),在其中,連接的渴望總是歸于失敗:
——我們從水仙園姍姍回來,
你的臂彎抱得滿滿,頭發濡濕;
我有嘴說不出,有眼看不見,我非生非死,昏昏然不知萬物,
只看到光的深處是一片死寂。(第37—41行)
我聽見鑰匙在門里轉動一次,就只一次;
我們想到那把鑰匙,每個人都禁錮在他自己的囚室。
想著那把鑰匙,每個人心里都確認了自己的囚室。(第411—414行)
現代主義的另一代表作是卡夫卡的小說《城堡》(1926),它在卡夫卡去世后才發表。小說內容是主人公與一個看不見的影子進行的一場搏斗,這個影子是一個制度性他者,其身份和動機是一個永恒之謎。對卡夫卡而言,正如我將在第五章里論證的那樣,人際交流和大眾傳播沒有區別——兩種交流都是對著看不見的、不在場的或罩著面紗的受眾的廣播。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小說《到燈塔去》(1927)探索了現代人隱秘內心深處的性別特點。她描繪拉姆塞夫人汪洋大海一般的無限同情和易變的內心,以反襯拉姆塞教授冷漠、月牙彎刀般犀利和富于邏輯的頭腦。相反,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進行的是階級分析。他認為,“孤獨的自我”并非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況,而是資產階級的特有困境。私有財產制度造就的靈魂,只知道利用自己的自由去掠奪其他孤獨的個體。他認為哲學中的唯我論和人的生存狀況是一對關聯因子。“資產階級的抽象化,既催生了極端的個人主義化,又催生了人的機械般的客體化。”盧卡奇的分析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路徑,讓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20年代人們對孤獨和宣傳的焦慮實際上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與傳播有關的許多陰暗面,最先并不是體現在伯格曼的電影或貝克特的戲劇中,而是出現在魏瑪德國
,出現在“迷惘的一代”的作家筆下。不管怎樣,那個“患幽閉恐懼癥的自我”的幽靈,貫穿于20世紀的藝術和社會思想中,而與之如影隨形的,是對“交流之不可能”的恐懼。
迄今為止,20世紀關于communication的以上三種視野,表現出與19世紀后期的重要連續性。依靠語義達成完美“交流”的夢想再現了傳心術的夢想。傳心術想要的是兩個靈魂不留空白的交匯。然而,唯我論是難以逃避的,對唯我論的恐懼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微型戲劇中反復出現的主題。再者,“交流即是橋梁”這一概念實際上總是意味著,在某處一定有著一個萬丈深淵。甚至在“交流即是宣傳”的觀念中也有一對反復出現的矛盾——傳心術般的交流觀同時有一個邪惡的孿生兄弟,即對“大眾被宣傳催眠而受制于領袖”的恐懼。這就如同人們對唯我論的擔心也有一個孿生兄弟——擔心孤獨唯我的個體會造成孤獨的、原子化的、彼此視若不見的大眾。我將在本書第二章中說明,靈魂接觸的美夢觸發了互相隔離的噩夢。個體對分享彼此內在性(interiority)的渴望,對彼此隔絕的恐懼,以及對語言這一樸素媒介的缺乏耐心,所有這些都是隨“交流”而生的典型態度,也是我要在本書中予以批駁的態度。
20世紀20年代除了以上三種關于communication的視野之外,還有另外兩種視野,它們的代表者分別是海德格爾和杜威。這兩條路走的人不多,但是它們是傳播理論的豐沛源泉,因此我想在此恢復其活力。這兩個視野分歧深刻,但相同的是它們都拒絕心靈主義的觀點及與心靈主義相共生的意義主觀化的傾向;而且它們都回避唯我論/傳心術的兩元區分。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1927)也許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著作。該書宣告,作者討厭任何視“交流為心靈共享”的觀念,認為“交流/共享(Mitteilung)絕對不可能是經驗(比如觀點和愿望)從一個主體的內心到另一個主體的內心的傳遞”。
