駒代接完跟包打來的電話欲回酒席房間時,被賬房的女掌柜叫住:“阿駒,等一下。”
于是,駒代嬌聲地應著,搶先一聲問道:
“女掌柜的,這邊算完事了吧?”
“啊,你去問問客人吧。”女掌柜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一邊抽著煙,一邊以蠻有把握的語氣說,“他們還從未在這里過夜呢……”
駒代一下子被嗆住了。雖然吉岡以前跟自己有過來往,可是如今,兩人間已不該有情不情愿的問題。對方是吉岡的話當絕無問題,但分別多年,被點到的當夜立刻委身于人,是否會像當年當雛妓那陣一樣被酒樓的人小看,駒代對此頗為顧忌。其實,駒代尚未想過吉岡到底有無這方面的意思,怎么說也是闊別多年在戲院偶遇后歸途中的事,若吉岡真有那種意思才叫自己,我又不是剛入行的女人,何需酒館的女掌柜傳話,直接使個眼色暗示一下自己,那會給我掙得多大的面子……如此想來,駒代不由得心頭火起。
“那么,掌柜的,還麻煩您記下時間結賬。”
丟下這句話,駒代徑直回到二樓的客房,電燈照亮了杯盤狼藉的紫檀木餐桌,卻不見了吉岡和江田兩人的蹤影。駒代也想到他們可能去上廁所了,不過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變得自暴自棄起來,心想由他們去吧,就此在燈下坐了下來。然后,習慣地從腰帶間取出化妝小鏡子,撫弄著鬢發,用紙巾擦拭面頰。她茫然地看著鏡子,不知不覺地沉浸到一種憂愁之中,這種憂思愁緒平時經常縈繞在駒代的內心深處。
這并非男女艷聞方面的煩惱,當然深挖下去,或許正是那種憂愁的根源,但是駒代本人還是堅信,自己的艱辛絕不是那種輕浮的東西。令駒代憂心的是自己的歸宿。自己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往后勢必一年年變得人老珠黃,使駒代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焦慮。她十四歲時接受調教,十六歲時以雛妓身份陪客,十九歲的年末被人贖身從良,二十二歲被老公帶回其故鄉秋田,第三個年頭又與他死別。在此之前,駒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連自己的未來也不曾好好想過。丈夫死后,如果她想留在秋田婆家生活也并非不可,但是那么做的話,自己必須橫下這條心,要比尼姑還要謹慎地過日子才行。怎么說鄉下的財主一家子和自己總是截然不同的兩路人,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種地方終其一生,對城市長大的女人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的。與其那樣茍活,還不如死掉算了。如此思前想后的結果是不顧一切地逃回東京。雖說回到了城里,但一到上野車站,駒代就為自己的安身之處犯愁。與自己的娘家已多年不通音訊,所以除了當年收留她的新橋藝妓館之外,偌大的東京大都會中居然沒有一家可尋求幫助的地方。駒代此刻才生來首次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孤身女人是多么可悲可憐,而且,今后自己的一生,無論是死是活、何去何從都必須靠自己來決斷了。若是投靠以前作為養女被收留的那家藝妓館,當然暫時不必為住處擔心,而且今后的事也會得到他們的關照。駒代這么思考著,同時又莫名其妙地滋生出女人的意氣:七年前那么體面風光地被贖離的人,如今走投無路地又回到這家藝妓館來,讓人見了是多么難受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再回那兒……已經坐上了開往新橋的電車,卻仍在冥思苦想。突然,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叫聲,喊的還是她從前的藝名“駒三”。駒代吃驚地循聲望去,源頭是秋田的老公當年常去光顧的酒樓里名叫阿龍的女招待。阿龍告訴駒代,她這幾年的辛勞沒有白費,去年年末總算在南地開了一家新店,在阿龍的竭力勸說下,駒代幸運地在阿龍家安頓下來,不久,又因故搬到現在這家名叫尾花的藝妓館——由老妓十吉經營。
