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49—1850
書名: 狄金森全集:卷四·書信作者名: 艾米莉·狄金森本章字數: 9431字更新時間: 2019-01-10 17:45:33
“阿默斯特今冬喜氣洋洋……”
27
致威廉·考珀·狄金森
1849年2月14日
威廉哥,
奇怪的是形成諾言的日子已經衰亡,諾言反而活著放光。更加令人奇怪的是,居然還有一個諾言在盼著情人節來實現。
我的班長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班長,是個朋友,也是個和氣的伙伴,不是個蠻橫無禮的人,不像你的班長強迫你去干你不想干的事情,他不搞強迫命令。
上星期三晚上,我想你已經全然忘記了你的諾言,要不就是把它看成了一個愚蠢又不值得去實現的諾言,現在,我知道,你的記憶是可信賴的,但我卻憂心忡忡,擔心你的愛好總是與它的告誡相悖。
你給我情人節卡片有點兒屈尊俯就,又極具諷刺意味,我想;有點兒像只鷹,彎下腰來向一只鷦鷯致敬。我曾一度推論,我不敢回答它,因為我覺得這樣做不太合適—像我這樣的一只卑微的小鳥—竟然要求進入猛禽的巢,并與它的國王交談。
不過我已經改變了主意—你要是不太忙,我索性跟你聊一會兒。
我是一個“費內斯特雷萊的囚徒”,如果這個世界就是“費內斯特雷萊”的話。并且在我那土牢的院子中,從那無聲的鋪地石上,長出來一株草,那么脆弱,又是那么美麗,我顫抖著,唯恐它會死去。這是第一個排遣我的寂寞的活物,我對它的陪伴感到一種莫名的欣喜。那是一株神秘的草,有時我想它在悄悄給我說一些愉快的事兒—自由—未來。你猜不出它的名字吧?它就是“皮喬拉”,我能有這樣神奇的新伙伴,完全是沾了你的光,威廉哥。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感謝你的一片美意。感激就像貧窮本身一樣貧乏—人們常說的“10000個感謝”,當我想把它們壓印在這里,我好把它們的印記寄給你時,它們卻像淡淡的影子。“皮喬拉”的第一枝花—我將為你保存著。若不是因為它那溫柔的聲音和友好的話語—使我保有一種“美好的記憶”—我想我就不會推想這么多了。
阿默斯特最近的一個星期真快樂,信箋像雪片一樣飛來。老先生,老處女忘了時間,忘了高齡,撇開滿臉的皺紋—一個個眉開眼笑—就連我們這個老人世界也扔掉了它的拐杖和眼鏡,宣布它返老還童了。
然而情人節的太陽現在正在沉沒,不到明天晚上,老東西又將回歸原位。又是一年,漫長的一年—我們大家都感到陌生—必然活著,死去,然后它的笑顏又一次光顧我們,“寂靜的土地上的那個陰影突起”也許就是這些欣喜的信件現有的作者呢。
不過我這是在說教,把沒有姐妹的你忘在腦后—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容易陷入憂思苦想—很有可能。既然她已經走了,你快樂嗎?我知道她走后你一定很孤獨,并且當我現在想起你時,那就是“一個憂傷的紳士,站在冥河岸上—嘆息著,招呼卡戎把他擺渡過去”。
猜得是不是對,你作為一位“完全屬于古時的優秀的英國老紳士”是否愉快?