對海德格爾而言,訊息的傳遞或對事實的斷定屬于特殊情況。我們與他人一起“被拋入”這個世界,從根本上而言,Mitteilung的意思就是對這一“被拋”的解釋性表達。與人共同存在(being)對我們的生存(existence)而言是基本的。我們要成為人,就必須是語言的和社會的。言語(speech)能使我們彼此的關系明確。但是,對海德格爾來說,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根本不存在所謂失敗的問題,就像人不可能停止棲居于社會中和語言中一樣。在我們開口說話之前,我們就已經由于共同的生存和生活方式而被捆綁在一起了。這里的所謂“交流”不是指傳播所表達的與個人意圖有關的信息,而是指一種姿態,一種開放而愿意聆聽他人身上的“他者特性”(otherness)的姿態。正如雅斯貝斯的《世界觀的心理學》或馬丁·布伯的《我和你》一樣,海德格爾這里所謂的“交流”,涉及關系的建構、對他者特性的揭示或對自我硬殼的打破,而不涉及私密心靈財產的共享。
無疑,對海德格爾而言,交流自有其危險。奧格登和里查茲主要擔心的是交流雙方彼此意義的不匹配或意義的模糊;而海德格爾的主要憂慮是交流的非本真(inauthenticity)。人群喋喋不休,“常人”(das Man)則若有所思,無處不在。這兩者都構成威脅,可能會淹沒“良心的呼喚”和“存在的關愛”。“常人”是海德格爾生造的詞,根據不同語境,其意思可以是“無名氏”(anonymous anyone)或“他們—自我”(they-self)。“常人”的專制權力不引人注目,難以覺察,但是它可以吞沒那個本真的(authentic)自我。海德格爾說他筆下描繪的是人類生命中一個永恒的生存可能性——一種對消遣娛樂的逐漸墮入——但是,這種墮入實際上有著鮮明的歷史和政治維度。正如彼得·斯洛特迪克
所云:“我們已聽說到的關于‘常人’的一切,歸根到底,如果沒有一個前提,它就會是難以想象的。這個前提就是魏瑪共和國以及它在戰后給人的忙亂感,它的大眾媒介,它的美國化運動,它的文化和娛樂產業以及它發達的消遣娛樂系統。”
另外,海德格爾對公共領域的鄙視清楚體現了他的交流觀帶有的政治特點。和他的納粹同黨施密特一樣,海德格爾認為政治是分清敵友而不是妥協或討論。他認為,政府治理若以公眾輿論為依據,必然會導致其以不值一提的嘰嘰喳喳的群眾意見為依據。與奧格登和里查茲、李普曼和杜威的觀點完全相對,海德格爾認為,探討如何向公民提供精確的信息,這與政府治理根本毫無關系。他沒有在“民主的公眾”身上浪費一點愛。他的交流觀既不是語義學上的(意義交換),也不是實用主義上的(行為協調),而是與世界的揭示相關(他者特性的袒露)。
將交流視為“通過語言而實現的自我揭示”,這一交流觀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在許多人的身上產生共鳴,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海德格爾的影響。這些人包括薩特、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阿倫特、馬爾庫塞、列奧·施特勞斯、德里達
、福柯
等等。有人將海德格爾的交流視野當作一場雙方之間不可能實現真正對話的辯論,另一些人則將其當作一種能實現真正接觸的途徑。然而,在他的這些繼承人中,沒有哪個曾浪費時間去將交流作為“信息交換”來研究。
約翰·杜威在1927年也同樣表達了對娛樂/干擾(distraction)的擔心:“生活中各種泡沫般的激動,來自對各種變動的瘋狂迷戀、來自令人煩躁的不滿,來自對人為剌激的需求;但誰也不知道,這些激動中有多少是為了瘋狂地去填補一種真空。過去,人們被直接的社區經驗聯接在一起,如今在這一紐帶松散后,便出現了需要填補的真空。”杜威對人類生活中的泡沫進行的歷史分析,比海德格爾的更加精確。杜威指出,技術和工業的發展征服和跨越了時空限制,面對面的交流社區隨之消亡。和海德格爾一樣,杜威回避“語言是心靈之間的交流渠道”的語義學觀點。這個觀點認為語言“像水管一樣傳遞意義”;語言為思維發揮中介作用,不但沒有危險,而且富有成效、不可或缺。杜威認為,企圖在彼此孤立的個體之間創造“彼此認同”(consencus in idem)是愚蠢之舉,無論此舉是以精神之名還是以科學之名。然而,在教育雄心方面,杜威還是更像奧格登和里查茲,而不像海德格爾。杜威的目標是大規模地重振交流的活力,以矯正“直接的共同體經驗”的消亡。杜威從實用主義角度將交流視為人類共同體生活中的一種雖不理想但又不可或缺的權宜之計,這是諸家學者對“交流”觀念的分析之中的最后一種。
和其他實用主義者以及黑格爾一樣,杜威認為宇宙不只是物質加精神,而是向人們敞開的諸多世界。黑格爾所謂的“精神”(Geist),皮爾士叫作“第三屬性”(thirdness),羅伊斯叫作“闡釋的世界”(the world of interpretation),杜威則將其稱為“經驗”(experience)。到了暮年,杜威又以“文化”指代“經驗”。他認為,交流在公共的經驗世界里進行,而這個經驗世界是由各種共享的符號和習俗編織而成的,因此不能將交流/傳播簡單化約為人對外部客體的指稱,或對其內部心理狀態的指稱。他認為,能發現個人的私密經驗固然具有“偉大的和解放性的意義”,但是如果這種發現將交流描繪成兩個獨立自我的結合,那又會使人誤入歧途。和海德格爾一樣,杜威將語言當作思維的前提。“內心獨白是社會交流的產物和反射,但社會交流卻并非內心獨白的結果。”
