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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迪迪開始——僅僅是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了。但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對吧?所有的往事,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幻想的,都得交付于人的想象力托管。不管殺死工人一事是幻想,還是事實,迪迪(現在)只有通過想象才能知曉。過去必須重新想象;記憶不像家具,不是你可以擁有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怎樣才能記住。當務之急是記住,與此相比,就連讓自己得到寬恕之事都要退居其次。不過真是這樣嗎?迪迪懷疑自己在選擇一條相對容易的出路,好讓自己脫身。

眼下除了盡力保持鎮靜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到達目的地之后,他可以進行調查。哦,也許沒有這個必要。如果隧道里真有工人被殺,消息就會在廣播、電視和報紙上報道。從總體上說,迪迪確實相信自己殺了人。但相信的程度有了變化。火車無情的速度正將迪迪帶離現場,駛向遠方。視角拉長了,過去成為一種以純物質的、距離和比例已被改變的方式而存在的過去。火車不斷地向前疾馳,工人魁梧的身形變得越來越小,盡管正因為小而愈發珍貴。迪迪必須全神貫注才能繼續看到他。仿佛迪迪(現在)也需要眼鏡了。工人變成了一條小隧道里面的一個小身影,一件玩具般的東西,幾乎成了迪迪游移的意愿所偏好的對象。就像一枚為集郵愛好者所苦心搜尋的珍稀郵票,上面印有因為被并入一個新成立的大國而不復存在的國家的國旗,或者印著一個早已下臺或被廢黜的國王的趾高氣揚的頭像。

迪迪坐在包廂里,思考著物體大小這個奇怪的問題。暗淡的暮色正在降臨。迪迪漫不經心地往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遠處一座農舍里的燈亮了。也許是守夜的燈。對著仍然坐在拖拉機上、完成了一天辛苦勞作的疲憊的丈夫和父親說:回家吧,為你準備好了熱乎乎的晚飯;回到你的孩子們身邊,他們會爬上你的膝頭;回到你妻子那張寬大的床上。迪迪雖然沒有一個安穩的家,卻為那個信號所觸動。恨不得(現在)就出去,進入那份充實;趁著原野仍然寬敞空曠,馬上下車。因為過不了多久,地上就會擁擠起來,一幢幢房屋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一直擠到鐵路邊上,而且越往后情況越嚴重,最后變成一棟棟高樓大廈。火車很快會從一座小鎮中間穿過。然后,再過一小段時間,會穿過另一座小鎮。最后抵達城里,到時候,我們所有人都得從頭頂的行李架上拖下行李,各自下車。

然后,困在即將抵達的城市里,迪迪將不得不面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可能是沒有做過的事情。這一切都成了疑問。他將其歸咎于這姑娘,但事實上,這并非她的過錯。是他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一團糟,是他自己想把事情復雜化。迪迪用更微妙的不確定的威脅取代了具體的被發現和受懲罰的威脅。他給自己的憂慮賦予了謎一般的形式。

不修邊幅的嬸嬸醒過一次,但轉身又睡了。迪迪和海絲特(現在)坐在玻璃車頂的餐車里,這是火車的最后一節車廂。迪迪背對車廂的后門坐著。不想看到鐵軌在火車后面急速變小,也不想被另一張桌上打橋牌的兩對男女所打擾。海絲特喝著一杯代克利酒,迪迪喝的是黑麥威士忌加水。

“我得問問你,關于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們之間的事情。”迪迪感到不安而難堪。“你感覺怎么樣?我是說現在。”

“很好,”她平靜地說。

“你不后悔吧?”

“干嗎要后悔?我喜歡做愛。”她語氣中的刻薄意味刺痛了迪迪。她可能對他所講的工人的故事生氣了,她顯然覺得那個故事太荒謬,再說,一開始他還對她撒過謊。也可能是對他現在這么問感到生氣,覺得這樣太自以為是或者太低級。迪迪寧愿相信是后者,于是自己也生起氣來。

“你經常跟陌生人做愛嗎?”“嫉妒的迪迪”問道。

“你呢?”

迪迪嘆了口氣。“我不該說這種蠢話。請原諒。”

“想干的事情沒有必要不干,對吧?”海絲特說,“我是說,如果沒有人攔你的話。”

迪迪又嘆了一口氣,握住姑娘的手。人是多么復雜啊!“給我講講你自己吧,除了要做手術之外。”

“沒有多少可講的。你一旦失明,就全部在于內心了。”

“你是從小就失明嗎?”

海絲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猶猶豫豫地繼續回答前一個問題。“我該怎么向你描述我的生活呢?大家都伺候我,他們不得不這樣。另外,我經常思考,也聽音樂。我喜歡花兒,還——”

“你有時會哭嗎?”