我很快就給瑪撒寫信,因為若沒有她的信,世界都將變得凄涼,凄涼得你都沒法想象。我不會忘記我在讀“皮喬拉”時發現的一些小小的鉛筆記號,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就像無言的哨兵,守護著某個城市的塔樓,而它本身呢—太美了,不能無人防衛;正因為如此,我懷著濃厚的興趣閱讀了這些章節。
祝哈蒙德先生長壽,為每年的情人節一千次地祝福。
原諒這封信寫得太長—如果還情有可原的話。
你誠摯的妹妹
艾米莉·E.狄金森。
威·考·狄金森代表1848級畢業生致告別辭,他是艾·狄的一個朋友,并非近親。1851年他回校當教師。然而這封信顯然是以前寫的。查爾斯·哈蒙德是威·考·狄金森任教的蒙森中學的校長。
《皮喬拉》是X.B.Saintine(即Joseph Xavier Boniface)寫的拿破侖時代的一個傳奇故事,出版于1839年。隨后十年內,出現了很多歐美版本,最新的插圖豐富、裝潢精美的版本1849年在費城出版。故事講的是費內斯特雷萊要塞里的一名政治犯,他看到一根草在監獄院子的石頭縫里生長,這一發現改變了他的哲學和命運。這名意大利囚徒驚嘆:“Povera picciola!”(可憐的小東西)這就是那名囚徒給不知名的花草起的名字。
29
致喬爾·沃倫·諾克羅斯
1850年1月11日
最親愛的舅舅。
睡眠把我卷去,夢卻款款而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那是個預兆性的夢—我不應該對相關的人隱瞞—上帝不允許你玩弄異兆—愛神懇求你—警戒之神引導你—還有所有的幫助支持你—阻止你墮落!我夢見—并且看見一群不計其數的人—個個都青春年少—體格健壯,思想堅強—感覺不到任何壓力—不軟弱—也不疲憊。有的照顧他們的羊群—有的在海上航行—還有的開著紅火的商店,欺騙那些前來購物的傻蛋。他們在一個夏日盡情享受生活—他們隨著琴聲翩翩起舞—他們唱著一段又一段的古歌—他們狂飲玫瑰酒—一個人許諾愛他的朋友,另一個起誓決不欺騙窮人—一個人對他的外甥女說假話—他們都做了有罪的事情—但他們都還活著。不久發生了變化—年輕人都老了—羊群沒有牧羊人—船只在獨自漂蕩—舞蹈停了—酒杯也空了—夏日變冷了—噢,一張張面孔多么可怕!商人撕扯頭發—牧羊人在切齒咬牙—水手隱藏起來—祈求一死了事。一些人點燃熊熊烈火—一些人打開地震之口—狂風在海面上肆虐—毒蛇可怕地嘶鳴。噢,我被嚇壞了,我大叫著,想看清他們都是誰—這種折磨等待著—我傾聽著—從深淵里你說話了!你說你出不來了—這時沒有一點辦法—你可是自作自受—我把你一個人留下等死—但他們給我講了整個的犯罪過程—你已經違背了人間的一項諾言—現在要履行它已經為時過晚。你對我的驚恐是不是感到詫異—你是不是會因為我跑來告訴你而責備我?這并不全是一個夢—但我知道除非你現在停止犯罪,諾言才有可能兌現—改邪歸正為時不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領會任何暗示—你能不能猜出事物的含義—仍然執迷不悟,不明真情。你這罕有其匹的惡棍—蓋世無雙的罪犯—聞所未聞的無賴—擾亂社會治安的禍首—“造物的污點與空白”—國家監獄的添補—大福大善的許諾者—邪惡驚恐的食言者—噢,我還能怎么稱呼你?糊涂夫人會管你叫“一位紳士”—這可是好過了頭。帕廷頓夫人管你叫“一個好人”—這也不合適—我竭盡全力牢牢抓住你—讓火燒—讓水淹—讓亮光熄滅—讓暴風雨撕扯—讓餓狼吞噬—讓電擊—讓雷劈—讓朋友拋棄—讓敵人靠近,絞架晃動,但決不懸起你就要進去的房子!讓我的祝福不要沾邊—讓我的詛咒追逐那撐持你的靈魂的肉體!其他我一時想不起來的苦惱立即就會去光顧你。你將如何忍受這一切—它們會不會令人消沉—使生命茍延殘喘得過于沉重?但愿它們會這樣做—但我并不指望那樣的結果—你只能像一條火蛇似的忍受它們。老古板但以理處理事情也不會更加冷靜了。嘲諷會不會使你心痛—世人的譏笑呢?“讓烈焰燒—讓熱氣熥—讓蛤蟆滲出毒液—我一直在詛咒你—你真該死。”
