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柏林日記(一九三〇年秋)
- 別了,柏林(奧斯卡獲獎電影《歌廳》原著)
- (美)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
- 11976字
- 2019-01-09 11:13:10
從我的窗戶看出去,是一條莊嚴而幽深的大街,幾家地窖商店燈光日夜長明。帶陽臺的建筑物有點頭重腳輕,在它們門面的陰影下,有卷軸與紋章圖案雕刻在骯臟的水泥門面之上。整個地區都是這樣,一條街接一條街,每棟房屋都像個破敗的有重大意義的保險箱,塞滿了失去光輝的貴重物品和從破產后的中產階級家里弄來的二手家具。
我是一部快門常開的相機,不假思索地消極地拍攝著,拍下了對面窗戶里刮胡子的男人,也拍下了穿著睡衣洗頭的女人。這一切有一天都是會沖洗出來,細心印好,配上相框的。
晚上八點,滿街的門就關上了。孩子們吃晚飯了。商店也關了。街角小旅館懸在夜鐘上的燈光招牌卻亮了,你可以去那里租鐘點房。口哨聲隨即就會響起,小伙子在呼喚姑娘。他們站在下面的寒氣里,對樓上亮著燈的溫暖的房間吹著口哨—房里的床已經放下,準備過夜了,小伙子們想進去。他們的口哨在空洞深邃的街道上回響。挑逗、親昵,卻也悲涼。因為這口哨聲,我很不樂意在這里過夜,因為它讓我想起自己遠離故土,只身住在異國。有時我也決心不理會這閑愁,拿起書來想讀,但是召喚聲又進來了,那么刺耳,那么堅持,深情得叫人絕望。我終于只好站起身來,從軟百葉窗的縫隙望出去,想確定他呼喚的并不是我—雖然分明知道不可能是我。
我這房子生好爐子關上窗戶就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是熏香和陳面包的混合氣味,也不是很難聞。高大的火爐貼有色澤鮮明的彩磚,像個祭壇。盥洗槽像座哥特式神龕。柜櫥也是哥特式的,鑲有教堂式的雕刻櫥窗,彩色玻璃畫面是俾斯麥與普魯士國王的會晤。我最好的椅子是有資格作主教寶座的。屋角還有中世紀長戟的仿制品,三根拴在一起作帽架用,是從巡回劇團里弄來的道具么?施羅德小姐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擰下矛頭擦洗。矛頭很沉重,很鋒利,是真可以殺死人的。
屋里的一切都如此,不必要的結實,不正常的沉重,不安全的鋒利。這兒,在這張書桌上,我也面對著一大堆金屬用品:一對金屬蠟臺,像兩條蛇絞在一起;一個煙灰缸,里面伸出個鱷魚腦袋;一把裁紙刀,是佛羅倫薩匕首的復制品;還有一個黃銅海豚,尾巴上翹起一個破敗的小時鐘。這些東西以后會怎么變?它們怎樣才會毀壞?說不定會千百年不朽呢。人們有可能把它們送到博物館珍藏,也有可能遇見戰爭把它們熔鑄成槍炮。施羅德小姐每天早晨都要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到固定的地方,讓它們站在那里。它們仿佛就是她的宣言,她對資本、社會、宗教和性問題永不妥協的宣言。
她整天在這套昏暗的大房里悄悄地轉悠。她無影無蹤,但是警惕地在一間間的房里蹣跚著,趿拉著氈拖鞋,穿著有花的晨袍—那袍子用別針很巧妙地別著,不露絲毫內裙或胸衣。她揮動著撣子東瞧瞧,西瞅瞅,把她那短而尖的鼻子伸進柜櫥和房客的行李里。她有一雙總在探索的明亮的黑眼睛,還有一頭她引以為驕傲的漂亮的棕色卷發。她一定是五十五歲左右了吧。
很久以前,也就是在大戰開始和通貨膨脹之前,她的生活原是比較富裕的。暑天她要去波羅的海度假,家務事全由女用人做。而近三十年她卻一直住在這里,拿房屋出租。她是因為喜歡有人做伴才拿房屋出租的。
“‘莉娜,’我的朋友常對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讓陌生人住到你的屋子里來,損壞你的家具呢?何況你的錢已經夠你獨立生活了。’我總是給她們同樣的回答:‘我的房客不是房客,’我常說,‘而是客人。’”
“你看,伊塞伍[1]先生,以前我對想住進來的人很挑剔,我可以選擇,只接納社會背景好、受過良好教育的上等人、正派人,像你這樣的,伊塞伍先生。我接受過一位男爵、一位上尉、一位教授。他們常常給我禮物。干邑白蘭地、巧克力,或是鮮花。他們里頭但凡有人去度假,是一定會給我寄明信片的。可能是倫敦,可能是巴黎,也可能是巴登巴登,那時我常常收到很精美的明信片……”
可是現在呢,施羅德小姐甚至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了。她只好住在小客廳里,在屏風背后斷了彈簧的小沙發上睡覺。而跟柏林許多的老式套房一樣,我們這小客廳連接著套房的前半和后半。前半的房客要去浴室,非得穿過這小客廳不可,因此施羅德小姐晚上常常受到打擾。“但是我馬上又睡著了,干擾倒也不大,我太疲倦。”家務事都是由她親自做的,占去了她大部分的白天時間。“如果二十年前有人叫我自己擦地板,我是會扇他耳光的。但是,你非得習慣不可,而一切都是可以習慣的。嗨,我還記得我寧可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愿騰出房間的時候……可是現在呢……”施羅德小姐一邊說一邊表演,“我的天呀,對我說來騰個房間并不比潑掉一杯茶困難!”