“你前面這么問過了。”

“我知道。可是你并沒有回答我,記得嗎?……請告訴我吧。也許我之所以想知道,是因為我自己經常哭,我覺得這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我的回答是,沒錯,我經常哭。”

“為什么?”

“也許跟你哭的原因不一樣。”

“你怎么知道?說到底,有多少種原因呢?”

“嗯,我想不是因為不開心。如果你心里想的是這個的話。也許我的哭是因為無聊。”

“我敢肯定絕對不是這樣,”迪迪說,“你干嗎要這樣說呢?是因為真相太私密嗎?我是在打探你的隱私嗎?”

“不,我倒是很愿意告訴你。可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之所以哭,是因為有眼淚。”

迪迪不喜歡這種回答。他希望她是不開心,就像他一樣。“你很孤獨嗎?”

“也說不上。但是我可以撫摸的東西不多。”

“東西?你指的是人吧?”

“對,也包括人。”

“你愛什么人嗎?”“占有欲強的迪迪”問道。

“我想沒有。至少沒有你所指的那種情況。一旦你是個盲人,周圍的人就在不斷地變化。一個人決不會保持不變。他每次說話、走動或撫摸我的時候,都會不一樣。”

“你愛你嬸嬸嗎?”

“哦,不。不是愛。可我喜歡她做的事情。她總是喋喋不休,讓人受不了,但是我喜歡她撫摸我。還給我讀書。她是公共圖書館兒童部的管理員。”

迪迪如釋重負,鼓起勇氣問出他真正想問的問題。“你愛我嗎?我是說現在。”慣于一廂情愿的迪迪。

“剛才是的。在那邊的時候。”海絲特頓了頓。“至于現在我也說不清。對我來說,你現在不像剛才那么真實。”

迪迪有些惱怒。不過,他又指望什么呢?“起碼你很坦誠。”

“盡量吧。難道你不是嗎?”

“不,我也是!但是這無關緊要,對吧?在那邊的時候,我告訴過你發生在隧道里的事情。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是你并不相信。”

“我怎么能相信呢?我得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沒有聽見你說要出去,也沒有聽見你離開包廂。”

這姑娘真是頑固不化。迪迪不想爭吵。他想跟她融為一體,想跟她一樣思路清晰。還想跟她一樣雙目失明。不過,他還需要說話;他覺得就算不能讓她相信,也能得到她的同情。她肯定是被他所吸引,對他懷有同情,否則就不會跟他做愛,不會同意(現在)跟他在一起。

“我還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給你講一遍,”他說,“就算你認為我是在胡編亂造。”

“我并沒有這么說。你講吧。”她進一步握緊了他的手。“你真是太瘦了。你不愛吃東西嗎?”

她誠摯的同情讓迪迪幾乎眼眶濕潤,但他竭力控制著自己。想想那個工人吧!他開始從頭道來。在隧道里穿行,奇怪的障礙物和那唯一的工人,身材出奇的高大,言行粗暴,猶如被武裝的天使。接著,是不該發生的可怕的戰斗,軟綿綿的尸體倒在鐵軌上。把尸體靠在火車前……

“你是在做白日夢,”姑娘肯定地說,“所以那個人才會顯得那么高大。”

“在隧道里做白日夢?”

“為什么不可能呢?”

“可我知道事情發生了!我當時在場。”

“那就問問別人好了。”

“我不想問,”迪迪說,“你才是我的證人。”

姑娘默然。迪迪很想一把扯下她的眼鏡,扇她幾個耳光。仿佛這樣就能讓她重見光明。

“你總是嘆氣,”姑娘說,“你自己知道嗎?”

“當然。這是因為我很生氣。可又不知道怎么發泄。”

“跟我生氣嗎?”姑娘問。

“是的,非常生氣。”

“為什么?”

“因為你太固執,”迪迪說。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看不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迪迪坐在這里,半垂著眼皮,不敢正視那姑娘。覺得跟她一起被困住了。那激情一刻已經過去。時間過得很慢。也許這趟旅行會沒有止境,火車將在無盡的暮色中永遠奔馳下去。火車獲得了人體的生理和道德力量;它在審判迪迪。從姑娘這里不會得到赦免。任它去好了。

無奈之下,只能返回包廂,去凝望窗外寓意深遠的大自然。從那景色的最深處,通過透視的行為本身,為所發生之事的深邃含義尋求一種參照。

回到了包廂。海絲特的嬸嬸完全醒了。發現侄女在行程中經常跟對面那位英俊青年在一起,她顯然大感興趣。

相互介紹了一番。內勃恩太太。我的侄女,海絲特·內勃恩小姐。不過話說回來,到了現在,你們兩位年輕人早就不用介紹了。

迪迪忘了海絲特至此仍不知道他姓什名誰,只是對她嬸嬸自我介紹道:“道爾頓·哈倫。”