你回到波士頓后別忘了我要收到的一封信—多長多寬—多高—或者它應該有多深—應當壓垮多少車廂—應當壓翻多少驛車—或者把它擱下時怎樣的地震山搖—難道心靈的模糊回憶不該變得輕松一點—眼睛不該變得明亮一些,生命也由于它應給予的歡樂而不該變得更長一些—一個最不幸的記憶—有這記憶的人真值得我們同情!你是否有一只蒼白的手—或者一只瞎了的眼—我們本來就要談及和解的事情—但是你已經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所以別無多言,只有開戰。戰爭,先生—“我主張開戰!”你可愿意來一次決斗—或者這是不是太平靜,不合你的脾胃—無論如何我要殺掉你—你不妨安排一下你的后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吞服氯仿—我眨眼之間就使你脫離痛苦。我進行的上一次決斗總共只用了五分鐘—“包括用他睡椅的套子把他裹起來—躺下來去做甜美的夢。”令人欽羨的是私刑現在可以贍養妻子—還有孤兒—所以決斗對于我來說與以前似乎截然不同了。洛林姨父和拉維妮亞姨媽一定會想念你的—但是磨煉總是光顧一家的精英—我想它們是專門讓精英人物享受的—它們讓我們產生了新觀念—而那些并不是可笑的事情。自從你來看過我們之后,你一直身體健康嗎,精神愉快嗎?你夜里睡得怎么樣—你的胃口是不是變小了?這些都是絕對可靠的征兆,我只是想我得問問—但愿沒有傷害你。傷害是我一直想避免的一件事情—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愿和我總不能像應該的那樣合拍—我扔出去打鄰居家的狗的石頭結果卻擊傷了人—不僅僅是擊傷—這倒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兒—而且他們硬要責怪我而不去責怪石頭—還告訴我他們頭痛—哎,這真是有史以來天字第一號的蠢事。無獨有偶,我曾讀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人舉起一桿子彈上膛的槍瞄著另一個人—一槍把他打死了—人們把槍主人投入監獄—后來又以殺人罪處以絞刑。只不過是又一個社會誤會的受害者—不該允許發生這種事情—人要在這個愚蠢的世界上生存當然就得拼命,這就使人逐漸感到厭倦。人生并不是它所設想的那么回事。現在,當我走進你的房間扯出你的心臟,你便會死去—我殺了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絞死我—但是如果我在你熟睡時行刺你,那是匕首的過錯—不關我的事—我認為你沒有任何能夠指控我傷害你的權利。我們理解死刑,也相互理解,這我深信不疑—而且衷心希望—因為正冊不見時,從誤冊里也被清除掉實在惱人。
你城中的朋友十分舒暢—或者最近的情況是這樣—不過我現在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到凱洛格家去了。我還是沒見著醫生和薩克斯頓,不過愿意提心吊膽地負責向你保證他們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你會發現在這個地方整體就能代表部分—這是極其驚心的事情之一,笨蛋最好離它遠點兒。你找到蘇珊娜了嗎?“玫瑰要凋謝—時光在飛逝—美人兒,”—你一定對這首贊美詩非常熟悉,我不用再去重復。阿默斯特今冬喜氣洋洋—真希望你能在這兒看看!人人都滑雪橇—給我一種紅紅火火的感覺。你對此有何感受我根本猜不到—但估計如果你觀察得當,你會看到這種現象的。聚會是找不到足夠的樂趣的—因為所有的佼佼者一星期前就約定要參加舞會的—俊男可以隨便挑選—靚女的笑臉就像六月的早晨—噢,好一個了不起的城鎮呀!合唱—“更了不起的是這個”。“現在就開懷暢飲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你是喜歡唱歌的—我想—通過勤學苦練,在我再次見到你時,你就可以學會這兩支了。努力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危害—現在也一樣不會。
你一切都好嗎—孩子們怎么樣—請代我們全家問候你家大小。千萬別把阿伯特弟弟漏掉!維妮一直想見你們—她寫信說她過得多么愉快。沒有她我們就非常寂寞—希望磨蹭到她回家再說。你走以前會給我們寫信嗎?得到任何信息,都會不勝感激。
艾米莉—我相信。
代我向先生們問好—懷特—還有萊維特。愿他們洪福齊天—禍,只是擦肩而過,既不轉向右手—也不轉向左手。左手確實非常特殊—因為福氣很可能就在那里。“上帝保佑你”,威廉·哈斯克爾—也向我其他的所有朋友致意。
不知是怎么回事,奧斯丁沒有去波士頓。他假期的末尾一直在讀休謨的《歷史》—都快把他累壞了。
幾天前收到了一封艾米莉〔諾克羅斯〕的十分有趣的長信。她看起來很滿意—簡直是快樂—不過她說她很想見到我們大家。
懷特和萊維特是諾克羅斯的生意伙伴。“糊涂夫人”是道格拉斯·威廉·杰羅爾德為《笨拙》創作的一個人物,是個巧舌如簧的潑婦。《糊涂夫人的床笫訓示》出版于1846年。帕廷頓夫人是本杰明·P.希拉伯于1847年為一家波士頓報紙創作的一個人物,是個用詞錯誤百出、令人捧腹的村婦。第二段的第一句引文出自《失樂園》第2卷,第51行;同段的第二句引文出自布賴恩特《死亡冥想》的結尾。
32
致艾米莉·福勒(福德)
1850年初?
