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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想象帝國

幾十年前,搜尋納粹主義理論和實踐的深遠根源的歷史學家們研究了德國歷史上的斷層和不連貫的地方:1848年的德國革命未能成功;1871年德國統一后,民主政治受到了阻礙;貴族精英階層長期凌駕于在社會和政治上處于消極狀態的中產階級之上;一貫獨裁、好戰的普魯士軍事階層手握權力已成傳統。簡言之,他們認為,因為“一戰”爆發而出現的一切,將德國和其他主要的歐洲大國區別開來,并讓德國踏上了一條通往現代化的“特殊道路”:德國的現代化進程并沒有為德國帶來民主政治體系,整個社會也沒有出現工業經濟,最終出現的是第三帝國的崛起和勝利。

20世紀90年代,這樣的論點受到了質疑。很顯然,德意志帝國的中產階級絕對不是茍安的階級,他們有積極而投入的政治文化,貴族精英到“一戰”爆發之時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權力。事實上,1848年德國革命已經改變了國家的政治文化,舊的政體并沒有恢復。通過與其他國家比較,我們發現英國在社會流動性和開放性方面存在同樣的缺陷,法國有獨裁統治的傾向,奧地利實行的則是軍事統治,等等。但是,從德意志國家統一到第三帝國的興起,如果沒有國內的“特殊道路”,歷史學家們應該去哪里尋找納粹主義的根源呢?

在過去的幾年里,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我們必須拓寬視野,不能僅僅在德國國內的背景之下,甚至僅在歐洲的背景之下去審視德國的歷史,而是得在全球背景下,尤其是要在維多利亞時代及之后的全球殖民地發展的背景之下去審視,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答案。只有當我們強烈地意識到全球化是一種現當代的現象之后,我們才有可能以這樣的方式看待德國歷史。這種歷史觀已經產生了許多極其重要的新解釋,啟發了越來越多的重要研究,這些研究將19世紀德國和世界的關系與納粹征服世界的企圖聯系在了一起。現在,這項研究已經被匯集到2010年出版的《納粹帝國》(Nazi Empire)一書中,該書為謝莉·巴拉諾夫斯基(Shelley Baranowski)所著,是一本很有影響力和說服力的綜合性著作。她之前以非常專門性的研究而聞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曾寫過一本很不錯的書,講述的是“從快樂得到力量”這個納粹的休閑組織。

巴拉諾夫斯基的故事從19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講起,當時俾斯麥為了在帝國議會里贏得國家自由黨和自由保守黨的支持,很不情愿地同意建立殖民性質的保護領地。對于全面殖民化所涉及的在資金和政治上所需承擔的義務,俾斯麥十分謹慎,但是,他很快就被狂熱的帝國主義分子、商人和冒險家壓下去了。到了1890年俾斯麥被迫下臺的時候,德國已經成為一個羽翼豐滿的海外殖民帝國。必須承認,這其實也沒什么值得興奮的。大片領地都被英國人和法國人搶占了,“瓜分非洲”運動給德意志帝國留下的只不過是些殘湯剩水:納米比亞、喀麥隆、坦噶尼喀(Tanganyika)、多哥、新幾內亞,還有諸如瑙魯(Nauru)和俾斯麥群島之類的太平洋島嶼。俾斯麥在新創建的殖民帝國問題上謹小慎微,年輕一代的民族主義者不以為然,他們抱怨說,這個帝國只不過相當于(19世紀末)西班牙和葡萄牙帝國的水平,對于一個歐洲大國而言幾乎不值一提。

況且,事實已經不止一次地證明,德國所擁有的殖民地都特別難以治理。于是,殖民政權便采取了極其嚴酷的政策。普魯士軍隊的信條是,徹底摧毀敵人的武裝力量是戰爭的首要目的。但是,在殖民地,這一目的與種族主義以及對游擊隊襲擊的恐懼糾纏在一起,便產生了一種種族滅絕的心態,用毀滅一切的政策來應對動亂和起義。他們使用的方法包括毀壞莊稼和村莊,蓄意餓死當地的村民。在馬及馬及起義期間,德國的殖民地坦噶尼喀有20多萬人死亡。更加臭名昭著的是,在納米比亞,殖民者把赫雷羅人和納馬人趕進沙漠,切斷他們的食物供給,在水里下毒,沒收其牲畜,導致這些人因疾病和營養不良而死去。德國人在取得勝利之后,建立了種族隔離政權,用法律和規則來禁止種族融合,把非洲人的地位降為廉價勞工。

