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要焚毀薩德嗎(5)
- 要焚毀薩德嗎
-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 4097字
- 2019-01-11 15:26:11
我已經說過人們可能會誤解薩德這些特異之處的意義和影響,如果僅僅限于將它們看做一些簡單的資料;它們始終是承載著倫理意涵的。從一七六三年的丑聞開始,薩德的情色生活就不再僅僅是一種個體的態度:這同樣是對社會的一種挑戰。在給妻子的一封信中,薩德解釋他如何將自己的那些趣味變成一些原則:這些原則和這些趣味被我一直推到癡狂,他寫道,而這狂熱正是我的暴君們迫害的杰作。激勵著任何性行為的至高意圖就是想成為罪犯:殘暴或者玷污,正是實現這種惡。薩德直接將性交作為殘忍、撕裂和過錯來體驗;通過怨恨,他執拗地要把握其中的黑暗;既然社會與自然勾結起來想讓他在享受快感時成為罪犯,那么他就將罪行本身變成快樂。罪惡是淫蕩的靈魂。如果沒有罪惡伴隨,那么享樂會變成什么?使我們激動的并非淫亂的對象,而是罪惡的念頭。在折磨和嘲弄一位漂亮女人的快樂中,他寫道,有著褻瀆或者玷污奉獻給我們祭祀的供品所給予的那種快樂。如果說他選擇在復活節那天來鞭打羅斯·凱勒,那并非是偶然的;正是在嘲諷地向她提出為她做懺悔的時刻,他的性興奮達到頂點;任何春藥都不如對善發出挑戰來得有威力:我們對于重大罪行所感到的欲求總是比我們對于小的罪行所感到的欲求強烈。薩德施惡是為了感覺自己有罪嗎?或者他是通過承擔犯罪感來逃脫犯罪感呢?把他歸結為這兩種態度中任一種都是對他的片面理解;他不安于沾沾自喜的下流齷齪,也不安于滿不在乎的厚顏無恥;他不斷地在咄咄逼人與良心不安之間戲劇化地搖擺。
因而我們可以大略看出薩德身上殘酷與受虐狂的影響力。此人將暴烈脾氣——似乎很快就泄氣——與一種近乎病理學意義的情感“孤立”結合起來,他通過自己承受的或者施加給別人的痛苦來尋求一種對意亂情迷的替代。他的殘酷有著非常復雜的意義。首先,殘酷是作為交配本能的極端而直接的實現而出現,是對其完全的升華:殘酷肯定了對另一個客體與占主導的主體進行徹底分離,它旨在對人們無法貪婪地吸收進來的東西進行嫉妒的摧毀;尤其,它并不以沖動的形式來實現性高潮,而是以有預謀的方式來嘗試引起高潮:它使人能夠通過他者來掌握意識—肉體的統一,將這種統一投射到自我;最后,殘酷放肆地要求被自然與社會歸入情色一類的犯罪特性。另一方面,通過讓人為自己肛交,鞭打和玷污自己,薩德同樣還把自己揭示為被動的肉體;他滿足自我懲戒的欲望,接受人們必然會讓他感到的負罪感;而隨即他通過挑戰從謙卑回到驕傲。在完整的薩德虐戀場景中,個體釋放自己的天性,同時知道它是邪惡的,以進攻性的方式按原樣接受它;他將復仇與犯錯混同起來,將過錯變成榮耀。
有一種行為可算同時是殘酷與受虐的最極端的完成形式,因為主體同暴君、罪犯一樣以一種特權方式從這一行為中來肯定自我,那便是殺戮。人們過去往往支持這樣的看法,即殺戮構成虐戀的最高形式:在我看來,這種觀點是基于一種誤解。當然是出于辯解的目的,薩德在書信中才這樣竭力自我辯解,說自己從來不曾是殺人兇手,但是我認為殺人的念頭是讓他發自真心地厭惡的。的確,他在故事中過多容納了一些駭人的屠殺:這是因為沒有任何惡行的抽象意義能有殺戮的意義這樣顯而易見;殺戮代表著對一種沒有法則沒有恐懼的自由的強烈訴求。