—
我想寫封信,僅僅是為了告訴你,今天早上我和我的精神進行搏斗。這一般沒人知道,你千萬不能對別人講。
昨晚上我夢見了你,醒來后就披上披巾戴上風帽要去找你,但這場可惡的暴風雪往我的窗戶里窺視,告訴我不能去。我希望上帝能原諒我,我真不希望有暴風雪—上帝一向對罪行寬大為懷,難道不是嗎?
我實在沒耐心等下去了—這可惡的時間、空間,還有那比什么都可惡的暴風雪!你在北安普敦快樂嗎?沒有你,我感到非常寂寞,多少次想寫信給你,但凱特也在那兒,我怕你們倆見笑。如果我見你的次數頻繁一點,我就會堅強一點—我獨自一人就非常軟弱。
不管生活中有多少磨難,你使我幸福、歡樂,生活也變得有了意義。下次見到你我再告訴你一些事情,因為我知道你今天早晨很忙。
在我開始過的地方,便不會是一片空白—這里充滿了你無法領會的感情—如此而已。當你從各種更加重大的事務中抽出時間來時,你會愛我、想我嗎?愿上帝保佑你,回見!
你急不可待的—
艾米莉。
福勒在40年代初與艾·狄同上阿默斯特中學,當時她父親是阿默斯特學院的英國文學教授(1838—1843)。
33
致威廉·考珀·狄金森
約1850年2月
“生活不過是一場爭斗—
生活是一個水泡—
生活是一場夢—
人不過是一葉扁舟
沿著溪流往下劃動。”
這首詩是作為情人節書信寄的,盡管情調不對頭,上面還附有從舊書報上剪下的插圖。第一行之后:一男一女,還有一個男孩站在門口用笤帚和棍子趕狗;第二行之后: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吹泡泡;第三行之后:(1)一個熟睡的國王(剪自《識字讀本》),(2)一只小帆船。
34
致喬治·H.古爾德?
1850年2月
大福大善,“邪惡驚恐”,嗚呼哀哉,戰爭號令,人事改革,生活完美,凡俗改變,萬物燦爛?
