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歡迎光臨……”濱崎酒樓的老板娘恭恭敬敬地雙手伏地,從里屋問道,“您這是打哪兒來呀?”
“應邀去了帝國劇院,看在藤田先生的面子上,看了女戲子的演出。”要脫裙褲的吉岡站著說,“當個女戲子的主顧也不容易啊,老得去當觀眾。”
“還是藝妓來得太平啊。”女老板移坐到紫檀木的餐桌邊,“江田先生,看您熱的,換件衣服輕松一下如何?”
“沒關系,今晚再熱也得忍著。浴衣這玩藝兒就是不好,活像伊勢舞歌劇中被斬首的家伙。”
“您可真是彬彬有禮啊。”
“女掌柜的,其實我有點兒事想請你幫忙呢!”
“悉聽吩咐。”
“太好了!今晚請允許我當回老爺,行嗎?藝妓嘛,請叫平時沒叫過的。”
“明白。那叫哪一家的呢?”
“這個嘛,反正別叫力次。”
“哎,您這是為什么?”
“所以我才說要你幫忙嘛。過會兒你就會明白的。”
“不過,您這樣……”
老板娘詫異地看著吉岡,吉岡抽著煙,詭異地含笑不語。女招待端來酒菜,江田急忙干了一杯,指著老板娘說:
“趕緊去叫那個叫駒代的藝妓,駒代!”
“駒代……”老板娘望著女招待的臉。
“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是美人噢。”
“喔,是阿十那兒的……對吧?”女招待似乎一下子想起來了。
“是阿十店里的?”老板娘總算明白過來,放下酒杯說,“還沒來過這里吧?”
“來過了!前天晚上不是來打過招呼嗎?就在千代松的宴席上……”
“哦,對了,就是那個長得討人喜歡的胖乎乎的小個子……人一上年紀,會把各種事情都混到一起。”
“其他人還叫誰呢?十吉有好一陣沒叫了吧?”江田看了吉岡一眼,“還是叫同一家的吧?”
“好的。”
“明白。”女招待順便把茶壺茶碗放入托盤后帶走。女老板把酒杯還給江田,“是怎么回事啊?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哈哈哈哈,難怪你不明白,是今晚突然冒出來的事,說實話,連我也不知所措呢。哈哈哈哈。不管怎樣,對方的回音才叫人等得焦急,還不知她們能不能來呢。”
“你這話聽上去更加莫名其妙了。”
“行了,放心吧,事情會越來越有趣的。”
女招待回來說:“聽說駒代正在看戲,馬上就來。”
“哈哈哈……”江田不覺笑了起來。
“怎么了……嚇我一跳。”
“好哇。那另一個來嗎?”
“說十吉和其他人都走不開,該怎么辦呢?”
“嗨,”江田瞅著吉岡,“叫她們能來的就來!”
這次老板娘將女招待留在現場,親自去回電話了。
“看來一切順利,還是一個人好說話。”
“阿蝶,來,喝一杯。”吉岡向女招待勸酒,“你是否知道,駒代有沒有固定的相好?”
“她是位相當不錯的藝妓啊。”女招待巧妙地避開,“據說老早就在這一帶混過。”
“哈哈哈哈。”江田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江田先生,打剛才起,您覺得有啥好笑的?”
“太好笑了!難道你不知道嗎?這個駒代是我的藝妓呀。七年前初到此地時可謂名噪一時啊。”
“喲,您?嗬嗬嗬嗬。”
“好笑么?真是失禮。”
“那全是實話,我可以證明。聽說她對江田還迷過一陣子,后來因故分手的。今晚是闊別十年后的重逢呢!”
“哎呀,要真是這樣,還非同一般哪。”
“‘要真是這樣’是什么意思?阿蝶呀,你這人還挺會猜疑。那會兒我一點沒謝頂,身材清瘦修長,真想讓你見識一下。”
兩人你來我往的當口,走道上傳來腳步聲,“阿姐,是這一間嗎?”
江田故意跳起來坐直了身體。
拉開紙槅門的正是駒代。
她梳著散島田發髻,頭上插著透雕的銀梳子和翡翠簪子,身穿唐棧圖案的上等單衣,趣味頗為流行,卻好像又擔心顯得老氣,所以特地在襯領上多加了不少刺繡,系著古代加賀國友禪黑緞子做的兩面用腰帶,上面扎有粗大絞染的淺蔥色綢襯墊,還用了大顆珍珠的帶扣和青瓷色的絳帶。
“剛才……”駒代正要寒暄,意識到不曾謀面的江田也在場,于是稍稍改變口氣說道,“晚上好。”
江田趕緊敬酒。“剛才一直在看戲?”