而且在紙上,作者無限地延長受害人的垂死狀態,他得以使這特殊的一刻成為永恒,在這一時刻中清醒的意識仍駐留在一個正在降格為物的軀體中;在無意識的軀殼中仍然吸進鮮活的過去的氣息。但是實際上,一個暴君能拿這個麻木不仁的物,即這具尸體,做些什么呢?無疑,從生到死的過渡中有著某種令人眩暈的東西,虐戀者著迷于意識與肉體的沖突交戰,他會很愿意幻想著自己成為這個如此徹底的變形過程的創作者。但是如果說他偶然實現了這種特殊經驗是純屬正常的話,這種經驗卻不可能給他帶來最極致的滿足;這種人們企圖對之施加專制直至將之消滅的自由,在自我消亡的同時,它也滑落到專制能控制住它的世界之外;薩德描寫的主人公們之所以無窮盡地增加著屠戮,那是因為任何屠戮都無法滿足他們;具體說來,對于折磨著放蕩自由派的那些問題,屠戮并不帶來任何解決方法,因為放蕩者追求的目的并非僅僅是快感;沒有人能那么滿懷激情地和不怕危險地投身到對某種感受的追求,即便是這種感受有著癲癇病發作的強烈程度;不如說,最終精神上受到的刺激,由于其直白顯著,應當確保著事情的成功,而此項事業中的玄妙所在是遠遠超過了精神的刺激的,但是往往與此相反,精神上的沖擊會讓進程停下來,不去完成,而且如果借助殺人來延續,那么殺戮只會注定事情的失敗;布朗吉帶著狂怒勒人脖子,這狂怒正是性高潮本身的狂暴,在這狂怒中有著絕望,在狂怒中欲望沒有得到滿足便熄滅了;他事先預計的快感沒有這么狂野,也沒有這么錯綜。《朱麗葉》中的一節也是很有寓意的;努瓦瑟伊被年輕姑娘的談話燃起欲火,他通常不大喜歡孤獨的快樂,也就是說在孤獨的快樂中人們獨自獻身于一個性伴侶,于是努瓦瑟伊叫來了他的朋友們。我們人不夠多……不,別管我……我的激情凝聚在這唯一的一點上,就像被玻璃匯聚在一起的太陽光線著起火來,激情立刻燒著了爐灶上的東西。他禁止自己殺戮這樣的過度行為,并不是因為抽象意義上的顧慮忌憚:不如說他了解在殺人的緊張痙攣之后他將重新感到受挫的壓抑。我們的本能向我們指示出一些結果,這是如果我們滿足于順應對之的直接沖動便無法達到的結果;必須要克服沖動,反映它們,巧妙地創造出方法來滿足它們。正是一些外在于我們的意識的在場將會幫助我們更好地相對于它們采取必要的退卻。
薩德的性形態并不屬于生物學范疇:這是一個社會性的事實;他所陶醉其中的那些性放縱幾乎總是集體性的;在馬賽,他叫了兩個妓女,而且有自己的侍從陪伴;在拉科斯特,他為自己組建了一個后宮;在他的小說里,那些放蕩鬼形成一些真正的社群。好處嘛,首先這樣一來提供給他們更多的放縱的排列組合,但是這種情色的社會化有著一些更為深層的原因。在馬賽,薩德稱呼自己的侍從為“侯爵大人”,希望看著仆人頂著自己的名字去“認識”某個姑娘,而不是自己親自去“認識”:在他眼中情色場面的再現要比親自體驗到的經歷更有趣味。在《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那些性幻想先是被講述出來然后才被踐行:通過這種一分為二,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表演,是在執行的那一刻從旁冷眼觀瞧的表演;因而這行為保留著由孤獨和獸性的狂熱所蒙蔽的意義;因為如果縱欲者與自身的行為完全同步,而受害者也與自己的情緒完全同步,那么自由和意識便喪失在肉體的迷失之中;那樣的話,受害者只是愚昧無知的苦痛,縱欲者則只是神經痙攣性的快感;多虧了圍繞在他們身邊的那些見證者,一種在場被保持著,這種在場幫助主體本身也保持著在場。