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水(同名電影原著)
- (德)帕·聚斯金德
- 3318字
- 2019-03-20 11:3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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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里埃長老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不僅研究過神學,而且也讀過哲學作品,同時還從事植物學和化學的研究。他頗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誠然,他并未像某些人走得那么遠,對圣經的奇跡和預言或圣經本文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即使嚴格地說,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釋它們的,甚至它們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觸的。他情愿不接觸這些問題,他覺得這些問題令人不快,只會把他推到尷尬不安和危險的境況中,而在這種境況中,正是為了利用其理智,人們才需要安全和寧靜。但是他最堅決反對的,則是普通人的迷信行為:巫術,算命,佩帶護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喚或驅除鬼神,滿月時的符咒騙術等等——在基督教鞏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后,這些異教的風俗習慣遠沒有徹底根除,這確實令人悲哀!所謂的著魔和與惡魔訂約,如若仔細地進行觀察,絕大多數情況也是迷信的說法。雖然惡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須否定的,惡魔的威力是值得懷疑的,但泰里埃不會走得這么遠,這些問題觸動了神學的基礎,對于這些問題作出結論,那是其他主管部門的責任,而不是一個普通僧侶的事。另一方面,事情非常明顯,即使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例如那個乳母,堅持說她發現有魔鬼騷擾,魔鬼也是決不會插手的!她自以為發現了魔鬼,這恰恰清楚不過地證明,這兒是找不到魔鬼蹤跡的,因為魔鬼做事不會笨到如此地步,竟讓乳母讓娜·比西埃發現它的馬腳,況且還是用鼻子!用原始的嗅覺器官,五官中最低級的器官!仿佛地獄就散發出硫磺味,而天堂卻是香味和沒藥味撲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蠻的史前時代,當時的人還像野獸那樣生活,他們還沒有銳利的眼睛,不能識別顏色,卻自以為可以聞出血腥味,他們認為,從敵人中可以嗅出朋友來,從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復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來,他們把發臭的、正在冒煙的火烤供品帶給他們殘暴的神。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勝過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后殘余被消滅之前,或許上帝賜予的理智之光還得繼續照射千年之久。
“啊,可憐的嬰兒!清白無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籃里睡覺,對于別人厭惡你卻一無所知。那個無恥的女人竟敢武斷地說你沒有孩子們應該有的氣味。是的,我們對此還有什么好說的?杜齊杜齊!”
他把籃子放在兩個膝蓋上輕輕地搖動,用手指撫摸嬰兒的頭部,不時地說著“杜齊杜齊”,他認為這是安慰和撫愛兒童的一種表達方式。“人家說你有焦糖味,真是荒謬,杜齊杜齊!”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指頭抽回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可是除了聞到他中午吃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么氣味也沒有。
他遲疑了片刻,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接著他把提籃舉起,把他的大鼻子伸進去,伸到嬰兒稀薄的紅頭發恰好可以給他的鼻孔抓癢,就在嬰兒的頭上嗅了起來,他希望能嗅到一種氣味。他不大知道嬰兒的頭部應該有什么氣味。當然不會有焦糖味,這一點他確認無疑,因為焦糖就是糖漿,而一個生下來到現在只吃奶的嬰兒,怎么會有糖漿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兒,有乳母的奶味。但是他卻沒有奶的氣味。他可能有皮膚和頭發的味兒,或許還有點小孩的汗味。泰里埃嗅呀嗅呀,期待著嗅出皮膚和頭發的氣味,嗅出一點兒汗味。但是他什么也沒嗅到。無論如何也嗅不到什么氣味。他想,嬰兒或許是沒有氣味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嬰兒只要保持清潔,是不會有氣味的,正如他不會說話、跑步和寫字一樣。這些技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會的。嚴格地說,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發出香味的。事情就是這樣,而不是別樣!“少年追求異性,少女像一朵潔白的水仙花開放,散發出芳香……”賀拉斯不是這樣寫過嗎?而古羅馬人對此也有所了解!人的香味總是一種肉體的香味——即一種罪惡的香味。一個嬰兒做夢也從來不會見到肉欲的罪孽,怎么會有氣味呢?他應該有什么氣味?杜齊杜齊?根本沒有!
