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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還得區(qū)分大與小、遠(yuǎn)與近的差異。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火車載著他漸行漸遠(yuǎn)。而且夜幕正在降臨,所有的光亮都變得虛假。是人力所為:是為抵御黑暗的恐懼而制造的勇敢謊言;是一種騙術(shù)。與所有能看見的人一樣,迪迪需要具備辨別的能力。而那姑娘被迫長期生活在黑暗之中,因而不必承擔(dān)區(qū)分差異的危險任務(wù)。不過,也許她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非常不一樣,以至于就算她沒有失明或者視力(現(xiàn)在)得到恢復(fù),她也不會混淆不清。所有的光亮,所有她能看到的東西,都會是真實的。迪迪不再生氣。她所告訴他的是她所了解的真相。而且盡管海絲特在有些方面出了錯,盡管她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相信自己出了錯,她卻明白一個巨大的真相。而“不完美的迪迪”希望懂得那個真相;希望擁有那個真相,讓它與他自己的真相共存。誰也不應(yīng)該冒險獨自走進(jìn)黑暗。

到達(dá)共同的目的地之后,熱情滿懷的迪迪拎著自己輕便的行李箱以及海絲特和她嬸嬸的行李箱和包裹下了火車。有幾位旅客正在等候行李員來搬行李,迪迪擠到他們之前,半是客氣半是強迫地讓行李員先搬自己一行的行李。然后陪同兩位女士穿過這座老式的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天花板很高,非常氣派。墻面是大理石。新羅馬式圓柱。有座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紀(jì)念雕像:一位虛弱的傷員踉蹌著,眼看就要倒下時,被“共和國”——一位神情嚴(yán)峻的高大婦女——摟進(jìn)自己堅強的臂膀里,婦女堅毅的目光越過奄奄一息的年輕人的頭頂,凝望著遠(yuǎn)方。火車站是公共場所,向所有的人開放。雖然迪迪此刻可能討厭在形形色色的旅客中穿行,但是,他卻非常喜歡那高高的天花板;空間越大越好。不過,正如近年來每次北上去工廠時一樣,迪迪總是不由自主地發(fā)現(xiàn),車站的設(shè)施和外貌在每況愈下。每次來的時候,地板、墻壁、圓柱、銅像、問訊處、掛鐘、售票窗口、賣報亭、木椅等上面都比上一次多了些永久的污垢,顯得更臟更亂。很顯然,這不僅僅是疏忽所致。而是政策或原則的問題。過不了多久,車站就會被拆除,以便在原址上豎起一座小型建筑。不過,就算難逃此劫,也完全有理由對它妥善維護(hù),讓它干干凈凈吧?比如說,為了體面起見。特別是破壞之神的預(yù)期拜訪已經(jīng)表明會有所推遲。

行李員用小車推著他們的行李,領(lǐng)先他們約二十英尺,而迪迪和嬸嬸則走在海絲特的兩邊,帶著她穿過人群。大門口有兩根新羅馬式圓柱,再往前就到了人行道。迪迪給行李員付了小費,然后站到人行道上,心里暗想,如果就這樣呆著不動,不知道他們能否在幾分鐘之內(nèi)叫到兩輛出租車。不過,僅僅幫到這一步好像還不夠,而且他也害怕讓姑娘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姑娘站在人行道上,離路邊隔著一段距離,耐著性子——至少迪迪這樣認(rèn)為——讓她嬸嬸保護(hù)性地、雖然大可不必卻很堅定地?fù)е囊恢桓觳病5系洗蛄恐媚铮此惺裁捶磻?yīng),但一無所獲。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應(yīng)。

另外,城里令人抑郁的景象也讓他大為驚訝。陰沉沉、灰蒙蒙、亂糟糟的。而且特別吵鬧。震耳欲聾的噪音,一概無從分辨。完全不同于火車那不變、響亮、威嚴(yán)的聲音。姑娘介意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噪音嗎?

等了好一會兒。有輛出租車開了過來,迪迪與兩位女士一起上了車,準(zhǔn)備送她們?nèi)トA倫醫(yī)院——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這么做。“可這樣你就繞道了,哈倫先生。我們不想給你添任何麻煩。”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所有的街燈都亮了起來,但是一棟棟樓房看上去猶如平面圖畫。醫(yī)院也不例外。“先別計價,司機,我馬上就回來。好了,內(nèi)勃恩太太,海絲特,請告訴我……”確信姑娘的房間已經(jīng)安排就緒,而嬸嬸則在相隔三個街區(qū)的寄宿公寓預(yù)訂了房間,迪迪才把她們的行李一直送到醫(yī)院里的接待處。不大自在地彼此道了晚安。然后回到市中心的拉什蘭酒店,外地的行政和營銷人員來總公司時總是住在這里,費用由公司支付。好在他登記的時候,沒有在酒店大堂里碰到從紐約來開會的其他人。