她喜歡向我指出住過這屋的房客所留下的印痕和污跡。
“對,伊塞伍先生,這兒就是能讓我一個個地回憶起他們的東西……你看看這兒這地毯,不知送洗衣店洗過多少回了,總是洗不掉。那是內斯克先生在生日宴會后嘔吐的地方。真不知他吃了什么怪東西,弄得那么亂七八糟?他是到柏林來讀書的,你知道。他的父母在勃蘭登堡州,是個第一流的家庭,我保證!有一罐一罐的銀子!他爸是外科醫生,當然希望兒子走他的路……多么可愛的小青年!‘內斯克先生,’我常對他說,‘不怕你見怪,你真該多用點功了,你那腦子是多聰明呀!想想你爸爸媽媽吧!他們給你那么多錢,你就那么胡亂花掉了,真是說不過去的。哪怕讓它掉進施普雷河[2]也好一些,畢竟還能聽見水響嘛。’我對他就像媽媽一樣。他非常沒有腦筋,每一回手上沒錢了就徑直跑來找我,‘施羅德阿姨,’他總說,‘你別生氣……我昨兒晚上玩牌,把這個月的錢全輸光了。我不敢告訴爸爸……’然后他就瞪著大眼睛望著我。我明白他的心思,那個調皮鬼!我狠不下心來拒絕,于是坐下來給他媽媽寫信,求她就原諒他那一回,再給他寄點錢來。他媽媽也總是……當然,我是女人,我懂得怎樣打動媽媽的感情,雖然我一個孩子也沒有……你在笑什么呀,伊塞伍先生?對對對!犯錯誤的事總是會有的,你知道!
“那就是上尉先生老是打潑咖啡的地方,潑在這兒的壁紙上—他常跟未婚妻一起往長沙發上坐。‘上尉先生,’我總對他講,‘請原諒我這話,喝咖啡請務必坐到桌子邊去,別的事喝完再辦,時間有的是……’可是不行,他偏偏要往長沙發上坐。然后一動感情就打潑了咖啡,十拿九穩……那么漂亮的一位先生!他媽媽和姐姐有時來看我們—他們喜歡上柏林來。‘施羅德小姐,’她們常對我講,‘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呢,住在了這地方,正在中心地帶。我們都成了鄉下佬了,真羨慕你呀!現在,你給我們談談宮廷里的最新丑聞吧!’當然,她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他們住在哈茨山,離哈爾伯施塔特不遠,有一套最精美的房屋,常給我看那屋的照片。一個十全十美的夢啊!
“你看見地毯上那墨跡了么?科赫教授老喜歡在那里晃自來水筆。我對他說了一百遍,最后甚至在他椅子邊鋪上了吸墨紙,可他總那么滿不在乎……多么可愛的老先生!那么單純,我非常喜歡他。我給他補了襯衫或織了襪子,他就會含著眼淚向我道謝。他也很喜歡逗樂兒,有時候聽見我來了,就急忙關掉燈,躲到門背后,然后像獅子一樣對我咆哮,想要嚇唬我。簡直就像個小娃娃……”
施羅德小姐可以這樣講下去,一講幾個鐘頭,沒有重復。我聽了她一會兒就會發現自己陷入一種奇怪的沮喪情緒,像是走了神兒,感到一種深沉的憂郁。現在那些房客都到哪里去了呢?十年以后我自己又會到哪里去了呢,我自己?肯定不會在這兒了。要到達那遙遠的日子我還得渡過多少海?走過多少國境線?我得步行、騎馬、開車、騎自行車、坐飛機、坐輪船、坐火車、乘電梯、乘自動扶梯、坐電車走多遠?那一場遙遠的旅行需要多少錢?在路上我還得一頓頓疲勞地吃掉多少東西?穿壞多少鞋?吸掉多少煙?喝掉多少茶、多少啤酒?那遠景是多么枯燥可怕呀!而且,我還得死……突然,一種模糊的恐懼造成的陣痛攫住了我的肚腸,我只好告罪,往廁所里跑。
她聽說我學過醫,就向我說些體己的話:她因為胸脯太大而很覺得累贅。她有心悸的毛病,她深信那是心臟受到過大的壓力造成的。她不知道是不是該開刀。她的朋友有人建議她開,也有人反對。
“天呀,成天那么腆著,多么沉重呀!你再想想看,伊塞伍先生,我原來可是個細高個兒,跟你一樣呢!”
