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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化身的迷宮:梅洛-龐蒂文集

法國哲學家艾米爾·布列赫[1]指出,20世紀初法國哲學家面臨的主要任務是,把人重新置于世界的中心,他十分恰當地稱其為“現實圈”。柏格森和埃米爾·迪爾凱姆[2]的理論曾把人劃歸邊緣。他們認為,只有摒棄人的要素,才可能對“現實”或除了人的要素以外的一切進行研究。機械論、決定論、唯社會學論等各種理論看似簡單,但卻像一把把靈巧的鑰匙,不斷開啟一扇扇大門,其結果就是愈來愈遠離加布里埃爾·馬塞爾[3]以及薩特稱為的“真實的世界”。而“真實世界”不同于泛泛的、一般的、抽象的、理論化的“現實”。對于帶有“主義”字眼的各種理論質疑,本來是作為有意義辯論的切入點,自20世紀30年代中期起,這種懷疑變成了一種深奧微妙、并經常糾纏不休、紛繁復雜的哲學探討的一部分。在這個變化過程中,不乏偶爾出現有些幼稚但光鮮耀眼的理論(法國人總是這方面的大師)。不過,還是經常會涌現經久不衰的典范之作。這個時期的主要思想(大約從1936年起),無論是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或是現象學,都關注具體情境。“具體情境”是個關鍵詞語,它不是抽象概念,它要求運用精確的方法而不是普遍原則來分析事物。這個過程不僅有高奏凱歌般的開拓精神,還有謹小慎微的探索,但很顯然,它對理論明顯排斥,這個矛盾經常出現在讀者面前。對于讀者,這種鮮明的矛盾對立既新鮮又令人困惑。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我認為是所有理論中最好的一個)也對簡單的因果關系般的教條式理論宣戰。沒有人買教條主義的賬,因為教條主義蒼白無力、一意孤行,所以經常遭到嘲諷。總之,簡單的因果關系、抽象的理論、離題萬里的討論,都與法國整體思想潮流風馬牛不相及。就如同芝諾悖論[4],在理論上是成立的,但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

法國在20世紀40年代的挫敗,使得人們對機械論或是簡化論式的哲學理念產生懷疑,并對無法觸及人類本質的僵化理論感到厭倦。原來只限于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之間的辯論,擴展到了全民范圍內人們對社會、精神、道德乃至軍事等方面進行的思考。從某種意義上,哲學研究的范式,不再局限于專業人士研究的圈子,而延伸到普通人茶余飯后的話題范圍。戰爭暴露了隱藏在法國人表面生活背后的東西,即布列赫稱之為堅不可摧的原則與人類瞬息萬變的經歷之間的矛盾,如馬奇諾防線[5]一樣不堪一擊。由于禁不住歷史浪潮的沖刷以及可怕的經歷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的影響,這些一成不變的原則徹底變形了。然而,與之相反,一些德國思想家,如馬克思、胡塞爾以及海德格爾等人在思想浪潮的轉向中,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這些思想家對于法國弟子們密切關注,說明哲學研究的出發點始于人類生活本身。這個領域顯然不應被熟視無睹,更不能被簡單地劃歸到某個條條框框之內。曾與歐洲大陸哲學思考相悖的英國哲學與此觀念達成了共識:語言在人類發展歷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此,哲學的研究從關注人類的經濟、行為、心理過渡到關注語言為中心的人類。自在,或者說是隱含在事物內部的意義,即真實世界,成為法國哲學研究的焦點,也是人們對梅洛-龐蒂的研究焦點,這些研究可謂豐富多彩、經久不衰。