然而,德國的政策已經開始向搶奪殖民地方向發展了,而新殖民地從何而來呢?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獲得主要決策權之后,德國便于1898年開始打造一支龐大的作戰艦隊。德國海軍締造者、海軍上將馮·提爾皮茨(Admiral von Tirpitz)采取了一種高風險戰略,致力于建造重型戰列艦,而不是輕便、行動快捷的巡洋艦,意欲(至少是威脅著要這樣做)在北海與英國人進行一場特拉法爾加(Trafalgar)式的戰斗,要打敗或者重創英國人,并迫使他們同意德國在海外擴張自己的帝國,因為英國人在海上的霸權被視為德國人贏得帝國榮耀的主要障礙。德國現在采取的是一種侵略性的“世界政策”,旨在提高其帝國的地位,并獲得可與其他歐洲列強海外殖民地相媲美的“陽光下的地盤”。很快,不可控制的帝國主義熱情便從壓力集團的政治活動中爆發出來。

他們的熱情不僅傾注在海外,也傾注在歐洲。波蘭的一大塊領土在18世紀被吞并,歸屬了德國,于是政府開始鼓勵德意志人去那些說波蘭語的人所控制的地區定居。但是,盡管在帝國時期有13萬人移居到那里,但這還是遠遠比不上在1886年至1905年間為尋求更好的生活而向西遷徙的94萬名德意志人。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對這種狀況極為不滿,于是開始要求在德國的東方發動一場戰爭來征服斯拉夫人,把居住在東歐、已經陷入危險的幾百萬說德語的人從“俄羅斯化”或“馬札爾化”中解救出來,把他們納入一個疆域面積已經得到極大擴展的帝國中來。頗具影響力的泛德意志同盟則更加囂張,他們敦促政府籌劃兼并荷蘭、佛蘭德、瑞士、盧森堡、羅馬尼亞和哈布斯堡帝國(Habsburg Empire),他們把這些國家和地區都看成是“德意志”領土,同時,他們還要剝奪德國國內為數不多的猶太人的公民權。一旦德國控制了歐洲,那么其海外殖民地的擴張便會水到渠成。

在帝國主義熱情的影響之下,社會達爾文主義在政界越來越流行,它將國際關系視為種族間——德意志族、斯拉夫族和拉丁族(說拉丁語的人)——為了生存和最終主宰世界而進行的斗爭。一個幅員遼闊的殖民帝國顯然是德國應得的。然而,殖民主義思想仍然受到兩個最大政黨的反對:具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社會民主黨,以及天主教中央黨。它們對1905年至1906年間德國殖民主義分子的暴行進行了強烈譴責。1913年,這些黨派和左翼自由主義者一起,以婚姻的神圣性(對于天主教徒)和人權的普遍性(對于社會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為理由,設法阻止了反對異族通婚措施的實施。即便如此,德國還是通過了《公民法》(Citizenship Law),該法案在歐洲國家是獨一無二的,它不是以居住地來定義公民資格,而是以“血緣共同體”來定義。

1914年,當德國面臨戰爭威脅的時候,來自泛德意志同盟的壓力(至少)使政府更有理由參戰,一些主要領導者又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因此德國不太愿意尋找和平解決危機的辦法。戰爭爆發以后,德國政府便制訂了一項旨在搶占大片領土的秘密計劃,要在經濟和軍事上征服歐洲的大部分地區,并且奪取法國人和葡萄牙人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的殖民地。這些目標已經超出了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目標。西面的軍事對峙陷入僵局,協約國方面控制了海洋,加之德國國內的食物緊缺日益嚴重,于是,領導層中的強硬派提出了更多領土兼并的要求。