突然間耳邊傳來年輕藝妓的話聲,“喲,討厭——你呀——別動手動腳的。”同時,又傳來兩三個客人沙啞的哄笑聲,“哈哈哈哈!”駒代驚異地環視周圍的動靜。
“哎呀,你怎么又這樣——好色鬼——真是的——”
隨著客人們再次發出的笑聲,那女子也孩子氣地笑了。笑聲是從正對面的隔壁酒樓的二樓傳過來的,兩家酒樓間夾著一個三坪大小的小庭院。
駒代忽然無緣無故地對當藝妓感到厭惡,身為藝妓,只能無可奈何地任人玩弄……隨后又想到自己這樣的人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受到許多傭仆的敬重,由此,她真想哭上一場……
這時從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跑來一個女招待,“呀,駒代,你在這兒!”她一邊收拾客房里的杯盤碗筷,一邊說,“他們在那兒,在那棟房子的客房里。”
“是么。”駒代應道,一下子覺得心跳劇烈、面紅耳赤起來,然而,當她靜靜地起身,提起和服下擺欲走下二樓時,心情已經為之一變了。先前那種郁悶的心境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已干上這一行,就不能拖拉猶疑,得盡早抓住客戶建立關系圖謀發展。駒代一心想著生意,沿著曲曲彎彎的走廊,打開盡頭處的杉木門,是一間漆黑的酒樓廚房,邊上有一間三鋪席大小帶套間的房間,兩間房之間的紙槅門敞開著,一幅對折屏風擋住了里屋的視線,竹箔的天花板上被隨意開了個洞,一盞電燈垂吊著,屏風上方只見燈光照射下縷縷升騰而起的紙煙霧。
駒代覺得時光驟然倒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七年前當雛妓的時候。自從重又干上這一營生轉眼已近半年,她總在不露聲色地抬高身價,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在各家酒樓無論客人怎么忽悠,她總能巧妙地擺脫糾纏,所以,在今夜之前,其實駒代還不曾陪客過夜。
駒代想在屏風相隔的外間朝里間打聲招呼:“是您啊!”但又覺得晚了不合適,若一聲不吭地徑直闖進去又太唐突尷尬,還在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之時,碰巧吉岡發覺有人來到屏風外的鄰間,問道:“喂,是阿蝶嗎?”
趁著吉岡招呼女招待的時機,駒代應道:“您有何吩咐?”說道,在靠近屏風處坐了下來。
吉岡已經換上了浴衣,盤腿坐在被褥上,嘴上叼著煙卷。他回頭咧嘴一笑,“哦,是你。”
駒代再次氣急心跳、臉頰燥熱起來,默默地坐到枕邊,自然地低著頭。
“怎么樣?好久不見了。”吉岡輕輕地把手搭在駒代的肩上。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駒代伸手去掏和服袖中的煙荷包,“我總覺得有點別扭,分開那么久,有點怪怪的感覺。”
吉岡久久地注視著女人的頸項和側臉,柔聲柔氣地說:“駒代,今晚你能好好陪陪我嗎?”
駒代沒有作答,嘴里含著要解開的煙荷包的繩結,半扭著頭抬眼看了吉岡一眼,嫣然一笑:“您家里的不介意嗎?”
“沒事兒。不過我已經不會像學生時代那樣胡來了,還是那時候有趣哪。”說著,吉岡握住了駒代的手。
“說得沒錯,您可沒少玩樂……怎么樣,現在再像當年那樣一連幾天浪蕩不歸的話,”駒代這才點燃了煙卷兒,瞥了吉岡一眼,“您太太一定會埋怨的吧。”
“我老婆?她對我的嗜好早就領教了,什么也不會說。”
“那其他的藝妓們……”駒代已擺脫了剛才的難為情,她稍稍側過身子,半躺在被褥上,“說什么我都不怕了。她們說我,我也可以反過去講她們,您說呢?”
“怎么說她們?”
“和她們相比,我和您相好要早得多,對嗎?”
“有十年了吧,哈哈哈哈!”
“今天我覺得頭有點疼,大概是看戲時熱著了……”說著,駒代把腰帶襯墊打結的那頭從腰帶中拽了出來,正要解開,卻突然嚷起來,“哎喲,好疼!”
“怎么啦?”
“解不開了!系得太緊了,喲,好痛……指尖都卡得通紅了!”她讓吉岡看她的手,“我就喜歡把腰帶系得緊緊的,不勒得喘不過氣來就覺得不舒服。”
駒代的下頦緊緊抵住咽喉,使勁解開腰帶襯墊的結扣,卻怎么也解不開。
“怎么回事,讓我瞧瞧!”吉岡在被褥上蹭行過來。
“系得太緊了吧!”駒代把帶結扣交給吉岡,把掖進腰帶的錢包、記事本、手鏡、牙簽盒等物品抽了出來。
“是系得很緊,你可真夠厲害的!”