梅洛-龐蒂戰前在一所省屬公立學校任教,這點和他的老友保羅·薩特很像。1939年二戰爆發,梅洛-龐蒂投筆從戎。之后他一方面在卡諾大學教授哲學,一方面積極投身抵抗組織運動。1945年,梅洛-龐蒂和薩特創辦了《當代》雜志,并大量發表有關政治和哲學的文章。這些文章有的署他的名字,有的匿名發表。他這樣的活動一直持續到與薩特分道揚鑣。談及兩人關系時,薩特說他們的關系經常很緊張。1961年,就在梅洛-龐蒂去世不久,薩特寫了一篇文章,高度稱贊老友。這篇文章雖說不上是薩特出于自己對梅洛-龐蒂的興趣而發表的獨家研究,但它是薩特在創作生涯巔峰時期的文章,內容深邃,思路清晰。或許有人要問,這樣截然不同的兩人怎么能保持如此長久的友誼?(對于這樣的疑問,薩特不好意思地暗示說,是他對于梅洛-龐蒂很敬仰,因為后者的成就和成名都大于或早于同代人。)薩特和龐蒂在很多方面互補:前者才華橫溢,不斷推陳出新,在文學和哲學方面不停探索;后者思維縝密、心智專一,思想和經歷渾然一體,使其著作深奧莫測、構思嚴謹、層次緊密。二者都善于博采眾長。但薩特的風格多發散式,而龐蒂多內聚式。二者矛盾終在1950年朝鮮戰爭時公開化。梅洛-龐蒂是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他開始相信詞語不代表任何意義(他說他要去紐約當個電梯工結束此生)[6]。至此,兩人矛盾徹底公開。薩特顯然有些灰心喪氣,但仍希望常聞龐蒂不同之音。

1945到1950年期間,梅洛-龐蒂先后在里昂大學和索邦大學任教。1953年,他受聘法蘭西學院教授一職,成為該職位史上最年輕的教授。在此之前,柏格森和吉爾松[7]曾任這一職位。梅洛-龐蒂于1961年去世,時年53歲。他的事業,至少他構思的藍圖剛露端倪。在他母親去世8年后,梅洛-龐蒂也魂歸塵土。他曾對薩特說,母親去世毀掉了他半生。他還說,他無法從不堪回首的童年恢復過來。薩特推測,梅洛-龐蒂對被視為精英研究的哲學由衷反感,這也許是因為他對研究人類前意識歷史的渴望,也許是因為他對研究世界情有獨鐘。這并非異想天開。若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梅洛-龐蒂的核心思想,他認為在人類對這個世界思考之前,人類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并與它相互交流。梅洛-龐蒂大部分時間致力于研究哲學中的知覺。他認為,感知至關重要,它是個復雜的過程,感知的概念又進一步說明了人與世界萬物之間的密切關系,因而它是我們思考的源泉,并為我們提供賦予事物意義的活動。一言蔽之,因為這個觀點,梅洛-龐蒂被冠以現象學家之名。他要在老于世故的科學體系侵入之前,從體驗的本源出發,在“天真”的層次上挖掘體驗。如同小說家或詩人從內部研究主體一樣,現象學也以同樣的方式接近體驗,然而它不排斥科學理論,相反,它把科學理論置于一個合適的位置,然后再應用到體驗當中。

從表面上看,龐蒂的生活波瀾不驚,因此,研究者對他思想的研究不是十分熱衷。正如耶格[8]對于亞里士多德的權威研究得出的結論那樣,哲學家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他們的思想和生活環境休戚相關。梅洛-龐蒂的思想集中體現在兩部著作中:《行為結構》(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和《知覺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這兩部著作出版于1945年,他因此獲得了博士學位。梅洛-龐蒂在這兩部力著中耗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著作中充滿了深奧的科學實例(如有關物理學、生物學及心理學等方面)。他這樣做的目的不但想把人們的思想從純粹的經驗主義解脫出來,而且還讓人們徹底擺脫唯心主義。這兩種主義被梅洛-龐蒂歸結為哲學的兩大謬誤。經驗主義堅持只要實際觀察和實驗就足夠了,然而它需要借助經驗之外的概念來整合并賦予實驗結果以意義。比如說對于神經病的研究,僅僅把各種癥狀累積起來分析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不是簡單的各部分的集合,而是如同格式塔(Gestalt)[9]一樣,是整體發揮作用的結果。而唯心主義,只強調抽象整體的核心意義,它只適于某個特定領域。按其定義,唯心主義不需要經驗,思想先于物質出現。梅洛-龐蒂駁斥唯心主義,指出實踐中身體力行的重要作用。他總結說,真理,在于真實存在的東西,是我們對物質世界的感知:感知“不是假設的事實”,但可以“定義為通向真理的道路”。梅洛-龐蒂接著在《知覺現象學》中說,“現實世界是什么樣子不是由我想象決定的,是要我親身經歷和體驗。我以客觀態度看待世界。毫無疑問,我與它對話,但我無法真正了解它,它深不可測。‘有這樣一個世界’,或者‘這就是這個世界’。這是我曾反復強調的觀點,我一生都無法透徹地闡釋它。”梅洛-龐蒂在他的兩部著作中明確表明此觀點:他說明只有理解人類的行為(具有行動的形式)才能理解人類的現實。而行為既不是一件物品,也不是一個概念;既不完全屬于思想,也不完全屬于肉體。梅洛-龐蒂的思維模式,絕不屈服于水火不容的兩個對立物的任何一面,也不受任何一方牽制。他的思維是辯證的,與現實水乳交融,而不走向極端。他把自己的哲學歸入他后來稱之為“反復體驗的時刻”的領域。