“你當年怕有不少人喜歡吧,施羅德小姐。”
對,喜歡她的人有好幾十,但是男朋友只有一個,是個結了婚的人,跟他妻子不住在一起,他妻子卻不愿跟他離婚。
“我們在一起過了十一年,然后他就害肺炎死掉了。我有時半夜冷醒了,真希望他就在那里。一個人睡覺,從來就似乎暖和不起來。”
這一套房里還住了另外四個房客。我隔壁的大前屋住的是柯絲特小姐。對面那間可以俯瞰院子的房里住的是美爾小姐。小客廳背后那一間住的是波比。波比的房后面,從浴室過去的樓梯頂上,有個小亭子間,由于某種深奧的理由,施羅德小姐把它叫作“瑞典式亭子間”。她把那屋租給了一個行商,月租二十馬克。那人整天不在家,晚上也往往不回來。星期天早晨我常在廚房里碰見他,穿著長褲和背心拖著腳走路,道著歉找火柴。
波比在西區一家叫作“三套車”的酒吧里做調酒師,我不知道他的真姓名。他用這個名字是因為英國姓名目前在柏林的風流婦女界很走紅。他是個衣著漂亮的青年,面色蒼白,帶點憂郁,一頭油光可鑒的薄薄的黑發。他下午一兩點起床,然后就穿著襯衫、戴了發網在屋里走來走去。
施羅德小姐跟波比很親密,他撓她癢癢,還拍她屁股,她用煎鍋或洗碗刷敲他的腦袋。我第一次撞見他倆打來打去時,他倆還相當尷尬,現在他倆已把我的在場看作理所當然了。
柯絲特小姐是個金發白膚的姑娘,面色紅潤,傻呵呵的藍色大眼睛。我們穿著浴衣進出浴室時碰見,她總羞怯地回避我的目光。她微胖,但是身材不錯。
有一天我直接問起施羅德小姐:柯絲特小姐干的是哪一行?
“干哪一行?哈哈,太好了!這話絕妙!啊,對,她干的是很好的一行,像這樣……”
她擺出非常滑稽的樣子,兩個指頭小心地捻著個撣子,在廚房里扭扭捏捏,像鴨子一樣走到門口再轉過身來,像揮舞絲巾一樣舞著撣子,對我模擬地親親手,飛了個吻。
“沒有錯,伊塞伍先生,她們就是這么做的!”
“我還是不大明白,施羅德小姐,你是說她靠走鋼絲過日子么?”
“嘻,嘻,嘻!真是太對了,伊塞伍先生!對,你說得很對,就是這一行!她靠在大街上干這一行過日子。你用這話說她恰到好處!”