“總算解開了,不好意思。”
駒代大口喘著粗氣,然后猛然站起身來,拖著吧嗒一聲掉落在地的腰帶襯墊,走近墻壁,背對著吉岡動手解腰帶結。
吉岡抽著煙,久久注視著將駒代纏成柳腰的那條長長的整幅紅紡綢捋腰帶一圈圈地從她腰間滑落下來,在展開的和服下擺上漩渦狀地疊加起來。相對七年前不滿二十歲那時而言,在這種場合,駒代已顯得應付自如、成熟老練多了,當然她也經歷了相當的辛勞。如今二十五六歲的駒代,其成熟的肉體必定更加誘人,和從前相比,現在的模樣究竟如何?不愧是風月場上的老手,這種比看陌生女人更為強烈的好奇心強烈沖擊著吉岡的心房,甚至對駒代正解開的那條長長的捋腰帶感到不耐煩起來。
駒代總算解完了整幅腰帶,轉過身來,身上的單衣因下擺的重量自動地從圓潤的肩膀上輕輕滑落下來。被燈光照亮的那件長襯衣,用于夏季,所以保留白縐綢的本色質地,一大片鴨跖草聚在水流中,用靛藍印染的花朵,葉子呈嫩綠色,絞染法染出的淡青色露珠相當出彩。若在平時,吉岡會討嫌地說上一句“想必這是本地圓領店里最自豪的商品吧!價格貴得驚人”,但此刻他早已失去這份從容,猴急得恨不得猛然把駒代拉進懷里。駒代或許并沒有意識到吉岡的用意,她站起身來,用腳后跟把脫下的和服悄悄地推到后面,同時看到之前一直未曾發現的女用睡衣,一下子活動起舍不得讓自己那件寶貝的長襯衫被汗水濡濕的女人特有的心眼,喃喃自語地說:“這兒備有浴衣呀!”
吉岡覺得駒代再換衣服又要耽擱時間,便不耐煩地說:“不必再換了吧!”于是,駒代快速將已經解開的博多窄腰帶解下,同時轉過身來,順勢把貼身穿的汗衫連同穿在外面印有鴨跖草圖案的長襯衫一下子脫下甩到身后,正面被明亮燈光照射著,赤裸的身體像雪一樣白皙。吉岡忘情地一把抓住正要彎腰去拿睡衣的手,用力拉進自己的懷里。
“喲,您怎么啦?”冷不防被拽住的駒代不由得一個踉蹌,眼看著橫倒下去的豐腴而敦實的肉身正好被吉岡的兩條手臂接住,他立刻緊緊抱住她,把嘴唇湊近稍作掙扎的女人耳邊,“駒代,我們有七年沒在一起了。”
“您哪,可別就只來這一次,求您了。”駒代知道再掙扎也無濟于事,她為自己一絲不掛的裸體而羞臊,趕緊閉上了眼睛。
兩人就這樣不再言語,男人好像痛飲烈酒那樣滿面通紅,手臂和頸項上青筋直暴,女人恰似昏死過去,后頸枕在男人手臂上,腦袋下垂,倒銀杏的頭發卷在不停地搖晃打顫,乳房袒露的胸部搏動的心跳漸漸劇烈起來,緊閉的朱唇自然柔和地裂開,漂亮的牙齒間隱約可見的舌尖真是妙不可言。
吉岡一下湊過來把自己的嘴唇輕輕壓在上面,那條托著女人頸項的手臂就那么一直支撐著,直到覺得沉重到麻木的地步。不過,他很快就輪番親吻著女人身上更加柔軟細滑的部分:嘴唇、乳頭、耳垂、合著的眼瞼、下頦的后側。
女人的氣息也越來越急促起來,張開的嘴巴和鼻孔中噴出的滾燙的熱氣呼在男人的肩胛上。隨著駒代發出的痛苦的叫聲,她那條平放著的腿不知不覺地繃直,身體朝后仰去的同時,擱在榻榻米上的雙手一下子抱住男人的身體,熾熱的呼吸越益急促、激烈,隨著她再次發出的低沉的哼哼聲,雙手竟聚起了全身可怕的力氣。
木梳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聽到這聲響,駒代半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房內燈光明亮,她聲音顫抖著說:“你,把燈關上吧!”
但是,男人的接吻把她的聲音封住了一半,女人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有點喘不上氣來。她顧不上全身赤裸的羞怯,像是在哀求男人趕快行事。吉岡輕輕地把女人的身體從手上放下,再將麻布制成的睡衣拉近女人,但是決不關上電燈。吉岡想要一覽無余地好好欣賞自己男性力量給女人造成的欲死成仙、扭動翻滾、為全身快感而煎熬的裸姿和表情,他要從容地親眼目睹迄今為止自己所體驗的最富刺激性的實況,同時這又是迄今為止所見識過的浮土繪畫家所創作的春宮畫本中最不自然的做愛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