這兩部著作很顯然對戰時和剛剛結束的戰后都非常適用。梅洛-龐蒂后來的成果不是很多,無論是“純粹”的思想、“純粹”的道德,還是“純粹”的一切等等,其研究價值都不是很大。“我們學到了一種粗俗的反道德理論,它是對身心有益的。”梅洛-龐蒂的任務是把人暴露在體驗之下,就如同人類同他們國家早就遭到歷史的沖刷一樣。有人會想到葉芝[10]的《麗達》詩歌,然后便是梅洛-龐蒂拼命積攢知識,讓知識具有與破壞性的歷史一樣大的能量。想方設法挖掘人類秘密不再是人們關注的問題,探析人類的秘密是19世紀哲學和心理學對人類抱有偏見的特征。安德烈·馬爾羅[11]運用他一貫精準和離奇的手法,在一部戰爭小說《奧爾屯堡的溺水者》(Les Noyers de l'Altenburg)中塑造了一個人物,借他之口堅決反對經典心理學(假設是弗洛伊德的)。因為人的秘密和本性沒有關系。我們認為,梅洛-龐蒂的思想,不是揭開人類真相的一種方式,而是深入參與人類體驗的一種方式。我們讀他的書不是要知道我們有多少東西不懂,而是從自己經歷的混亂狀態中重新找回自我。這和我們讀普魯斯特一樣(梅洛-龐蒂大量引用他的作品)。這里也很像柏拉圖有關念舊的學說。這就是我為什么在前面提到,哲學不是只屬于擁有特權、專業很強的內行人才可以涉足的領域。語言、技巧、獨特的好惡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可為其所用,因為大家都是普通人,會經受各種可能,會遭遇“命運的突轉”、生活的“真實”體驗甚至是死亡。

1945年后,梅洛-龐蒂幾乎所有寫的東西都主要以文章的形式集結在厚厚的大部頭著作中。這些書獨自組成體系,深深吸引讀者,但很少談及人類體驗的變幻莫測。梅洛-龐蒂喜歡用簡短句式,這不由得令人想起維特根斯坦[12]的風格。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文章遠不如經驗中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所展現的思想完整。在《哲學邏輯學》(Tractatus)中,維特根斯坦解釋了梅洛-龐蒂對于現實世界存在的疑惑:“令人不解的問題不是世界是怎樣,而是世界本來如此。”(有趣的是,盧卡奇很欣賞梅洛-龐蒂作品中的真實,而不贊成后者對歷史和現實持有“神秘”的態度。)

梅洛-龐蒂作品中主要思想是關于語言、藝術、心理學和政治。美國西北大學出版社承擔了他的三部著作的翻譯,這些是他大量譯作的一部分。梅洛-龐蒂早期收集在《意義和無意義》(Sense and Non-Sense)的文章,主要創作于1945—1947年。他在《符號》(Signs)一書中的文章,創作于1948年之后。《知覺的重要性》(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不僅集中了梅洛-龐蒂初期的零散文章,還包括他生前最后的作品:“眼與靈”(Eye and Mind)。〔在創作《意義和無意義》與《符號》兩部著作期間,他還創作了兩部特別關注當代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著作:《人道主義和恐怖》(Humanism and Terror)以及《辯證法的歷險》(The Adventure of Dialectic)。1964年,根據他筆記整理的《可見和不可見》(Visible and Invisible)一書在巴黎出版〕。如果拋開他最初的作品,在這些著作中,梅洛-龐蒂的闡釋風格讓人耳目一新,但乍一看深不可測。龐蒂不喜歡一條一條列出邏輯,他更愿意委婉曲折地闡發思想。這種方式與布萊克姆[13]喜歡用“手勢”語間接表達思想可謂異曲同工。這種風格也與他對哲學的觀點保持一致。他認為,哲學,或是嚴肅的話語,如同“它賴以生存的世界一樣真實”,是“要靠行動,才能研究不完整的世界,以便去完善、去了解世界”。薩特指出,人是自由的奴隸。與他的觀點相反,龐蒂從溫和的現實主義角度出發,他指出,人類在各個方面都要依附意義。人類的生活就是賦予這個純粹事實以意義的方式。龐蒂的分析要比霍普金斯[14]“世界要被意義撐爆了”的激昂論調更理智。龐蒂用精彩的比喻,把世界看作人類的一篇文章。他的意思是說,人類不是一塊白板,世界可以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都行。人類要表現世界,表達它的意義和無意義,表達人類所聞所見,甚至是無法看到的一切,而語言和手勢恰恰是人類特有的才能。