先生,我盼望著一次會晤;在日出、日落或新月出現時與我相見—地點無關緊要。穿金衣、著紫袍,還是披麻袋片—我不看重衣著。佩劍、帶筆,還是扶犁—重要的不是武器,而是掌控武器的人。乘堅、策肥,還是步行,工具遠不如人。靈魂、精神,還是肉體,對我來說無甚區別。隨從如云,還是單槍匹馬;陽光明媚,還是風雪交加;在天上,還是在地上;有來由,還是沒來由—我就是想見你,先生。
不僅僅是見見面,而且還要聊聊天,先生,或者是談談心,嘮嘮嗑,把對立的思想融為一體是我所期盼的。先生,我覺得我們會達成共識的。我們會成為莫逆之交,或者刎頸之交,或者更勝一籌,成為美利堅合眾國。我們可以談我們在地理課本上學到的東西,從講壇、報刊和主日學校那里聽到的東西。
這是些激烈的言辭,但仍然是真話。因此,為北卡羅來納喝彩吧,既然我們都著眼于這一點。
先生,我們的友誼將與日月共存,同星辰俱滅,萬世長存直至犧牲站起來為最后的獻祭增光添彩。我們匆匆忙忙,興時,過時,照顧,關心,愛護,安撫,觀察,等待,懷疑,遏制,改革,提升,指導。所有的高級精靈,不論多么遙遠,都是我們的,我們的也是他們的。有一種意氣相投的激動—感情的共鳴—我們之間的共識!我是《次經》中的女英雄猶滴,你是以弗所的雄辯家。
那就是我們國家所謂的比喻。別害怕,先生,這又不咬人。它要是我的卡洛該有多好!先生,那狗是件最高尚的藝術品。我也許可以萬無一失地說是最高尚的—他維護女主人的權利—盡管這使他喪了命—盡管這使他殉了難!
但世界在無知和謬誤中昏睡,先生,我們就必須成為報曉的公雞和唱歌的百靈,成為升起的太陽把她喚醒。要不我們就把社會連根拔起,再把它栽到另一個地方。我們要建立一些救濟院,一些卓越的國家監獄,還有絞架—我們將吹滅日月,鼓勵發明。“開始”必須親吻“終了”—我們要登上榮耀的山頂—哈利路亞,萬眾歡呼!
你真誠的,
C.
原載《指標》(阿默斯特學院)第二期,1850年2月7日。
這封寫于“情人節前夕”的情人節書信,是艾米莉在這種場合典型的信筆瞎謅。有些說法,如“大福大善”、“邪惡驚恐”,她在給喬爾·諾克羅斯的信里也用過。《指標》由一群學生出版,其中之一便是奧斯丁的好友喬治·H.古爾德。刊登此信的本期“編輯角”的準備工作是亨利·希普利經手的。編輯在信前的按語中寫道:“我希望知道作者是誰。我認為她一定有種魔力能使想象馳騁,能使熱血‘在血管里歡奔’。”
《次經》是《圣經》中屬于“第二書目”的經卷,《猶滴傳》是其中的一卷,敘述猶太女英雄猶滴拯救祖國的事跡。以弗所的雄辯家即《圣經》中的使徒保羅。
卡羅,見書信第314封。
36
致阿拜亞·魯特
1850年5月7日、17日
親愛的難忘的人兒。
今天早上我給你寫信時的情況既有光榮,又有苦惱,還有裨益—目的是光榮的,手段是惱人的,而我堅信在這兩方面都是有益的。在我的支持下,一對面包剛剛出世—好孩子—活像他們的母親—我的朋友,這就是“光榮”。
臥榻上躺著生病的母親,睡著了,她患著劇烈的神經痛—只有仁慈的睡意湊上前來,使她迷醉這樣的時刻除外,這便是“苦惱”。
我不需要做“有益的”推論—我自己取得的好處,贏得的耐心,宜人的家政管理的影響,悄悄地潛入我的腦海和靈魂,你知道我想說的一切,似乎會認為它們已經寫在紙上,其實它們還僅僅是思想。星期天我母親病了。以前她好好兒的,壓根兒就想不起有什么不慎之處導致了這場疾病,什么辦法都想了,盡管我們覺得她漸漸好起來了,但她仍然非常難過。我一向忽視烹飪技術,可現在就得留心做了,一是非干不可,二是替父親和奧斯丁著想,想把樣樣事情做好些。疾病造成凄涼,“白天又暗又凄慘”,不過我希望還能恢復健康,恢復愉快的心情和笑臉。我們家很少有人生病,一旦有了病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一個個皺起了小眉頭,跺起了小腳板,小小的靈魂生起氣來,命令疾病快滾蛋。