隨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樓梯上遇見柯絲特小姐跟一個日本人走在一起。后來施羅德小姐就向我解釋,說那人是她最好的一個顧客。她問過柯絲特小姐,在他倆沒有上床時,時間是怎么打發的,因為那日本人幾乎不會說德語。
“啊,是這樣,”柯絲特小姐說,“我們一起聽留聲唱片,你知道,還吃巧克力,然后就笑。我們常常笑,他很喜歡笑……”
施羅德小姐確實很喜歡柯絲特小姐。她肯定沒有從道德的角度反對過她的職業。不過,在柯絲特小姐碰破了茶壺嘴,或是到小客廳打電話而沒在石板上劃叉時,她就要生她的氣了。那時她總會說:
“說白了,你還能希望她是什么別的角色呢?就是那樣的女人嘛,下賤的破鞋。嗨,伊塞伍先生,她原來干啥你知道么?女用人!后來跟老板搞到一起,到了某個好日子,發現自己出情況了……小麻煩搞掉之后就只好乖乖走人……”
施羅德小姐向我謙恭地保證:美爾小姐是音樂廳一個約德爾調[3]歌手,是全德國唱得最好的。施羅德小姐并不完全喜歡美爾小姐,但對她總是肅然起敬。美爾小姐的下巴像斗牛犬,胳臂肥壯,頭發的顏色像麻繩,而且很粗。她說巴伐利亞土話,帶著張狂的強調口氣。在家時她就像戰馬一樣坐在小客廳的桌子邊,幫施羅德小姐擺牌。她倆都很會算命,都認為要是不先算個命,一天的日子怎么開頭就連夢也夢不出來。她倆現在主要想知道的是:美爾小姐什么時候才會有人請去唱歌,對這個問題施羅德小姐跟美爾小姐同樣關心,因為美爾小姐已經拖欠了房租。
天氣好的時候,默茨街街角會有個人站在一個便攜式帆布貨攤旁邊。那人眼睛鼓突,衣衫襤褸。他的貨攤四面掛著星相圖和感到滿意的顧客的簽名推薦信。施羅德小姐只要省得出算命的錢,就要去咨詢他。事實上那人在她生活里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而她對他的態度則是甜言蜜語與武力威脅相結合。她說,如果他答應她的好事應驗了,她就要親他,請他吃飯,還給他買一只金表;要是沒有應驗,她就要卡他脖子,扇他耳光,還要到警察那里去告他。那位星相師為她作了好些預言。其中之一是:她買普魯士州彩票可以贏一筆錢。那好運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碰上,但是她一直在討論著贏來的錢怎么花。當然,我們都會得到禮物。我得到的將是一頂帽子,因為施羅德小姐認為受過我這種教育的紳士不戴帽子走來走去很不合適。
沒有擺牌的時候美爾小姐就喝茶,給施羅德小姐講述她當年在劇院的勝利:
“經理對我說,‘弗里齊,你一定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寶貝!我的女主角病了,你今兒晚上就得上哥本哈根去。’而且他根本不容許我拒絕。‘弗里齊,’他說(他一向就那么叫我),‘你總不能讓一個朋友下不來臺吧?’我就只好去了……”美爾小姐回味著,品著茶。“一個很有魅力的人,那么良好的教養,”她微笑了。“對人很親熱……但是很懂得行為的規矩。”
施羅德小姐急忙點頭,把她的每一個字都吸收下來,非常快樂。
“我估計有的經理臉皮會很厚的—再吃點香腸怎么樣,美爾小姐?”
“謝謝你,施羅德小姐;只要一小截兒—對,有些經理……你簡直就不能相信!可我總是能照顧好自己的,即使我還是個苗條的姑娘時也一樣……”
美爾小姐那裸露的肥胖的手臂晃蕩起來很叫人倒胃口。她下巴往前一伸:
“我可是個巴伐利亞人,巴伐利亞人受到傷害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昨天晚上我走進小客廳時發現施羅德小姐和美爾小姐雙雙趴在地上,耳朵緊貼著地毯。每過一會兒就交換一個得意的笑,或是彼此快活地揪上一把,同時叫一聲:噓!
“聽!”施羅德小姐悄悄地說,“那男的把家具全砸了!”
“還打得她鼻青臉腫!”美爾小姐非常快活,叫著。
“砰!你聽聽!”
“噓!噓!”
“噓!”
施羅德小姐快活極了。我問是怎么回事,她爬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伸手摟住我的腰跳了幾步華爾茲:“伊塞伍先生!伊塞伍先生!伊塞伍先生!”直跳得她氣喘吁吁。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問。
“噓!”美爾小姐下了命令,“噓!他倆又干仗了!”
我們這套房正下方的套房里住了一位叫格蘭妲內克的小姐,是個加利西亞的猶太人。光憑這一點美爾小姐就已把她當作仇敵了,因為美爾小姐不用說是個狂熱的納粹,而跟這問題完全無關的似乎還有一件事:有一回格蘭妲內克小姐在樓梯上因為美爾小姐唱的約德爾調吵了起來。也許因為自己不是雅利安人吧,格蘭妲內克小姐就說她還不如聽貓叫去。這樣,受到侮辱的就不僅是美爾小姐自己,而是全體巴伐利亞婦女,甚至是全體德國婦女了。而美爾小姐欣然承擔的義務就是為全國婦女報仇雪恨。