由此可見,在杜威看來,真正的唯我論并不存在,它只是供那些已經社會化了的,并且對自己的歷史患有健忘癥的人享樂的奢侈品。
杜威視“交流”為“參與”,他是這一學說最出色的理論家,其影響僅次于G·H·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他們兩人曾經短暫共事。和米德一樣,杜威認為,個體將自己“放在一個與對方共享的處境上”,這種能力是人類得天獨厚的稟賦。“交流”是讓雙方去參與一個共同的世界,而不是共享不同個體意識間的秘密。它涉及的是要建立一個環境,在其間“每個人的活動,都要受到伙伴關系的調節和修正”。意義并非私有財產,相反,意義是“參與的社區”,是“行動的方法”,也是“使用事物的方式,這種使用方式將事物作為實現終極共享的手段”,是“可能的互動”。交流雙方產生誤解,說明交流者之間的互動出現了問題,而不是他們的心靈無法融合。
杜威的以上分析,通順曉暢,就如同我們使用語言達成各種目的那樣輕松自然。我們去開會、做游戲、付賬單、安排車輛、作出承諾、操辦婚事等等,都少不了使用語言。海德格爾認為,“存在”具有輝煌的奇異感;奧格登和里查茲擔心,謊言和虛構會危險地充斥著宇宙。這一切都和杜威的觀點相距遙遠:杜威所看到的是那個需要我們去參與的忙碌塵世。但是,杜威的交流觀和海德格爾使用的“Mitteilung”(交流/共享)一詞又很相近。Mitteilung由兩個部分組成,其中mit是“和”的意思;teilen是“分享或分割”的意思。杜威將“交流”視為“共同去參與創造一個集體的世界”。這就是為什么杜威認為交流的問題總是涉及民主政治問題的原因。
杜威認為,一個時代最突出的異化特征,莫過于參與性互動的缺失或扭曲。海德格爾提出的“真實相遇的失落”的觀念,和杜威的交流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20世紀20年代的社會思想家普遍持有這樣一個觀點:只有從對話中才能找回榮耀。布伯想用“我”(I)和“你”(Thou)的關系來取代“我”(I)和“它”(It)的關系;海德格爾呼吁真實的對抗;盧卡奇則號召主客體之間進行快樂的妥協。認為“面對面的對話,或至少是面對面的對抗,是沖破現代性堅硬外殼的一條出路”,這一觀點是20世紀20年代以來眾多學者們的“交流”思想中的重要主題之一。這一主題既體現在維特根斯坦、阿倫特、列維納斯等反現代的思想家的著作中——他們都認為,歸根結底,對話是不可能的——也體現在其他不那么知名的思想家的著作中——他們則認為,對話最終并非不可能。
總而言之,20世紀20年代,總共有五種顯而易見但互相纏繞的傳播視野:交流是對公共輿論的管理;交流是對語義之霧的消除;交流是從自我城堡中進行的徒勞的突圍;交流是對他者特性的揭示;交流是對行動的協調。每一種視野都抓住了一種具體的實踐。視野之所以多種多樣,是因為它們基于多種實踐,至少這是部分原因。海德格爾想要的是林間的神秘詩歌;奧格登和里查茲想的是無處不在的清晰的語義;杜威想要的是實際的參與和審美的釋放;卡夫卡敘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無限接近而不得”;伯奈斯則想要制造人間的親善,正如希特勒要制造人間的仇恨一樣。海德格爾頌揚語言的神秘,這一點也被解構主義所繼承,后者反復揭示交流的不可能性。奧格登和里查茲的成果在語義學中延續,它不但廣泛活躍在科學研究之中,而且給現在的主流傳播觀——人際間意圖的成功復制——繼續提供靈感。杜威的視野預示著語用學和言語行為理論新研究興趣的興起——這些新興趣關注的是人類語言具有的雖不顯眼卻威力驚人的、將人統一于行動的能力。對海德格爾來說,交流同時能揭示我們作為社會存在物的同在性和他者特性(togetherness/otherness)。在奧格登和里查茲看來,交流使清晰的頭腦相會。對杜威而言,交流支持社區的建立并激勵著創新。
以上五種觀點,其實也各自有預兆其來臨的早期學說。古羅馬諷刺詩人尤維納利斯(Juvenal)就曾提出“交流即宣傳”的觀點,他的俏皮諷刺名垂青史。他說,面包和娛樂(panem et circenses)就足以滿足大眾的需要,無需其他東西。約翰·洛克追溯過“語義的一致能實現心靈的結合”這一夢想。意識共享的夢想則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天使學和神秘主義。克爾愷郭爾