我們終于發現,這個世界絕不是布滿瑕疵和裂隙的思想客體。它具有所有能感知的人類共有的特征…… 在我們還沒分裂的存在面前,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它的確存在。人類的存在和世界合二為一。我們在真理中體驗世界。真理展現在我們面前,圍繞我們,而不為我們思想所遏制和束縛。

然而,我們不得不對世界進行闡釋。這是另一回事。就如約瑟夫在《審判》[15](The Trial)中,因吃了官司,不得不詳盡各種解釋為自己開脫,來對付諸多對自己的不利可能。龐蒂對存在的解釋不止一個。正如有評論家說,梅洛-龐蒂是個充滿歧義的哲學家。薩特嘲諷說,龐蒂是一個生活在一種論點及其對立面當中的人,他就是不愿把兩者統一起來。但塞爾日·杜布洛夫斯基[16]在新近評述羅蘭·巴特[17]的一本書以及《新批評》(La nouvelle critique)雜志中都感嘆到,沒有了梅洛-龐蒂的偉大的綜合才能,是知識界的一大損失。

問題的關鍵是,我認為梅洛-龐蒂的語言本身就是綜合的,無論多么晦澀難讀,而晦澀難懂恰恰是薩特追尋的風格。對于知覺的研究,龐蒂差一點就刪除了介于物質和意識之間的界限,甚至還包括使哲學區別于其他現實范疇的有益對立命題,如形式與內容、精神和肉體等幾乎也被刪去。然而,他清楚地看到了蘊含在人類行為中的形式和結構。他用了一句非常生動的話說,感知不僅涉及思想的肉體,還有具體化的靈魂。梅洛-龐蒂對心理學的貢獻最大。在這一領域,他指出,我們用身體認識世界;時空不是抽象的,是我們借以生存的實體。肉體并非客體,只能接收心靈把肉體轉化為客體的主體表象。相反,存在是他稱為共現(compresence)的一個方面。

那么我們可以恰當地說,知覺是一種能夠廓清存在主要方式的活動,是一種存在物,位于易懂的話語層面之下。知覺,從字面上看,是人類存在形成的方式。梅洛-龐蒂在《知覺的重要性》一文中拋出如下思想:

知覺的體驗就是人類的到場,此時,事物、真理、價值都為人類建立起來。知覺是開始形成的邏各斯;它告訴我們在所有的教條之外,客體本身真正的條件是什么;它把我們召集到知識和行動的面前。這不是把人類的知識變成人類情感問題,而是這種知識一出現,就起到助推作用,使知識通俗易懂,恢復理性的意識。若我們想當然認為理性的經歷是不言自明的,那么它就不復存在。相反,如果我們把它同非人類的背景對照,我們就會重新發掘到它。

存在不可能只有唯一的意義。存在假設先驗的意義與人類的存在是有差別的,梅洛-龐蒂對此表示反對。龐蒂的文章不能用常規的意義來解釋,否則,我們會讀到其他內容。的確,他的著作是關于意義的某一個方面(“我們不得不解釋”)。這些內容的主要目的是標明早已存在的自在性。不是世界如何,而是世界本來如此。因此,梅洛-龐蒂說,“闡釋存在的一切是永不停息的任務。”梅洛-龐蒂說話的方式和蘇珊·桑塔格[18]的批評觀有密切聯系。后者的“反對闡釋”的態度更加強硬地表達了法國思想家的態度;而梅洛-龐蒂和蘇珊·桑塔格創作都發生在“意識形態終結期”[19]之間和之后。