大約半個月前,鄰居們聽說,丑得像巫婆的六十歲的格蘭妲內克小姐在報紙上登了個征婚啟事。更有趣的是,已經來了個應征的。那人是哈雷的一個屠戶,死了老婆。跟格蘭妲內克小姐見面后,兩人就準備結婚了。這時美爾小姐的機會來了。她拐彎抹角打聽到了那屠戶的姓名和住址,寫了封匿名信給他,問他知不知道:1)格蘭妲內克小姐住的房里有臭蟲?2)格蘭妲內克小姐因為詐騙曾經被捕,是因為有精神病才被釋放的?3)她把自己的房間租給別人進行不道德的活動?4)然后她不換被單就往那床上睡?現在屠戶來了,要找格蘭妲內克小姐核實那信。兩人的聲音她們聽得清清楚楚:大發雷霆的普魯士人的咆哮;猶太婦女的尖叫;拳頭打在木頭上的聲音,和偶然出現的玻璃破碎的聲音。他們已經鬧了一個多小時。
今天早上我們聽說鄰居們因為那吵鬧在向看門人的老婆抱怨,還說看見格蘭妲內克小姐給打青了眼睛。這樁婚事就告吹了。
這條街上的居民對我已經很眼熟。我到雜貨鋪買黃油,人家已不再因為我那英國腔調回頭看我了。黃昏后我路過街道角落時,那三個妓女也不再低聲嘶啞地叫“來呀,親愛的”了。
三個妓女顯然都已是五十開外。她們倒不隱瞞年齡,脂粉口紅也搽得不顯眼。她們穿松垮垮的毛皮外套,過長的裙子,戴太太們戴的帽子。我偶然跟波比談起她們,他向我解釋說,對舒適型婦女有需求,這是公認的事實。許多中年男性就寧可選擇她們,而不選擇姑娘。她們甚至能吸引十多歲的小伙子。波比解釋說,小伙子跟同齡的姑娘在一起會感到害羞,但是跟年齡可以作他媽媽的女人在一起,就無所謂了。跟大部分在酒吧做事的人一樣,波比是個性問題專家。
那天晚上我在營業時間去找了他。
我到達三套車時,時間還早,大約才九點。那地方比我估計的要大得多,也氣派得多。一個把辮子梳得像大公一樣的侍應生,懷疑地打量著我這沒戴帽子的腦袋,直到我用英語向他說話為止。一個機靈的衣帽間女仆堅持給我脫掉了外套—那外套剛好遮住了我那松垮垮的法蘭絨長褲上幾個最難看的污漬。一個男侍應生坐在吧臺邊,不想站起身來給我開里面的門。幸好波比就在一個藍銀兩色的吧臺后面上班,我像找老朋友一樣向他走了過去,他非常友好地招呼了我:
“晚上好,伊舍伍德先生,很高興在這里遇見你。”
我叫了一杯啤酒,在一個角落的凳子上坐下。我背對墻壁一坐,整個大廳就盡收眼底了。
“生意怎么樣?”我問。
波比那張常過夜生活的飽經憂患的撲了粉的臉繃住了。腦袋伸過了吧臺,對我嚴肅地、討好又機密地說:
“不太好,伊舍伍德先生,我們現在接待的這類顧客……你簡直就難以相信!哼,要是在一年以前,早在大門前就給趕走了。他們只叫了一杯啤酒,卻以為有權在這里坐一個晚上。”
波比口氣極為尖刻,我感到尷尬了:
“你喝什么?”我歉疚地喝光了啤酒,問—為了不引起誤會,急忙加上一句:“我還想要一杯汽水威士忌。”
波比說他也要一杯。
大廳差不多全空著。我望了望幾位客人,嘗試著用波比那感到幻滅的眼光觀察。吧臺前坐了三個衣著漂亮的迷人的姑娘。離我最近的一個穿得特別高雅,帶了濃厚的浪跡天涯的氣味,但是我在談話間隙卻聽見了她跟另一個吧臺人員的幾句話,帶著一口強烈的柏林土腔。她耷拉著嘴唇,非常疲勞、厭倦。一個青年來到她面前參加了討論。那是個寬肩膀的漂亮小伙兒,穿一件剪裁時髦的宴會夾克,儼然是英國某公學的班長,來這里度假的。
“不,不,”我聽見他說,“我可不行!”他咧開嘴笑了笑,做了個街面上那種又失禮又粗魯的手勢。
那邊角落里坐著個小聽差,在跟一個穿白夾克的小老頭說話,老頭是廁所管理員。小聽差說了句什么,笑了,然后突然住了嘴,打了個大哈欠。臺上的三位樂手在聊天,顯然要等值得他們演奏的聽眾出現才肯表演。我覺得那桌子邊倒有個真正的聽眾,是一位健壯的、留八字胡的男性。但是片刻以后我望見他的目光時,他卻微微地鞠了個躬。我明白了,他一定是經理。
門開了,進來了兩男兩女。兩個女的年齡都偏大,粗腿,短發,穿昂貴的晚禮服。兩個男人昏昏欲睡,蒼白,很可能是荷蘭人。毫無疑問有錢可賺了,三套車轉瞬間改變了形象。經理、煙童和廁所管理員同時站了起來。廁所管理員不見了。經理對煙童憤怒地低聲說了句什么,煙童也不見了。這時經理鞠著躬微笑著來到客人桌前,跟兩位先生握了手。煙童捧了香煙盤回來了,后面跟著侍應生。侍應生急忙上前遞上酒類名單。這時那三個人的樂隊也匆匆地演奏起來。吧臺邊的三位姑娘們在板凳上轉過身來,微笑出個不太直接的邀請。兩個男妓向她們走去,仿佛對完全陌生的人一樣鄭重地鞠了個躬,用很有教養的語氣邀請她們跳舞。整潔的小聽差謹慎地笑著,搖晃著上身捧著香煙盤穿過大廳,“香煙!香煙!”他嘲弄地模仿著演員的聲音,嗓子清亮。侍應生也用同樣的語調,只是更大聲,更歡樂且嘲弄意味更重,好讓我們聽見,他在波比這里點著:“覆盆子牌香煙,專賣!”