迪迪被帶進(jìn)自己的房間時,已經(jīng)差不多十點半了。打開行李,沖了個澡,然后給前臺打電話,詢問地方晨報最早一期的情況。凌晨兩點左右出來。他讓服務(wù)員到時候給他打電話。(現(xiàn)在)是十一點:迪迪打開電視,找到自己想看的節(jié)目。一位表情淡漠的禿頂男人坐在播音臺后,正在播報來自前線的公告——敵軍損失慘重,具體數(shù)據(jù)已經(jīng)統(tǒng)計,我軍有少量傷亡——然后是幾位政客的套話;接下來是某某人槍殺了自己的岳母,監(jiān)獄暴動,一對好萊塢明星夫婦即將離婚;關(guān)于重量級冠軍怎樣在墨西哥城不出兩個回合就把年輕的挑戰(zhàn)者擊倒在地的自命不凡的報道;天氣情況:晴朗,較冷,有東北風(fēng)。但沒有提及當(dāng)天下午鐵路上有死亡事故。也許死這樣一個人并不重要,或者算不上非常事件,因而不能進(jìn)入《新聞》之列。迪迪關(guān)掉電視,打算盡量讓自己睡一覺。雖然時間還早,但由于心神不寧,他不愿走向城市空曠的街道,那里可能有種種危險,或發(fā)生他無法左右的怪事。不過在這個房間里,在它清一色的表面和刻意中性化的氣息里,似乎隱隱存在著同樣的威脅。他將不得不進(jìn)一步縮進(jì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逃離所有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理性空間。也許他能睡著。屋里有兩張單人床,迪迪選擇了靠窗的那張床。但是他沒有開窗,也沒有打開空調(diào)。

可是他無法入睡;眼睛想多閉一會兒都很難。在他的眼皮之內(nèi),凸現(xiàn)出一張工人橫在鐵軌上的廣角照片,盡管它(現(xiàn)在)是一幅靜止的畫面,其中不斷地穿插進(jìn)一組快速閃過的圖像,這些圖像是用便攜式相機顫顫悠悠地拍攝的,正是迪迪剛才在《新聞》中所見:死去的士兵,魁梧的身體躺在擔(dān)架上,一張粗劣的毯子或油布從頭蓋到腳,正被抬進(jìn)等在一旁的直升機里;直升機降落在外國的一片稻田里,螺旋槳在旋轉(zhuǎn),發(fā)動機在轟鳴,機身在震動。死亡很可怕,一個人還不想死去卻被剝奪了生命很可怕。而迪迪對別人的所為正是如此。惶恐之下,他扮演了可怕的房東的角色,租期還沒有到就取消了別人的生命贖回權(quán)。他一遍遍地回想著與那位工人的沖突,只是現(xiàn)在沒有了畫面。當(dāng)然,也許可以說迪迪的所作所為情有可原,甚至很合理,那家伙無緣無故地對他尋釁。帶有莫名的威脅;還持有武器。盡管這樣,迪迪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的行為純粹是出于自衛(wèi)。如果是一場真正的審判,而迪迪自己是法官的話,他絕對不會接受這種辯解。那家伙很粗野,很無禮。沒錯。但是不能把無禮當(dāng)成一種先兆,認(rèn)為接著將不僅僅是進(jìn)一步的無禮。再說,那家伙不是聳聳肩膀讓步了嗎?而且似乎想證明自己無意傷人,還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迪迪?當(dāng)然,隨后也有些可疑的動作。但他也許只是準(zhǔn)備把斧頭扔進(jìn)那堆工具里,然后收拾起東西離開呢。去哪兒?上火車嗎?有可能,除非他是典型的無政府主義者,喜歡獨往獨來,不守組織紀(jì)律,所以不可能成為火車上的工作人員。果真如此的話,他要去的就可能是獨自當(dāng)班的工人所呆的任何地方,就像隨時要應(yīng)對緊急情況或故障的信號工一樣——也許是隧道旁的某個崗哨……此時此刻,迪迪傾向于姑且相信是這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好人迪迪”將永遠(yuǎn)無法滿足自己的愿望,弄清那家伙當(dāng)時的真正意圖了。在隧道里的時候他也無從知道。迪迪要么是機警地觀察到對方將實施突襲,要么是主觀地這么猜想,于是先下手為強。他的對手可能是個放松了警惕的兇殘的壞蛋,也可能是個毫無防備的普通人。但無論如何,這都勝之不武,因為那工人盡管兇巴巴的,卻根本沒有機會出手。