他正是希望通過那些再現來到達自我,為了看見自我必須被人看見;薩德對受害者實行專制,對于那些觀看著他的人來說,薩德是一個客體對象;反過來說:通過從一具他正施暴的肉身上來觀看他自己所承受的暴力,他作為主體從自己的被動性中重新把握住自我;自為與為他的混同得以完成。為了賦予性行為一種惡魔內涵,一些共謀者是尤其必要的;正是通過他們,所施行或者承受的行為才披上一種確切的形式,而不會被沖淡為一些偶然時刻;因為變成真實,任何惡行都被證明是可能的、平常的,人們對惡行如此熟悉,以至于很難判定它是應當譴責的;為了感到吃驚,感到畏懼,必須要從遠處觀察自己,透過外人的眼睛來觀察。
但是這種對他人的借助,不管有多么可貴,仍然不足以去除虐戀意圖中所包含的那些矛盾;如果在親身經驗中無法把握存在的模糊統一,便永遠無法以智性的方式來重新建構這種統一。從定義上講,再現既不與意識的私密同步,也不與肉體的渾噩同步;而且再現更無法將兩者調和;一旦分解開來,人類現實中的這兩個時刻便相互對立,只要追尋其中之一,那么另一個便躲藏起來。如果主體給自己施加過于強烈的苦痛,主體便迷失、認輸、失去主權;過度的卑賤導致一種與快樂相左的厭惡;殘酷實際上是很難施行的,除非是在一些非常低微的限度之內;而從理論上講殘酷包含著一種矛盾,以下這兩段文字便反映出這種矛盾:當屈服與遵從不來向我們提供魅力,最至高無上的吸引也屬無用,還有:必須對欲望的對象施暴;只要那對象一屈服,便有更多的快樂。那么究竟在哪里才能遇到自由的奴隸們呢?必須滿足于妥協;同一些受雇傭的、以卑劣方式求得同意的妓女一起,薩德有些超越了所商定的界限;對于在馴順中保留著某種人性尊嚴的妻子,他僅止于少許暴力行為,但是理想的情色行為卻永遠不會實現。這正是薩德借杰羅姆之口所說的這些話的深層含義:我們在這里做的事情只是我們想要做的事情的影像。這并非僅僅因為一些真正重大的惡行實際是被禁止的;那些人們在最極端的譫妄囈語中可能提到的惡行本身仍會讓作者失望:向太陽進攻,剝奪宇宙的陽光,或者用它來點燃世界,這算是些罪行吧!但是這夢境之所以顯得讓人平靜,那是因為罪人在夢境中投射了他自己的毀滅還有宇宙的毀滅;當他幸存下來,他仍會重新覺得挫折壓抑。虐戀中的罪行永遠無法與激起這罪行的動機互相投合;受害者始終只是一個寓意體,而主體只能作為意象來把握自己,而兩者的關系只是對于劇情的戲仿,這劇情是從兩者無法溝通的親密關系中來對它們真實地掌握;這就是為何《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的主教“從來不會在施行一樁罪行的那一刻不是在設想著第二樁的”。密謀的時刻對于放蕩者而言是一個特殊時刻,因為他此時可以忽略謊言被揭穿的事實,現實注定要以此來與他作對的。如果說講述故事在虐戀的放縱中起著一種首要作用,很容易喚醒一些血肉之軀不再能激活的感官,那是因為這些感官只能通過它們的不在場才能完全讓人得到。實際上,只有一種方式能滿足于性放縱所產生的幻想:那就是將希望寄托在它們的非真實性本身。通過選擇情色,薩德選擇了想象;只有在想象中他才會做到帶著確信安定下來而且沒有失望的危險;他在全部作品中都重復了這一點,即感官享受始終受想象支配。只有通過利用自己想象力的各種任性妄為,人類才可能希圖幸福。正是借助想象,他擺脫了空間、時間、監獄、警察,擺脫了不在場帶來的空虛,超脫晦暗的在場,超脫存在的沖突,超脫生死和所有矛盾。薩德的情色并不是通過殺人來完成圓滿,而是借助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