“哦,真是太好了……哈倫先生,你是干什么的?但愿我這么問不是太冒昧。”

迪迪無助地望了海絲特一眼,她正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為一家生產顯微鏡的公司工作。”

“是大公司嗎?”嬸嬸問。

“太有意思了,”牧師從祈禱書上抬起頭來說,“能夠那么細致地觀察大自然的奧妙,真是一種享受。”

“哦,”迪迪連忙說道,“我所從事的不是看顯微鏡之類的事情。”牧師無異于說他是靠眼睛謀生,他不大自在地想在姑娘面前撇清這層意思。“它們是在州北的廠里生產,然后再運往各地。我在紐約辦事處上班。負責設計用于郵購的小冊子,以及刊登在科技和貿易雜志上的廣告。”

顯微鏡部件名稱及使用方法指南:

將顯微鏡面朝窗戶置于穩固的臺面上。

眼睛所接觸的透鏡稱為目鏡;另一端的透鏡稱為物鏡。

放置載玻片的部分稱為載物臺。

載物臺下面是光圈,可以控制反光鏡通過載物臺中心的圓孔所射入的光量。

反光鏡用于聚光,以照亮載物臺上的透明物體。

觀察固體對象如蒼蠅頭部時,光源必須來自上方和載物臺前方,因為來自反光鏡的光線不能穿透固體。

“你干這份工作很久了嗎?”嬸嬸問。

“是的,”迪迪回答。

嬸嬸不再說話,也許是一時想不起其他的問題。迪迪探究地望著姑娘。光學顯微鏡是一種古老而高貴的工具,多少個世紀以來,它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如果沒有眼睛這種高貴得多、無疑也古老得多的工具,顯微鏡也就毫無用處。姑娘是先天失明嗎?她嬸嬸沒有主動提供這一根本信息。此前他問過海絲特她是否一直都是這樣,她當時也沒有回答。迪迪很想知道。不過(現在)幾乎不可能再問了。

角膜不透明通常是從一出生就存在。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海絲特也可能是童年時失明的;比如得了嚴重的結膜炎而使眼睛重度受損。也許她一度能像常人那樣看得見一切:肉體,鮮花,以及天空。甚至在八年級的科學課上還看過顯微鏡。

“什么樣的顯微鏡?”郵票販子問。他也感興趣了嗎?

迪迪的公司生產好幾種標準型號的顯微鏡。另外還有一些不太常見的類型。

工具顯微鏡。

冶金顯微鏡。

比較顯微鏡。

投影顯微鏡。

眼底鏡。

視網膜鏡。

耳鏡。

最后三種是為眼科和耳科專家所使用的醫療器械。

嬸嬸頓時來了精神。“也許華倫醫院用的就是你們公司的顯微鏡。你們公司的產品也許正好符合醫生們的需要,而這正好能幫上我的海絲特。”

“我希望如此,”迪迪口里說著,心里卻對這種無所顧忌的談話感到愈發不自在。因為眼睛看不見,姑娘便成了一樣東西;成了任人談論的對象,仿佛她根本就不在我們的包廂里。

“如果我能用儀器看東西的話,”姑娘突然開口道,“我會選擇望遠鏡。我想看星星。特別是看死亡的星星所發出的光。那顆星星在一百萬年前就已經死去,但是還在繼續發光,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一樣。”

“親愛的,你的病態勁兒又來了!”嬸嬸靠在海絲特的肩膀上,海絲特沒有反應。“我希望我的小寶貝一直都很勇敢。”

“對大東西而不是小東西更感興趣,這可不是病態,”姑娘沒好氣地說。

迪迪再一次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心有靈犀,以及思想上的神奇默契,不禁想道:由此看來,對死去的東西而不是活著的東西更感興趣,也許同樣不是病態。

至少他已經別無選擇。那位工人就像海絲特渴望看到的一顆死亡的星星。雖然生命已經終止,卻仍然越過遙遠的距離投來一道光芒,猶如發自最活躍、最年輕的星星,看上去生機盎然,不容置疑。迪迪不得不提醒自己,那工人只存在于過去。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蒙蔽。不管那工人向迪迪的腦海投來多么強烈的光芒,他其實已經死去。迪迪殺死了一顆黑色的太陽,那太陽現在正在他的腦海中燃燒。很顯然,這姑娘能看見那黑色的太陽,只要她稍作努力。即使她雙目失明。也許正是因為她雙目失明。她是在考驗他嗎?不管他的感官所呈現的證據如何使他迷惑,對于死去的星星與活著的星星之間的差異,他一定得堅決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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