跳舞的人復雜地旋轉著,熱情,鄭重,卻很可笑,每個動作都表明他們很懂得自己的角色。薩克斯手放松了帶子,讓薩克斯管掛在脖子上,拿著小麥克風來到演奏臺邊:
你會笑的,
我的愛,
只屬于我的妻……
他意味深長地乜斜了眼唱著,把聽眾當做了對象。聲音帶著暗示,轉動著眼珠,作出啞劇式的狂歡動作,仿佛癲癇病發作了。年輕了五歲的波比優雅地殷勤地調著酒。這時那兩位懶洋洋的先生開始了談話,談的很可能是業務,根本不理會自己所尋求的夜生活。他倆的女人則沉默地坐著,露出被冷淡而惶惑的樣子,很不愉快,極為厭倦。
我的第一個學生希皮·伯恩斯坦住在綠色森林。那是幢差不多全玻璃的建筑。柏林最富有的家庭幾乎全都住在綠色森林。其中奧妙很難理解。他們的別墅有各式各樣的著名風格,花錢不少,卻未必好看。從獨特的洛可可風格的愚蠢,到立體主義的平頂鋼架大玻璃盒,全都擠在潮濕陰暗的松林之中。養得起大花園的人家沒有幾個,因為地皮貴得不近情理。從他們的屋子望出去,只能見到鄰居的后院。每家每戶都靠鐵絲網和兇猛的狗來保衛自己。入室搶劫和革命的恐怖已把這些悲慘的人四面包圍,沒有隱私,也沒有陽光。事實上那地區就是個百萬富翁的貧民窟。
我在花園門口按鈴時,一個年輕的聽差拿著鑰匙出了屋,后面跟著一條咆哮著的阿爾薩斯大犬。
“有我在這兒,它不會咬你的,”聽差笑著向我保證。
伯恩斯坦宅院大廳的門有金屬的釘頭裝飾,墻壁上掛了個輪船形的時鐘,用螺桿固定。幾套現代派的燈飾設計得像壓力計、溫度計,或是配電盤上的指針表面,加上家具跟房間和設備不協調,那地方簡直就像座發電站—工程師想弄得舒服點,從很受尊敬的寄宿學校搬來了些老式的桌椅板凳。簡樸的金屬墻壁上掛了些十九世紀的風景畫,畫幅用濃重的清漆覆蓋,固定在厚實的金畫框里。這套別墅很可能是伯恩斯坦先生在莫可奈何的時刻向一位前衛派的建筑師定做的。老先生一見這格局嚇了一大跳,于是盡可能用家里的東西加以掩飾。
希皮·伯恩斯坦小姐是個漂亮的胖姑娘,大約十九歲。光澤的栗色頭發,一口漂亮的牙,母牛樣的大眼睛。笑起來懶洋洋的,很快活,很自我陶醉。胸脯也勻稱。她說一口女學生式的英語,帶點美國腔,很甜,她自己也十分滿意。她顯然是什么功課也不愿做的。在我略微暗示我們的上課計劃時,她就不斷地打岔,把巧克力、咖啡或是香煙往我面前遞。“請原諒,我要耽誤一下,沒有了一些水果[4]。”她微笑著拿起家用電話,“安娜,請送點橘子來。”
女傭送上了橘子,她又不理會我的推辭,強迫我拿起刀叉在盤子里用了一頓正規的午餐。這就把我們裝扮出的一點最后的教學關系也打破了。我感到自己成了個受到妖嬈的廚娘吸引,到廚房里吃飯的警察。希皮小姐帶著懶洋洋的和藹的微笑坐著,望著我吃。
“請告訴我,你到德國為什么?”
她總在探索我,但也只像頭母牛,雖然把腦袋往柵欄門的欄桿間懶洋洋地擠,卻并不太需要開門。我回答說我發現德國非常有趣:
“德國的政治和經濟形勢,”我用教師的口吻權威性地臨時作答,“比歐洲其他任何國家都有趣。”
“當然,俄國除外,”我還嘗試著補充一句。
但是希皮小姐沒有反應,她只不知所云地笑了笑。
“我猜想你在這里一定很沉悶,是吧?你在柏林朋友不多,不是嗎?”