像上面談到的哲學起初有兩種缺陷:第一,幾乎無法解讀難懂的語言;第二,對于人類活動和道德,尤其是政治,采取放任態度。梅洛-龐蒂屈從于第一個缺陷,但從未容忍第二個缺陷。例如,《符號》前言部分幾乎無法讀懂,就如冗長的談話一開始就早已進入到話題中間,而看上去應該結束時,談話仍舊滔滔不絕。指代詞語并不總是清楚明朗;沒有出處的人物、事件及長段落在文章中時隱時現。當然有人馬上會說,理解龐蒂的整體內容含義是可能的,因為他的寫作風格是我們熟悉的散文風格。梅洛-龐蒂從胡塞爾那里借用了“生活世界”(Lebenswelt)一詞。德國現象學家發明這個有用的新詞來指個體的現實生活或者指生活的氛圍、環境。有人譴責梅洛-龐蒂公開主張主體性論調,對此,龐蒂的答復是,主體性是普遍的,那就是具有主體間性,或者是所有存在的主體性全部,主體性是唯一的超驗價值。

我本身不是自由的,我不是一個意識或者一個人;我視他人為對手,因為他就是我自己。在他者身上我發現了我自己,因為我一開始就是生與死、孤立與聯系的混合體,這個混合體最終走向消解。

梅洛-龐蒂直言不諱地反對赫伯特·馬爾庫塞[20]單向度人的理論,他也以同樣的理由在1950年深刻批判他至今還同情的馬克思主義者。為順其自然,無論是聽命于自上而來的理性上層建筑,還是龐大一體的上層建筑,都是不明智的。那就意味著放棄了人類顯而易見的有意識的感知活動,因此就是放棄了我們“完善和理解這個世界”的職責。他在文章中不止一次地強調,“歷史的宏偉藍圖”,至少馬克思主義者這樣說,無法決定歷史上每一個單一事件。“發生在歷史上的每一事件,都是一種探險,因為沒有任何理性的結構可以給它擔保。我們只能審視眼前的一切,因為它充實、富有成果、對現實的意義毫無偏見,甚至承認混亂和無意義的存在,但它不愿關注事件中出現的方向和理念。”同薩特一樣,龐蒂很坦誠地認可(在他的文章《馬克思主義與哲學》中)被他稱之為馬克思的現實的存在主義、馬克思的辯證模式以及他為之辯護的人類秩序的價值。人類所做的一切與歷史內部的邏輯之間存在的模糊關系是梅洛-龐蒂思想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龐蒂以清晰的語言以及深刻的洞察力,在《符號》一書中描述了蒙田[21]和馬基雅弗利[22]的思想,也闡明了人類自我審視與政治現實主義兩方面的重要意義,在此基礎上梅洛-龐蒂形成了自己強硬的姿態。

薩特把梅洛-龐蒂的態度描述為“微笑著的郁悶”。有時,為了讓嚴肅的話中充滿幽默,他說梅洛-龐蒂的態度是討人喜歡的“頑童習性”。但無論哪種描述,都無法同梅洛-龐蒂作為成就斐然的語言哲學家(梅洛-龐蒂是法國當代第一個以嚴肅、深刻的審視語言而著名的哲學家)和藝術哲學家的地位相匹配,也無法同作為胡塞爾最有想象力的學生所取得的成就相匹配。經過在盧維思布[23]對胡塞爾的資料獨自研究數月后,梅洛-龐蒂發現,與過去的認識正好相反,胡塞爾在事業中期曾經歷了歷史性的轉折。按梅洛-龐蒂所說,以前,哲學家,比如說胡塞爾,希望在語言和思維兩者間形成普遍的規則(理想的實質)。胡塞爾開始意識到研究哲學的途徑是對他所說的存在環境及生命世界的整個人類進行研究。胡塞爾原以為可以發現通用的語法規則,但他現在開始相信,既然語言是非用不可的(我們只了解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哲學家應當主要關注的是“會講話的主體”。語言(法語稱為“langage”,區別于“langue”[24],來說明人類的各種語言表達形式)是人類的主要表達方式,如梅洛-龐蒂在《意義和無意義》中寫道,它必須