“是的,您也去了嗎?”
“散場時本想去請你的,但不知你坐在哪兒……”江田邊說邊若無其事地仔細地觀察著駒代的穿著、攜帶物及席上的應酬態度。雖說此事與自己并無任何關系,但是江田喜歡在這種場合純粹地起勁哄鬧,今天為了吉岡,他要以旁觀者清的眼光把駒代的藝妓根底探個水落石出。說是新橋的藝妓,但是江田心中明白,其中絕對是分三六九等的。駒代是過去的老相好,若現在過于廉價,恐怕也會損害吉岡的面子。學生時代的吉岡和如今被實業界另眼相看的吉岡畢竟不同,想到這一點,江田真心實意地感到,為了完成使命,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喝醉。
吉岡本人更無須多說。對于駒代的境況,究竟是隸屬藝妓館、獨立單干還是干著玩玩的,這些都不必傻乎乎地開口去問,憑著自己平時與藝妓相處而練就的眼力,綜合她的穿著打扮、應酬舉止,吉岡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駒代把江田給她的酒杯認真洗凈后返還,舉止優雅地為他斟酒,憑著自己接客的經驗,雖然無法肯定,卻也將今晚初次見面的江田與吉岡的關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過,她好像更加謹慎對待,光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天太熱了,這戲也沒法看了。”
“駒代。”吉岡冷不防地卻又極其親密地問,“你多大了?”
“我……年齡還是別問了。吉岡先生,您呢?”
“我已經四十歲了。”
“瞎說吧。”駒代孩子般地歪著頭,扳著手指數數,自言自語地說,“那時我是十七……后來……”
江田在一邊插嘴:“我說,還有旁人在場喲!”
“喲,請多包涵。說著說著就……”
“那時,那時候的,到底是啥時候呀?”
駒代露出可愛的虎牙,嫣然一笑:“吉岡先生,您,只有您說的年長數的一半吧?”
“今晚就讓我們聽聽你的經歷吧。”
“您的嗎……”
“是你的!我留洋以后,你又干了幾年?”
“是啊。”駒代擺弄著扇子,翻著眼珠看著天花板想了想,“前后算起來大約兩年左右吧。”
“是嘛。如此說來,或許和我留洋回國是差不多的時間吧。”吉岡很想問問駒代當時看中的是什么人,但難以啟齒,便若無其事地說,“當藝妓還是比一般女人好哇!”
“我并不是喜歡干這營生,只是不當藝妓就毫無其他辦法啊。”
駒代慢慢喝干了杯中酒,把酒杯放下,沉默片刻,像是決定已定:“瞞著您也沒意思,”她蹭膝向前,“有一段時間我正經當了太太。您去留洋,我們的關系也結束了,說實話,當時我是有點悲觀的。嗬嗬嗬嗬,我可不會撒謊。后來碰巧有位鄉下大財主的少爺來東京學習,他說要關照我,是他幫我脫了籍。”
“原來這樣。”
“最初時我當了他的姨太太,之后,他又非讓我跟他回老家,說是去鄉下后會娶我當真正的太太。我心里雖然不樂意,但又覺得自己不會總這樣年輕,也希望能扶正當太太,便輕率地應承了。”
“他的老家在哪兒……”
“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對了,就是出大馬哈魚的地方。”
“是新潟吧。”
“不對,是在北海道那邊,就是叫秋田的地方,真是冷得不得了,令人厭惡。我實在忘不了,竟在那里熬了三年。”
“最終還是沒能忍下去吧。”
“您聽我說,那是有道理的。我老公死了,我原來又當過藝妓,公婆都是挺有身價臉面的人,家里還有兩個小叔子,老是被人說長道短,我孤身一人如何待得下去。”
“噢,明白了。來喝一杯,歇口氣……”
“不好意思。”駒代任由江田為自己斟酒,“我的經歷就是這樣,還望二位提攜關照。”
“其他藝妓怎么回事兒,不來了嗎?”
“還不到十一點呢。”江田掏出表看看時間,適逢有人來叫駒代接電話,目送駒代的背影,他壓低嗓門說,“挺不錯的,極品啊!”
“哈哈哈哈哈!”
“還是沒外人來干擾的好。今晚看來差不多我也該告辭了。”
“不至于吧。又不是只有今天一個晚上。”
“騎上虎背就莫下來,她本人也有這份意思,讓人丟面子的事兒可是罪過呀。”江田一口氣喝干了自己面前的兩杯酒,毫不客氣地從吉岡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同時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