這好像叫她很高興,也覺得好玩。
“你沒有結識到幾個可愛的姑娘么?”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懶洋洋地笑著拿起話筒,但似乎并沒有聽里面那微弱的聲音。倒是隔壁房里她媽媽伯恩斯坦太太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
“你把你的紅書丟在這兒了么?”希皮小姐嘲笑地重復著,對我笑笑,好像那是個必須和我共同欣賞的笑話。“沒有,沒有,我沒有看見。一定是在下面書房里。給爸爸打電話吧。對,他在那里工作。”她像演啞劇一樣,又遞給我一個橘子。我客氣地搖了搖頭。我倆都笑了。“媽咪,我們今天午飯吃什么?是么?真的?太好了!”
她掛上話筒,回過頭繼續盤問我。
“你認得不一些可愛的姑娘?”
“你認得一些可愛的姑娘不,”我含糊其詞地糾正她的語法。但是希皮小姐一味笑著,等候我回答。
“對,有一個,”我終于只好回答了,想的是柯絲特小姐。
“只有一個么?”她抬起眉毛,作出一個滑稽的吃驚表情。“請告訴我,你覺得德國姑娘和英國姑娘不同么?”
我臉紅了。“你覺得德國姑娘……”我又想糾正她,卻及時住了嘴,意識到自己并不確定大家一般說“和什么不同”還是“與什么不同”。
“你覺得德國姑娘比英國姑娘不同么?”她重復道,微笑著堅持問。
我的臉更紅了。“有不同,有很大的不同,”我大膽地說。
“什么樣的不同?”
救命的電話鈴響了,是從廚房打來的。說是午飯提前一個小時吃—那天下午伯恩斯坦先生要進城。
“很抱歉,”希皮小姐站了起來,“今天我們的課只有暫停了。星期五再見到我們,是么?那么,再見了,伊舍伍德先生,我很感謝你。”
她在她提包里掏出個信封,遞給了我。我笨拙地塞進了口袋,直到伯恩斯坦家的人再也見不到我時才拆開。里面是一張五馬克的鈔票。我把鈔票扔到天上,鈔票飄走不見了,我找了五分鐘才找到,原來落到了沙里。我一口氣跑到電車站,一路唱著歌,踢著石子,覺得非常內疚,非常興奮,像是搞小偷小摸有了收獲。
即使假裝想教希皮小姐一點什么,也是白費工夫。她遇見不知道的字就用德語說,我糾正了她,她仍然用德語說。她偷懶我當然高興,我只擔心伯恩斯坦太太發現女兒進步太小。但那發現的可能性不大。大部分有錢人一旦決定了要相信你,你就幾乎可以欺騙他到無論什么程度—踏進門是做家庭教師的唯一困難。
至于希皮么,她似乎很喜歡我去。從她那天說的一些話我歸納出了一點:她對同學們吹噓自己請了個地道的英國家庭教師。我們彼此心照不宣。我接受水果作為賄賂,不再拿英國話惹她討厭。她對她爸爸媽媽就說我是給她請來的最好的老師。我們用德語閑談她感興趣的話題。而每過四五分鐘我們都會受到干擾,因為她在家庭的游戲里扮演著接線員的角色,在電話上傳達種種瑣碎的信息。
希皮從不為未來擔心。她跟柏林的每個人一樣,不斷地談著政治形勢,可也只有短短幾句,帶著人們常有的憂傷,跟談宗教時一樣。政治對她來說不太真實。她打算上大學、旅游、快活一段時間,然后,當然,就結婚。她已經有了許多男朋友。我們花很多時間談她的男朋友。其中一個有一輛車,有一個有一架飛機,有一個已經決斗過七次,還有一個找出了個讓路燈熄滅的竅門:在某個地方巧妙地一踢。有天晚上跳完舞回家,希皮就和那男朋友把附近的街燈全踢滅了。
今天伯恩斯坦家的午飯開得早,于是請我停了“課”去吃飯。全家人都到齊了:健壯文靜的伯恩斯坦太太,顫顫巍巍的狡猾的小個子伯恩斯坦先生。還有小妹,一個十二歲的小女生,很胖。她不斷地吃著,希皮玩笑似的警告她別撐破了肚子,她卻滿不在乎。全家人都似乎相親相愛,那方式雖然親密,卻缺少情趣。出現過一次家庭爭論,因為伯恩斯坦先生不愿讓妻子那天下午開車出去買東西—最近幾天城里出現過多次納粹騷亂。
“你可以坐有軌電車去的,”伯恩斯坦先生說,“我可不愿意別人往我漂亮的車上扔石頭。”
“要是他們向我扔石頭怎么辦?”伯恩斯坦太太溫和地問。
“啊哈,那有什么!他們向你扔石頭我就給你的腦袋買橡皮膏。只花我五個格羅申。可他們要是往我的車上扔,說不定就得花我五百馬克。”
問題于是解決了。伯恩斯坦先生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我身上:
“在這兒你可不能抱怨我們對你不好,年輕人,是吧?我們不但請你美美地吃了一頓,而且因為你吃了飯還給你錢!”
