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問:桑塔格短篇小說集(2018年版)
- (美)蘇珊·桑塔格
- 1682字
- 2019-03-20 11:29:21
(五)
應中國政府的邀請,我就要去中國了。
為什么人人喜歡中國?人人。
中國事物:
中國食品
中國洗衣房
中國的苦難
對于外國人來說,中國的確是太大了,以至于難以捉摸。但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我暫時不想弄明白“革命”的含義(中國的革命),卻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
還有殘酷。以及西方無止境的傲慢無禮。1860年,那些率領英法聯軍侵占北京,胸前掛著勛章的軍官們,很有可能遠航回國時滿載著中國的珍品,還懷著有朝一日以平民或是鑒賞家的身份重返中國的可敬的夢想。
——頤和園,“亞洲的大教堂”(維克多·雨果)遭到了洗劫和焚毀。
——中國的戈登。
中國的忍耐。誰同化了誰?
父親初到中國時才二十六歲,我想母親是二十四歲吧。
至今只要電影里出現這樣的鏡頭:一位父親在長久地讓人絕望的別離之后又回到了家里,正在擁抱孩子或孩子們,我就要流淚。
1968年5月,我在河內第一次憑自己的本事弄到了一件中國物品:一雙綠白相間的軟底帆布鞋,鞋底用凸出的字母寫著“中國制造”。
1968年4月,我坐著人力車在金邊溜達,聯想到自己珍藏的一張父親1931年在天津乘坐人力車時的照片。他看上去很高興,有些靦腆,一副漫不經心的半大小伙子模樣。他正盯著相機。
一次深入到我的家族歷史的旅行。我聽說,當中國人知道來自歐洲或美國的客人與戰前中國有關系時,他們是很高興的。不過:我父母站錯了隊。友好而圓滑的中國人回答說,那時所有旅居中國的外國人都站錯了隊。
法文書《人類狀況》(La Condition Humaine)譯成英文成了《男人的命運》(Man's Fate),難以使人信服。
我一直很喜歡百年蛋。(是鴨蛋,需要兩年的時間才能變成精美綠色和半透明的黑色酪狀物。
——我一直希望它們真的有一百年之久。想一想那它們會變成什么樣子。)
在紐約飯店和舊金山飯店里,我經常點一份這種食品。招待們用貧乏的英語問我是否知道自己正在點什么?我十分肯定。招待離去。等所點的食品端上來時,我告訴正在用餐的同伴們這種食品是何等美味無窮,但結果總是我獨自一人把它們一掃而光;熟人們看到這一景象全都覺得惡心。
問:大衛不是品嘗過這種蛋嗎?而且不止一次?
答:是的。為了讓我高興。
朝圣。
我不是要回到我的出生地,而是去那個孕育我的地方。
我四歲時,父親的合伙人陳先生在他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美國旅行期間,教我怎么用筷子吃飯。他說我像中國人。
中國的食品
中國的苦難
中國的禮節
母親看著,表示同意。他們是一同乘船來的。
中國是種種物品。卻是不在場的。母親有一件金黃色的像水一樣的絲綢旗袍,她說這是宮廷里服侍皇太后的宮女穿過的。
還有戒律。以及沉默寡言。
那個時候人們在中國干了什么?我父母正在英租界里當蓋茨比和黛茜,毛澤東在內地進行萬里長征,前進,前進前進、進、進、進。城市里,數百萬瘦弱的苦力們正吸食鴉片,拉人力車,在便道上撒尿,任外國人驅趕,任蚊蟲侵擾。
居無定所的“白俄”們,我把他們想象成對著俄國式茶壺打瞌睡的白化病人,那時我才十五歲。
我想象著義和團拳民舉起厚重的皮手套試圖撥開急速飛來的克虜伯大炮的鉛彈。毫不奇怪他們被打敗了。
我正在看一部百科全書里的一幅照片,照片上附有這樣的說明:“1899年,一群西方人與幾具蒙難的拳民尸體合影留念。洪宏。”照片前景里醒目處是一排被砍掉了頭顱的中國人的尸體,頭顱滾出身外一段距離,尸身與頭顱已分不清誰是誰的了。七個白人站在這些尸體后面,擺好了拍照的姿勢。其中兩人戴著狩獵帽子,第三個人把帽子拿在身體右側。他們身后是一抹看去不深的水面,有幾條小船。左邊是村莊的邊沿。背景是薄薄地覆蓋著白雪的大山。
——這伙人在微笑。
——毫無疑問,第八個西方人,他們的同伙,正在拍照。
上海彌漫著香火味、火藥味和家禽糞便氣味。一位美國議員(來自密蘇里)在世紀之交說:“上帝保佑,我們要把上海提高了再提高,直至達到堪薩斯城的水平。”1930年代末,被入侵的日本士兵的刺刀捅破了肚子的水牛在天津的街道上呻吟。
在瘟疫的城市之外,或此或彼總有一位哲人隱居在青山之間。大片優美的河山將哲人們彼此分隔開來。他們年逾古稀,但并不都留著白胡子。
軍閥、地主、滿清官吏、姬妾。老中國通。飛虎隊。
如畫的文字。皮影戲。亞洲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