圍繞說話的主體。語言就如同一件工具,有本身的不足、要求、適用范圍、內在結構等,讓使用者對其了如指掌(也要受到新技術、時尚以及各種歷史事件的考驗),能夠取代不同的意思,消除歧義,替換不同功能以便使其發揮作用。或許在這里,格式塔或結構的理念,可以起到在心理學學科內一樣的作用。因為兩種情形都需要考慮全部要素,既不是說明單一的指令性意識,也不是明確意識到自己的原則,然而,兩者能夠,也應該遵循從宏觀到微觀的次序進行研究。

結構,我認為,在這里相當于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中“生命形式”(forms of life)的概念,它為語言提供了內在本體論和規則。梅洛-龐蒂之所以關注結構,他更精確地稱為基礎結構(之后在法國形成的一個小規模知識產業稱之為結構主義),是因為他把費迪南德·索緒爾語言學與胡塞爾后期的哲學思想創造性地融合了起來。索緒爾指出,“符號(詞語)不指涉任何對象,每個符號不具任何意義,只是表示該符號與其他符號之間意義的差別。”簡而言之,符號之間是有差異的。每一種語言,同理,每個人的習語,是一種間接的語言,不是指代事物,而是一個復雜結構(“非柏拉圖理念”),是任何語言使用者的整體的、存在的、有體系的事實。哲學研究應當是語言的研究。當閱讀思想家的著作時,我們就會體會到這點。當然,我們閱讀關注的焦點不同于海德格爾,他的著作是研究德國內部現實;也不同于維特根斯坦和其他英美語言分析家們。對于語言的研究成為對一個社會的符號學研究(C·S·皮爾斯[25]語)。著名學者雅各布森[26]和列維-斯特勞斯[27]都對此進行了研究,說明語言的結構與社會關系以及社會交往中變換的結構對應。面對變化莫測的現象,梅洛-龐蒂在《符號》中寫道,研究者一定要

想盡辦法深入到現象中,解讀和破譯現象的秘密。解讀的方式包括掌握互換的模式。這種方式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主要通過制度,并通過制度建立聯系和對等關系,通過有條有理的方式,如制度規約如何使用工具,如何使用工業品、食品,制約歌唱、舞蹈、神話要素等,如同一種語言規約音素、詞素、詞匯、句法等。這種社會事實,不再是宏大社會現實,而是符號或者具有象征意義的關系網中靈驗的體系,它深植于人類個體內部。

口頭語只不過是在社會中圍繞在人周圍的一系列同心圓中的一個,因為關系體系、神話(如巴特和列維-斯特勞斯講過)、政治觀點甚至是家居用品都是人類表現的各種形式,彼此相互對應,也對應語言。一種完善的文化體系,若完全融進存在之中,就具有了梅洛-龐蒂和薩特稱為語意的厚度。(這里借用的語言學詞匯超出了其所指的狹義語言框架,目的在于強調人類社會如同一張內部相互交織的網。)厚度暗示著人類感受的體驗不僅是在空間,而且還有時間上的深度,這種“物質”是亨利·詹姆斯[28]在談論霍桑時經常哀嘆美國缺少的東西。文學和文化,梅洛-龐蒂在《意義和無意義》中說,是“對人類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多種關系的進步認識,而并非人世俗之外的技巧”。而單個作家,他接著在《知覺的重要性》中說,“本身是一個新詞,自我構建,發明新的表達方式,或者根據自身的含義改變形式”。羅蘭·巴特的《寫作的零度》分析了不同社會作家可能存在的差異度。有趣的是,在后期著作中,他轉向了符號學,并對雅各布森、索緒爾、列維-斯特勞斯以及皮爾斯,還有梅洛-龐蒂給他的啟迪表示了深深的謝意。

社會,借用梅洛-龐蒂的“眼與靈”中的一個詞,是個真正的化身迷宮。社會一詞的豐厚內涵只有用到書面語中才能顯現出來。稱其為“迷宮”,是因為社會太復雜而無法見其始于何處,終于何方;而“化身”意指隱含的手勢語與外在表達形式密不可分,就如同人類自身肉體和靈魂構成了牢不可摧的紐帶一樣。哲學與人類科學緊密聯系,這點梅洛-龐蒂緊隨胡塞爾,因為