布朗夫人還巴不得生病呢,老太太們還盼著死呢,至于我們,這些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一心渴望“拼搏一場”,我們要“倒斃在路旁,為生的長征累垮”,不—不我親愛的“無常大人”,請你先靠邊站,如果需要你,我們會呼喚的,早上好,先生,啊,早上好!我不在廚房里干活時,就會坐在母親身邊,服侍她—盡力讓她高興,給她打氣。我應該高興、感激,因為我現在什么都可以做,但我確實感到十分孤獨,非常想把她治好。我只產生過一次不滿情緒,你就會知道個中緣故。中午,在那間小小的“洗滌槽房”中洗碟子時,我聽見了一聲熟悉的敲門聲,一個我非常親愛的朋友來找我—要我同去林中騎馬,那甜美又安靜的樹林,我是多么地想去呀—我告訴他我不能去,他說他非常失望—他非常想叫我去—于是眼淚涌上了我的雙眼,盡管我極力想忍住,他說,我可以去,也應該去,這對我來說不公平。噢,同誘惑進行斗爭,我做了不小的犧牲,不過我認為我最后還是戰勝了,但并不是一種榮耀的勝利,阿拜亞,你聽不見隆隆的鼓聲,只不過是那種無可奈何的勝利,勝利往往不戰自來,輕微的樂聲—疲憊的士兵,沒有迎風飄揚的旗幟,沒有長久響亮的呼喊。我曾讀過基督所受的誘惑,那些誘惑跟我們的何其相似,只是他沒有犯罪,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種誘惑能像我的一樣,這一誘惑是否使他生氣—我是下不了決心的;你認為他下過嗎?
我高高興興地忙活著,哼著一支小曲一直哼到母親睡著,然后就痛哭了一場,好像我受了莫大的委屈,好像這個邪惡的世界不配有那種忠誠的、可怕的痛苦,于是我清醒地思考,對于生活,時間,以及對災難和痛苦的熱愛懷有極大的不滿。
我親愛的,我們應該怎么辦,如果磨難越來越多,昏暗的孤燈已經熄滅,一片黑暗,漆黑一團,我們彷徨,不知身在何方,無法從森林中走出—誰的手會救助,帶領我們,永遠引導我們,他們在談論“拿撒勒的耶穌”,你能告訴我那是他嗎?
我估計你已收到了阿比的來信,并且知道了她現在的信仰—她成了一個甜甜的女基督徒,宗教使她的臉煥然一新,更加沉靜,但光彩四射,神圣又歡快。她隨意地談論著自己,仿佛她是最愛基督的人,同時也對她一直過的那種生活感到驚奇、迷惘。一切看起來又黑又遠,而上帝和天堂反而近了,她肯定變化很大。
她已經給你講了這兒的情況,那“平靜微小的聲音”如何在呼喚,人們如何在傾聽,在相信,在聽從—這地方是如何地莊嚴神圣,壞人如何偷偷溜走,又如何感到悲哀—并非為其邪惡的生命—而是為這奇異的時間,巨大的變化。我是這留連的壞分子中的一員,而且我的確偷偷地溜走了,停下來、思前想后,又停下來,然后不知緣由地干活—當然不是為了這個短暫的人世,更不是為了天堂—我問他們那么焦急地要求的啟示是什么意思,你知道這種深沉和圓滿,你愿意想辦法給我講一講嗎?
我親愛的阿拜亞,今天是星期五,又過了一個星期了,但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你不聞不問令人傷懷,又不知其緣由。你認為我是在哪里迷路的,又是執行了什么新的使命返回的?我“踟躇而彷徨”后已經回來,那里正是撒旦走過的地方。當時上帝問他去了哪里,但為了不去進一步說明,我告訴你,我一直眼睛大睜著,在做夢,在做一個金色的夢,我尋思該是早晨了,況且我又一直在工作,提供“腐爛的食物”,恐嚇那些膽怯的塵埃,既聽話又和善。我在影子加寫的書里把它叫作和善聽話,也許它另有稱謂。如果王權只是塵土,我卻是當朝的女王,并擁有三個御臣,我倒想免除其職務。母親仍舊臥病,盡管有所好轉—父親和奧斯丁仍然吵著要食物,我就像個殉難者似的給他們喂食。你該不想看見我戴上絕望的鐐銬四顧廚房,祈求解脫,憑“奧馬爾的胡子”宣布我從來沒有這么窘迫過吧。我想我稱它為“我的”廚房,上帝做主它過去不屬于我,將來也千萬不要屬于我—愿上帝使我遠離他們所謂的“家庭”,除非那是明亮的“信念”之家。
不要懼怕我的詛咒,它們不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卻使我感到那么冷靜,所以心里舒適多了!