同時,隨著軍隊對于德國本土控制的加強,德國在其歐洲占領區的統治也變得越來越嚴酷。1917年,俄國爆發了布爾什維克革命,1918年3月,蘇俄與德國簽署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約》(Treaties Brest-Litovsk,簡稱《布列斯特和約》),蘇俄實際上屈從了德國,把250多萬平方千米的土地和5000萬人民,加上蘇俄大部分的煤礦、鐵礦、石油儲備以及一半的工業,拱手交給了德國及其盟友土耳其。100萬人的德國軍隊在其占領區——從北方的愛沙尼亞(Estonia)延綿至白俄羅斯(Belarus)和烏克蘭(Ukraine)的大片區域,再到南方黑海東北部的內陸地區——強制實行了殘酷的軍事獨裁統治。在經濟剝削和殘酷鎮壓民族主義運動的同時,德國人還強行實施了一種新的種族制度,明確地將當地的居民視為二等公民,這就是25年后納粹政權強制政策的前兆。

1918年,德國戰敗,隨后簽訂的和平協議讓德國喪失了所有的海外殖民地,還有其歐洲領土的13%(阿爾薩斯—洛林地區歸還了法國,東部的工業區還給了重新獲得獨立的國家波蘭),以及幾乎所有的軍事裝備。德國的武裝部隊被限制在10萬人以內,政府還不得不同意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為戰爭所造成的經濟損失支付巨額的戰爭賠償。這些條款引起了公眾的質疑和憤怒,畢竟,戰爭結束的時候,德國軍隊仍然在外國的國土上,根本不能算是徹底的軍事失敗。而且還有一個常常被歷史學家們忽略的事實:在20世紀2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里,英國和法國軍隊一直占據著萊茵蘭(Rhineland),這也在不斷地提醒人們,德國被外國列強征服了。1923年,由于德國拖欠了戰爭賠款,法國便派出一支遠征軍進入德國的魯爾(Ruhr)工業區,控制了那里的主要資源,這一舉動更是惹怒了德國民眾。

巴拉諾夫斯基說這是協約國對德國的“殖民”,真是這樣嗎?德國抨擊法國占領魯爾區的宣傳,主要集中在種族褻瀆的問題上,因為法國人使用了來自非洲殖民地的軍隊。戰爭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武裝力量時常手持機關槍,開著坦克,在德國主要城市的街道上發生激烈沖突。但是,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這些沖突也漸漸平息了,經濟也逐漸穩定下來。長期擔任德國外交部部長的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Gustav Stresemann)憑借高超的談判技巧,使德國重新回到國際社會,對戰爭賠償問題進行了重新協商,并讓占領軍撤出了德國。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德國人中間普遍存在德國被“殖民”的想法。只有極端反猶分子堅信,魏瑪共和國被一個國際猶太陰謀集團所控制,但即便是這些人也很少說殖民之類的話。必須記住的是,納粹黨在1928年的大選中表現極差,只贏得了不到3%的選票,因而納粹黨在后來的大選中降低了強烈反猶主義的調子。在戰后的幾年里,反猶騷亂并不像巴拉諾夫斯基所認為的那樣普遍,也并不代表公眾的意見。

20世紀30年代初期,大蕭條導致銀行和公司破產,1/3以上的勞動人口失業,在這個時候,納粹黨才贏得了廣泛的支持。一直到納粹黨作為保守黨精英階層的聯盟伙伴上臺執政的時候(精英階層當時正為實施摧毀魏瑪民主政權的計劃尋求公眾的認可),納粹黨員才又一次展露內心中反猶主義的真面目,他們在一系列的法令法律中貫徹反猶主義思想,還有納粹沖鋒隊用暴力對付反對者——尤其是左翼黨派——以支持他們的反猶思想。此時,主導德意志帝國構想的已經不再是海外殖民——那只是一小撮無能為力的壓力集團在魏瑪共和國期間的想法——而是對歐洲帝國的幻想,這一幻想構建在“一戰”的經歷之上,但又遠遠超越了過去。