它在人類時代之前就統領文化活動,并以多種方式不斷探索,從我們角度來說,我們現在“賦予其生命”,使其“復活”。哲學的生命在于,它讓我們對一切過去和現在所做之事發生興趣,它給人以知識、生命,探尋其內部并與人類分享的價值和意義,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于我們的在場而展示給我們。哲學真正的存在不在于時間,因為時間是中斷的,因此不能永恒不變。它在于當前(lebendige Gegenwart),此刻,它使整個過去的、外來的、可以想象到未來的一切被重新賦予生命。

這些詞語證實并闡明了維科在《新科學》(The New Science)中的觀點,即人類締造的歷史和文化被展示出來,因此成為學者首要的研究主題。梅洛-龐蒂談及歐洲激進人文主義的光輝傳統。如他在《意義和無意義》中說,普羅米修斯[29]或者是路西法[30]并不是英雄,人類才是真正的英雄。

藝術是人類的活動,梅洛-龐蒂認為藝術具有獨特的快樂。在《意義和無意義》中,梅洛-龐蒂說,“藝術的快樂在于某物具有怎樣的意義,藝術不是指早已被大眾接受的觀點,是指要素在時空上的組合。”在人類各個官能中,他特別提到視覺。他認為只有看見更多的藝術和哲學,人類才在這兩者中有所突破。與拉斯金的作品類似,后者的作品在于說明良好的視覺與精神有密切關系。梅洛-龐蒂寫了很多關于電影和塞尚作品的文章,突出了使視覺藝術更活躍的基礎方法。在像塞尚這樣畫家的作品中,藝術“通過內部存在的裂變展現出來”。在一篇名為“塞尚的懷疑”的文章中(該文與“眼與靈”以及馬爾羅、貢布里希[31]的《幻想與現實》(Illusion and Reality)、里爾克[32]關于羅丹[33]的文章一道被列入藝術批評行列),他分析了畫家的最典型哲學思想,好像塞尚是個現象學家,在意義產生之初就在作品中助他一臂之力:“塞尚明確地表現了它們(他看到的面部表情和物體)表現的一切。”塞尚的懷疑集中體現了人類生存的困惑,它也是梅洛-龐蒂自己的困惑。此時此地,世間有諸多對立物匯聚于此,我們現實的意義遭到威脅,然后我們會大聲宣稱這一時刻:那就是現在。“本質與存在,想象與真實,可見與不可見,一幅混合了世間萬物的繪畫,向我們展示了塵世精華的、生動逼真的、沉默不語的夢幻般的宇宙世界。”這種困惑還在延續。梅洛-龐蒂對于塞尚的最后評價,深刻地體現了他自己未完成的事業,也反映了全部人類的努力無法盡善盡美,但這是必須經過的歷程,因為這是人文主義的基礎:

然而,就是在這個世界,他只好借助畫布上的顏色實現自己的自由。只有在別人的認可后,他才能得到自身價值的認定。這也是他為什么對筆下的圖畫表示懷疑,為什么他在意別人向他的畫布投上幾眼的原因;這也是他從未完成自己事業的原因。我們永遠無法脫離生活,我們永遠無法同我們的想法和自由面對面。

注釋

[1]艾米爾·布列赫(émile Bréhier,1876—1952)法國哲學家、哲學史家,師從于柏格森(1859—1941),專攻古典哲學和哲學史。——譯者

[2]埃米爾·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1858—1917),又譯“埃米爾·涂爾干”,法國社會學家,社會學的學科奠基人之一。——譯者

[3]加布里埃爾·馬塞爾(Gabriel Marcel,1889—1973),法國哲學家、劇作家。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旅人》、《存在的奧秘》等諸多作品。——譯者

[4]古希臘數學家芝諾在公元前425年提出的關于阿基里斯和烏龜的悖論。按芝諾的說法,假設阿基里斯的速度是烏龜的10倍,烏龜在阿基里斯前面10碼處開始賽跑。其結果是,芝諾說,阿基里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當阿基里斯跑完10碼的距離時,烏龜又向前跑了1碼;當阿基里斯跑完那1碼時,烏龜又向前跑了1/10碼,依此類推。但我們知道,現實并非如此。——譯者

[5]二戰前,法國在東部境內建筑以陸軍部長馬奇諾(1877—1932)命名的防御體系,1940年德國繞過此防線攻入法國,使防線失去作用。——譯者

[6]梅洛-龐蒂的觀點是,既然詞語沒有意義,說什么都沒有關系。——譯者

[7]艾蒂安·吉爾松(Etien Gilson,1884—1978),法國哲學家,以研究中世紀哲學見長。——譯者

[8]維爾納·耶格(Werner Jaeger,1888—1961),哲學家,出生在德國,后移居美國,主要著作為多卷本《希臘文化的理想》(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譯者