和愛默生
探討過交流的失敗。黑格爾則提出了一個存在主義的口號,認為交流就是要將人群中的每一個體都作為獨特的人來認識。以上最后一種交流觀,即“交流是行動的協調”。在杜威的《經驗與自然》
問世之前,該視野很早就體現在英國經驗主義者身上,是實用主義的核心主題。因此,20世紀20年代是一個承前啟后的窗口,我們可以用之來觀照此前和此后的交流學說。
今天,研究交流最有影響的思想家,也許是哈貝馬斯和列維納斯。毫無疑問,這兩人都很富有原創性。然而,他們繼承的血統又很清楚。哈貝馬斯與杜威一樣(雖然哈貝馬斯更多的是引用米德),視交流為一種行動方式。這種行動方式意味著存在一個道德上自主的自我,也意味著一個過程——如果這個過程得以擴大推廣,就會產生一個民主的共同體。哈貝馬斯強調,交流不是要共享意識,而是要協調行動,這種協調行動是為了對“公正”進行協商。對他而言,“交流”這個詞具有不可否認的規范性色彩。
相反,列維納斯繼承了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路子,以現象學為根基,認為交流不是融合、信息交換或協調行動,而是輕撫。交流失敗不是道德失敗,而是一個有缺陷的事業的恰當死亡。1947年,列維納斯對現代人的孤獨作了這樣的論述:
在現代文學和現代思想中,“孤獨和交流失敗”這一主題常常被視為是阻止實現人類兄弟情誼的根本障礙。社會主義的情感在永恒的“心靈的巴士底獄”墻上碰得粉碎。在這個心靈的巴士底獄中,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囚徒——每每歡聚結束,曲終人散、華燈熄滅之后,人人又都各自重回到獄中將自己鎖起來。因為不能交流而感到的絕望……標志著一切憐憫、慷慨和愛心的局限……但是,如果說交流被打上了這種失敗和不真實的烙印,那是因為我們將交流的目標定得太高,并將其作為實現相互融合的途徑而導致的。
他認為,交流失敗正好允許憐憫、慷慨和愛心沖破邊界,噴涌而出。這樣的交流失敗促使我們不僅僅去“認識”(know)他人,而且也去尋求各種途徑去“發現”(discover)他人。因此,交流失敗是對自我狂妄(hubris)的有益制衡。如果將交流當作自我(或自我的思想)在他人身上的復制,那么它就理應崩潰,因為這樣去理解交流,實質上是對人的獨特性的大屠殺(pogrom)。
在本書中我將論證,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放棄不切實際的交流夢想,同時又保留它激發出來的好處。一方面,說“視交流為心靈共享”的觀點行不通,并不是說我們彼此就因此不能進行美妙的合作(杜威正如此認為)。另一方面,我也指出基于交流的各種實用的合作無所不在,但這并不意味著自我和他人之間就因此不存在赫然橫亙的萬丈深淵(這正是海德格爾的觀點)。哈貝馬斯貶低語言的奇異性(strangeness),這正對我的胃口。他的法國冤家如德里達(德里達深受列維納斯的影響)則貶低語言的工具屬性。以上杜威-哈貝馬斯譜系和海德格爾-列維納斯-德里達譜系,都觸及了交流過程中存在的某些重要真理——而對這些真理,我們中間那些宣傳者、語義學家和唯我論者都未能把握。但是這兩個譜系都太單調,缺乏繽紛的色彩。它們中的一個立場非常厚重,另一個立場又似在無重力的實驗室中飄浮。哈貝馬斯固然冷靜清晰,但卻失去了皮爾士(Sanders Peirce)所言的“快樂游戲”(the play of musement);而德里達那狂歡般的妙想,則失去了談話的平常之心。現在我們的任務是要尋求一種中立的交流觀,做到既保留其珍貴的他者特性(這是交流的核心所在),又不抹殺用語詞行事的可能性。語言對我們的意圖有抗拒性,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不是我們說語言,而是語言說我們;不過,語言又是我們所知道的最可靠的勸說手段。不錯,語言是一個黑箱,里面承載的內容,未必如我(能言說的自我)所想的那樣,然而,大多數時候它還是能夠協調我們的行動。這一中立的交流觀在最近的一場論戰中有所體現。論戰發生在保羅·利科與漢斯·加達默爾
之間。但是,我還想將這一中立的交流觀視為一種開放的實用主義,這種實用主義同時向神秘和實用開放。愛默生譜系的實用主義一方面牢記我們周圍狂亂的符號象征,另一方面又記住那個非常實際的事實:我們必須要找到各種辦法去處理生活中的各種實際事務。杜威與哈貝馬斯深明后面這個事實,可是卻常常忘掉了前者,忘掉了狂亂的符號象征。這個疏忽給他們“通過對話實現民主”的交流視野造成了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