迪迪一直讓床頭柜上的小燈亮著。他不想要黑暗。今天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夠他用一輩子了。不要黑暗!他必須保持警惕和敏感,好擊退那些血淋淋的鬼魂,趕走那些隨著光明的消失而大肆出現(xiàn)的生物。哪怕這意味著要趕走所有的生物。哪怕這意味著他將孤身一人。迪迪是孤身一人。這幾乎不難忍受。在過去的三年里,自從瓊離去之后,他多是孤身一人。但“孤身一人”似乎有失尊嚴(yán),令人同情,顯得脆弱。于是,他又像以往能自由選擇時那樣,盡力把孤寂轉(zhuǎn)換成某種崇高的東西:孤獨。“孤獨”意味著堅強。但是,在漫無邊際的空間里的孤獨與在狹小空間里的孤獨畢竟有天壤之別。迪迪被困住了。關(guān)在一個消過毒的小房間里,周圍是色彩柔和的墻壁和楓木家具;墻上有一幅裝裱精美的字:“啊,美麗之鄉(xiāng),啊,迷人之鄉(xiāng)。”孤獨,無法向世人言說。他在小床上翻來覆去,不停地出汗,隨著赤條條的身體每一次漫無目的的翻動,床單越來越亂,越來越皺。想給他弟弟打電話。可保羅正在巡回演出,而迪迪把保羅那封談到音樂會時間安排的信留在了家里。他可以通過保羅在紐約的經(jīng)紀(jì)人查到音樂大師今晚正在何處,可能這會兒還沒有回到住處。再說,只要是在美麗迷人之鄉(xiāng)演出,不管保羅身在何處,都會有崇拜者、音樂迷和追星族擠在后臺,期待著可能得到的寵幸或職業(yè)上的快樂,以及參加音樂會后的聚會。恐怕要到午夜過后很久才能返回酒店。話說回來,就算聯(lián)系上了保羅,他又能說什么呢?打這種電話是逃避男子漢的責(zé)任,是孩子般地乞求同情,向一個從來沒有真正同情自己或與自己親近的親人乞求同情。迪迪想,如果真要打電話的話,他是不是該干脆把一切都說出來?迪迪考慮著是否向警方自首。

不過,別著急。哪怕迪迪只是有一點懷疑,認(rèn)為殺害鐵路工人之事可能只是一場噩夢,或者如海絲特·內(nèi)勃恩所言是一場白日夢,那么,他也該弄個清楚。起碼可以等到看過報紙再說。犯傻顯然于事無補。在過去的這一個月里,他已經(jīng)犯過多次傻了。如果這么晚了給警察打電話,他們一定會馬上開著警車過來逮捕他,把他在陰冷的囚室里一直關(guān)到天亮,那兒可比這里還要小。如果到了早上,事實證明迪迪所自首的謀殺案原來是子虛烏有,要想走出牢房可就難了。警方一定會要求迪迪接受精神病檢查。他會被帶出牢房,送往當(dāng)?shù)氐呢悹柛>癫≡海蜁e過明天上午十點鐘的會議開幕式,還可能錯過明天一天的會議。大家會談?wù)撍娜毕瑫ハ啻蚵牐坏┕景l(fā)現(xiàn)他因何種原因被關(guān)在何種地方,他就會被解雇。很顯然,瓦特金斯公司的人都還不知道迪迪上個月請假一周的理由。他對杜瓦說是病毒感染的老毛病又犯了,需要住院治療。

迪迪決定再也不要慌張。他決定不給警察打電話,而是耐下心來,等待報紙的裁決。他還是無法入睡。不過(現(xiàn)在)也不指望睡著了。

兩點鐘時,電話響了。電話鈴聲猛烈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到了嗎?對!非常感謝。”迪迪讓他們把報紙立即送上來。他連忙起床,穿好褲子,打開門,探頭朝走廊看去。一位穿著紅色制服的年輕人從鋪著地毯的走廊上慢吞吞地過來了,手里正拿著那份珍貴的文件。

“這里!這里!”迪迪聲音沙啞地喊道。他給了那孩子二十五美分小費,然后一把接過報紙,返身回屋,并隨手鎖上房門。這一沓即將決定他命運的報紙散發(fā)著潮濕的墨香,他該坐在什么地方看呢?

他盤腿坐在門邊那張鋪著綴有絨球的白床罩的床上,拿定主意開始看報。頭版上什么也沒有。第二版也是。第三版還是一樣。盡管心急如焚,他卻不允許自己把看過的令人失望的報紙隨手亂扔;每一頁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完之后,都整齊地與前面的報紙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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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空氣污染的社論和有關(guān)種族滅絕的專欄文章!

社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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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版!

電視和廣播節(jié)目單!

體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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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地產(chǎn)!

翻到訃告欄時,迪迪的心一陣狂跳。但同樣沒有收獲。最后是股市平均指數(shù),報紙看完了。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迪迪顫抖著雙手折起報紙。恨不得把它們?nèi)舆M(jìn)廢紙簍,不過……也許他應(yīng)該從頭到尾再看一遍。思想是一位邪惡的君主。它能做出安排,讓你對自己最怕看的東西即使就在眼前也無法看到。哪怕用上放大鏡或顯微鏡也不管用。

但是迪迪明白,這報紙他可以以后再看。再說也不想讓自己過于沮喪。(現(xiàn)在)最好找一個新目標(biāo)。他又給前臺打電話。“這里是414房間。”等一等!千萬不能讓夜班職員察覺到迪迪正心煩意亂,不能讓他聽出自己聲音里的急躁情緒。慢慢來!“你能告訴我下一期《信使公報》什么時候出來嗎?”話問得很巧妙。

“只有一期了,先生。通常在七點左右送到酒店。我想,即使你到街上也不可能提前買到。卡車是直接從印刷廠開過來的。”

迪迪為對方不明就里而感到慶幸,感到萬分慶幸。“你真是幫了大忙。謝謝。晚安。哦,請在六點五十分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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