[9]心理學研究的一種方法,即把行為的各個部分作為整體來進行研究。——譯者

[10]威廉·勃特勒·葉芝(Wi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愛爾蘭詩人、劇作家,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麗達》是葉芝的一首十四行詩,描寫的是宙斯化成天鵝凌辱了人間少女麗達。——譯者

[11]安德烈·馬爾羅(Andre Malraux,1901—1976),法國小說家、評論家,著有《西方的誘惑》(La Tantation de l'Occident)、《人類的命運》(La Condition Humaine)等。——譯者

[12]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出生于奧地利,后入英國籍。哲學家、數理邏輯學家。語言哲學的奠基人,20世紀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譯者

[13]理查·帕默·布萊克姆(Richard Palmer Blackmur,1904— 1965),美國文學批評家、詩人。——譯者

[14]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國詩人,現代歐美重要詩人之一。——譯者

[15]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弗朗茲·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奧地利著名小說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審判》、《城堡》和中篇小說《變形記》等。小說《審判》描寫一個銀行職員突然被秘密法庭宣布逮捕,卻未宣布他的罪狀,而且他行動仍然自由。他四處奔走,托人說情。最后,兩個黑衣人在一個晚上把他架走,并秘密處死。——譯者

[16]塞爾日·杜布洛夫斯基(Serge Doubrovsky,1928— ),法國作家。——譯者

[17]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法國當代杰出的思想家和符號學家,代表作有《寫作的零度》(Writing Degree Zero)等。——譯者

[18]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美國著名的作家和評論家,著名女權主義者。——譯者

[19]哈佛大學社會學家丹尼爾·戴爾(1910— )提出的理論。他認為發端于19世紀和20世紀的舊的人文思想都會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將是地域性的意識形態。——譯者

[20]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德裔美籍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法蘭克褔學派的一員。——譯者

[21]米歇爾·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5—1592),文藝復興時期法國著名作家,以《隨筆集》(Essays)三卷留名后世。——譯者

[22]尼可羅·馬基雅弗利(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音樂家、詩人、浪漫劇作家,著有《君主論》等。——譯者

[23]魯塞爾東部、比利時中部的一個城市,9世紀第一次被提及,它是中世紀的皮毛商業中心,到14世紀由于國內紛爭而沒落。——譯者

[24]國內學對于這兩個詞有如下不同譯法:

langage langue

陳望道 言語行動 話語

高名凱 言語活動 語言

張紹杰 言語行為 語言

裴文 言語體系 語言

屠有祥 群體語言 整體語言

譯者根據薩義德的觀點,認為“langage”可譯為“言語體系”,“langue”譯為“語言”。——譯者

[25]查爾斯·桑德拉斯·皮爾斯(C.S.Peirce,1839—1914),美國哲學家、邏輯學家,自然科學家和實用主義創始人。——譯者

[26]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俄羅斯語言學家,布拉格學派創始人,20世紀最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之一。——譯者

[27]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Strauss,1908—2009),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國際著名人類學家,法國結構主義學術思想創始人。——譯者

[28]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劇作家和散文家。——譯者

[29]在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是為人類造福的英雄。他教給人類一切能生活幸福的東西,還偷到了火種給了人類,結果受到了宙斯最嚴厲的懲罰。他不僅被釘到高加索山,還被宙斯派來的一只鷹每天啄食他的肝臟。現在普羅米修斯比喻為了他人而寧愿犧牲自己的人。——譯者

[30]路西法,傳說《圣經》故事中的撒旦。因不滿上帝統治,率天使叛亂,被貶到地獄。后為報復上帝創造的人類世界,變成蛇到伊甸園引誘夏娃偷吃禁果,從而使神造物墮落。——譯者

[31]恩斯特·貢布里希(Sir Ernst Hans Josef Gombrich,1909—2001),奧地利出生的歷史學家,多數時光在英國度過,著有多部關于藝術評論的作品。——譯者

[32]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一位重要的德語詩人,除了創作德語詩歌外還撰寫小說、劇本以及一些雜文和法語詩歌,書信集也是里爾克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譯者

[33]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20世紀世界聞名的雕塑家。——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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