他又把籃子放到膝蓋上,輕輕地像蕩秋千那樣搖動起來。嬰兒仍睡得沉沉的。他的右拳從被子下伸了出來,小小的,紅潤潤的,偶爾碰到臉頰。泰里埃微笑著,突然覺得自己心曠神怡。剎那間,他浮想聯翩,覺得自己就是這孩子的父親,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僧侶,而是一個正常的公民,也許是個守本分的手工業者,娶了個老婆,一個善良熱情的、散發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并同她生下一個兒子,此時他正把兒子放在膝蓋上搖著,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齊杜齊……想到這些,他的心情愉快。這種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一位父親把自己的兒子放在膝蓋上,像蕩秋千一樣搖動,杜齊杜齊,這是一幅像世界一樣古老的圖畫,而只要這個世界存在,它總是一幅新的美的圖畫,啊,就是這樣!泰里埃的心里感到溫暖,但在心情上卻是感傷的。
這時小孩醒來了。首先是鼻子開始醒的。一點點大的鼻子動了起來,它向上抬起嗅嗅。它把空氣吸進去,然后一陣陣噴出來,有點像打噴嚏似的。隨后鼻子撅了起來,孩子睜開眼睛。眼睛的顏色尚未穩定,介于牡蠣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間,仿佛由一層黏稠的面紗蒙著,顯然還不太適于觀看。泰里埃覺得,這對眼睛根本沒有發現他。而鼻子則不同。小孩的無神的雙眼總是斜著看,很難說在看什么,而他的鼻子則固定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泰里埃有個非常特別的感覺,仿佛這目標就是他,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臉部中央兩個小鼻孔周圍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確切地說,小小的鼻翼宛如種植在國王植物園里那些肉食小植物的殼斗。像那些殼斗一樣,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發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氣流。泰里埃覺得,仿佛這小孩是用鼻孔來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銳利而又審視的目光瞧著他,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從他泰里埃發出的、而他又無法掩蓋和無法收回的某種東西……沒有氣味的小孩不知羞恥地嗅他,情況就是如此!他要徹底地嗅他!泰里埃倏地覺得自己散發出臭氣,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干凈的衣服有臭味。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體,樣子很丑,覺得有個人好奇地盯著他看,而此人對自己的一切是從不放棄的。小孩似乎在透過泰里埃的皮膚嗅著,一直嗅到他的內心深處!最柔情脈脈的感情和最骯臟的念頭在這個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無遺。其實,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東西,一個經常撅起、鼓脹著和顫動著的有孔的小器官。泰里埃渾身毛骨悚然。他感到惡心。他扭歪了鼻子,仿佛聞到了根本不想聞的惡臭味。親切的念頭已經過去,如今是與自身的血肉相關。父親、兒子和散發香氣的母親的多愁善感的和諧情景已經消失。他為孩子和自己設計得很好的、舒適地圍裹著的思想帷幕已經撕了下來:一條陌生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蓋上,這是一只懷著敵意的動物,假如他不是一個審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剛產生厭惡感時就把這小孩拋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丟出去一樣。
泰里埃猛一用勁站了起來,把提籃放在桌上。他想把這東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這時小孩開始叫起來。他瞇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紅的咽喉,發出刺耳的令人討厭的尖叫,以致泰里埃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來搖籃子,喊著“杜齊杜齊”,目的是要這嬰兒安靜,可是嬰兒叫得更響,臉色發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號叫而要爆開似的。
滾吧!泰里埃想,馬上滾,這……他想說出“這魔鬼”,但盡力控制自己,盡量忍住……滾吧,這魔鬼,這叫人難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滾到哪里去?在這個地區他認識的乳母和孤兒院足有一打,但是離他太近,他覺得這像是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東西必須滾得遠些,滾得遠遠的,讓人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人家不會隔一小時又把他送回來,他必須盡可能送到別的教區,送到河對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墻外,送到市郊圣安托萬,就是這樣!這哭叫著的小孩必須到那里去,往東邊去,遠遠的,在巴士底獄的那一邊,那里的城門在夜里是鎖閉的。
他撩起教士的長袍,提著發出號叫聲的籃子跑動起來,他穿過街頭巷尾嘈雜的人群,奔向圣安托萬市郊大街,順著塞納河向東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魯納大街,來到街的盡頭,在這兒的瑪德萊娜·德·特雷納爾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個叫加拉爾夫人的地址。只要給錢,加拉爾夫人對任何年齡和任何人種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鬧的小孩交給她,預付了一年撫養費,然后逃回城里。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脫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臟東西一樣,然后從頭洗到腳,跑回臥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劃了許多十字,禱告了良久,最后才輕松地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