阿拜亞,你現在人在何方?你的思想、你的抱負又在哪里?你的青春的鐘愛之情又在何處?不會跟“靴子”和“胡子”在一起吧;會不會跟忘恩負義的我在一起,會不會跟低靡垂死的人在一起?我想你在愛你的母親,愛陌生人,愛流浪者,在訪貧問苦,在收獲那滿山遍野的幸福。勻給我一小捆吧—只要很小的一捆!記著我,有時候還要關心我,在我生命的荒野上撒上一朵香花吧,無非是給我寫寫信,不要忘記我,祈禱時多念叨幾句,愿父再賜福給一個人!
愛你的朋友,
艾米莉。
好久再沒有見到你的親戚了,我見他們時他們都很好。你什么時候再來—快一點兒,好嗎?
維妮仍在上學,我守著我那孤獨的窗戶坐著,一想起她,就流下晶瑩的淚水。現在,眼淚是我的天使。
你有我們親愛的詹妮·漢弗萊的消息嗎?你知道她跟誰待在一起嗎?很久很久再沒有收到她的信了,我感到非常著急。她父親生病時她給我寫了信,我盡快地回了信,后來我得到了她父親的死訊,剛好就在她收到我的回信的那一天。她確實承受著喪親的悲痛,我真希望我能去安慰安慰她。不過她有那種“偉大的精神”,不一定需要我。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怎樣忍受這種磨難的。她是我的一個非常親密的朋友。這些就是我所想到的。
她的妹妹是一個多么美麗的送葬人啊,看起來是那么憔悴、心碎,但從不怨天尤人,只是那么耐心地等待著。她使我想起受難的基督,她被痛苦的重壓壓彎了腰,卻仍然微笑著面對可怕的意志。這些哀悼者使我想起“疲倦的人們在哪里休息”—在甜蜜安靜的墳墓里。它會在什么時候召喚我們呢?
拉維妮亞當時在伊普斯維奇上學。宗教復興聲勢很猛,所以6月8日的《斯普林菲爾德共和日報》報導宗教復興方興未艾。愛德華·狄金森懺悔表示信仰上帝,并于8月11日入教。第三段里艾·狄引用的是朗費羅的《雨天》中的詩句,這首詩她早年引用過不下六次。第八段引用的是朗費羅的《天使的腳步》中的詩句。
38
致蘇珊·吉爾伯特(狄金森)
約1850年12月
要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蘇茜—我那不受歡迎的小臉今天就要來窺視了—我應該從妹妹那兒偷一個吻來—親愛的漫游者返回來了—我親愛的人兒,感謝冬天的風,它饒下了這么大膽的入侵!親愛的蘇茜—快樂的蘇茜—我為你所有的快樂而快樂—有了那可愛的姐姐在你身邊,你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不要忘記所有那些小朋友,當你確實很孤獨時,她們極力要做你的姐妹!
寒氣逼人的日子里世界都凍得聳起了肩膀,你沒有聽見狂風怒號;你那小小的“鴿棚襯得又柔軟又暖和”,在那里沒有“安靜”—因此你與美麗的“艾麗絲”截然不同。在女兒國中我思念一名天使的臉—親愛的瑪麗—神圣的瑪麗—記住一個孤獨者—盡管她不來我們這里,我們將要回到她的身邊!順便捎上對你們姐妹的愛心—我非常想見瑪蒂。
非常愛你的,
艾米莉
蘇珊的姐姐瑪麗結婚不到一年,便于1850年7月14日去世。另一個未婚的姐姐瑪撒本來在密歇根,于12月在阿默斯特的大姐哈麗葉特家中跟蘇珊相聚。“艾麗絲”是指朗費羅的《卡瓦納》中的艾麗絲·阿爾徹,她的房間被描寫成“襯得又柔軟又暖和又安靜的鴿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