我從希皮的表情看出,這玩笑即使對伯恩斯坦家族的幽默感而言,也過了分。于是我哈哈大笑,說:
“那么,我每多吃一份菜,你就多給我一個馬克怎么樣?”
這話叫伯恩斯坦先生非常開心。但他也小心表明:他知道我說的那話并不當真。
上個禮拜我們這套套房鬧了個天翻地覆。
事情是從柯絲特小姐找到施羅德小姐,告訴她她有五十個馬克被盜開始的。她特別生氣,解釋說那錢是她存下來,準備交房租和電話費的。那張五十馬克的鈔票放在柜櫥的抽屜里,就在她自己房間進門的地方。
施羅德小姐的說法是:那錢是柯絲特小姐的某個客人偷的。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柯絲特小姐卻說那絕對不可能,因為這三天她就沒來過一個客人。她還說,她的朋友都絕對無可懷疑,全是些闊氣的紳士,可憐巴巴的五十馬克在他們眼里一文不值。這話卻惹惱了施羅德小姐:
“我看她的意思是:錢是我們中間的某個人偷的!真不要臉!嗨,伊塞伍先生,我真恨不得把她剁成肉醬!你信不信?”
“對,施羅德小姐,你真有可能剁的,我相信。”
于是施羅德小姐推導出了一個理論:誰也沒偷錢,那故事是柯絲特小姐搞鬼瞎編的,為了賴房租。她把這話隱約地暗示給了柯絲特小姐。柯絲特小姐勃然大怒,說,她怎么樣也要在幾天之內就弄到錢。她把錢弄到了,而且通知說月底退房。
與此同時我也注意到—非常偶然地注意到,柯絲特小姐跟波比搞上了關系。有天晚上我進到屋里,卻偶然發現柯絲特小姐屋里沒有了燈光—這情況你總可以注意到的,因為她房門上有塊磨砂玻璃,她屋里一有燈光就會照進廳里。后來,我躺在床上看書,卻聽見柯絲特小姐的房門開了,然后是波比的說話聲、嬉笑聲和耳語聲。在床板的大量吱嘎和強忍的笑之后,波比又躡手躡腳出了套房,在身后盡量輕地關上了門。可過了一會兒,他又進屋了,弄出許多聲響,直接進了小客廳,我還聽見他在那里對施羅德小姐道了晚安。
即使施羅德小姐對此并不確切知道,至少也已經產生了疑心。這也解釋了她對柯絲特小姐大發雷霆的原因。事實是,她這人極為嫉妒。于是出現了一些非常奇特、非常尷尬的意外。有天早晨我想進浴室,恰好柯絲特小姐正在使用。施羅德小姐便闖到門口,我還來不及勸阻,她已在叫柯絲特小姐馬上出來。柯絲特小姐當然不會服從,施羅德小姐就不顧我的阻攔用拳頭使勁地擂門。“馬上從我的浴室里滾出來!”她尖叫,“馬上出來,否則我就叫警察把你抓出來!”
然后她就放聲大哭,哭得心跳加速。波比只好扶她坐進了沙發,讓她去喘氣,抽泣。大家無可奈何,只好在一旁呆望。這時美爾小姐在門口出現了,那張臉像絞刑手,她對柯絲特小姐恐怖地說,“你該覺得自己運氣,沒把她給氣死!”然后她就完全控制了局面,把別的人趕出房間,叫我去雜貨店買了一瓶包得靈藥水。我回來時她正坐在沙發邊搓著施羅德小姐的手,非常凄愴地喃喃著,“莉娜,我可憐的孩子!……她們怎樣欺負你了?”
注釋
[1] Issyvoo,施羅德小姐是德國人,伊舍伍德先生(Isherwood)是英國口音。施羅德小姐說不清英語,誤讀成了伊塞伍。
[2] Spree,柏林城邊的河,最早的柏林城就是沿此河邊而建的。
[3] Jodlerin,德語,一種流行于瑞士和奧地利的民歌唱法,唱時真假嗓陡然互換。
[4] there isn't some fruit,這是德國式的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