然而,德國海外殖民帝國的記憶還在,納粹甚至還讓它復活了。那么在希特勒的統治之下,殖民經歷對滅絕政策有多大的影響呢?巴拉諾夫斯基以一種微妙而平衡的方式處理這個中心問題,不像持極端連續性史觀者那么激進,即便如此,她還是保留了這些人的一部分主要觀點。在1933年上半年,納粹建起了成百上千座集中營,把10多萬名政敵監禁在里面,強制他們勞動,并以極其殘暴的方式對待他們,致使幾百人死在里面。但是,這些和在納米比亞的赫雷羅人被餓死在集中營沒有多少相似之處,而且無論如何,把平民關進集中營的構想絕對不是德國人的獨創——它至少可以追溯到19世紀30年代美國的反美洲原住民的運動。

納粹的確把他們的集中營看成一種對付叛亂的工具,但是,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對納粹政權的敵人進行恐嚇和“再教育”,這些政敵受到殘酷對待,直到他們應允不再進行任何反抗為止。1934年時,集中營里幾乎所有的犯人都被釋放了,鎮壓叛亂的任務已經交給了普通警察、法庭和國家監獄系統。如巴拉諾夫斯基所言,即便這種做法參考了殖民地的先例,其性質也已經完全改變了,并且更多的是受到了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后的歐洲政治兩極化的影響。此外,大概在同一時期,一些沒有殖民經歷的國家里也出現了類似的機構。

不過,其他國家卻沒有納粹那樣的種族政策。那么納粹實施“種族衛生”政策,反對猶太人與非猶太人之間通婚和發生性關系,強迫多達40萬名“劣等遺傳”的德國人做絕育手術,這一切在多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德國殖民經歷的影響呢?巴拉諾夫斯基的論點很有說服力,她認為1914年之前在納米比亞通過的反混種生育子女的法律,種族隔離主義分子對殖民地叛亂所做出的反應,1913年關于《公民法》的辯論,以及泛德意志同盟所主張的更加極端的政策,都是十分突出的先例。她說,帝國主義把資產階級對社會主義和種族融合的兩種恐懼癥聯系在一起,工人則被想象成了“土著”。德國在1919年實施的“去殖民化”做法,消除了之前殖民地法律和國內法律的差別,也加深了人們對“異族”的恐懼,于是,人們害怕猶太人和吉卜賽人在國內污染德意志民族。觀念是相同的,只是做法更加激進了。

在從事醫學、人種改良學和種族人類學等領域的一些個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殖民經驗延續下來的影響,比如人類學家歐根·菲舍爾在第三帝國期間,利用他“一戰”之前在德國的西南非洲殖民地對混血人群所做的研究,為反對種族融合提供了論據。而曾經在他的研究機構中接受培訓的醫學科學家,比如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的醫生約瑟夫·門格勒(Josef Mengele),也在人種改良政策的實施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這些連續性與巴拉諾夫斯基所列舉的不連續性相比,就不那么重要了。與最近的歷史學觀點傾向不同,她始終認為,納粹的占領與權力運作都是以恐怖和暴力為中心的,這是其與魏瑪共和國政府的治安保障之間根本的不同之處。鎮壓工人運動,抓捕和流放猶太人、開明的公共衛生與福利官員,也許她還會加上摧毀自由出版和新聞媒介,這就消除了國家實施人種改良主義政策道路上的障礙。在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的領導下,極端種族主義的黨衛軍快速發展,進一步推動了重要政策的實施,比如對于那些據說患有精神疾病和有生理缺陷的人,大批地做絕育手術,其規模之大,任何其他國家都無法匹敵。這項政策還以種族為理由,把猶太人排斥在經濟和社會生活之外,為在東部進行帝國主義擴張戰爭鋪平道路,而就在這場戰爭期間,該政策演變成一場大屠殺運動,20萬名患有精神與生理疾病的德國人遭到納粹醫生殺害。

從1939年開始,種族政策和戰爭的共生關系變得越發清楚。巴拉諾夫斯基以最近的學術研究成果為基礎,向人們詳細地說明了入侵波蘭計劃如何從一開始就意欲摧毀波蘭民族,包括成千上萬地殺害波蘭人和猶太人,迫使他們離開家園,沒收他們的財產,用船將波蘭人運到德國強制勞動。德國人幾乎無視作戰人員和平民的差別,根本不遵守戰爭相關的法規和公約——而在西部,他們總是遵守這些法規和公約,只有偶爾例外。黨衛軍和其他軍隊都把波蘭人視為野蠻人,把猶太人視為低等生物。所有這一切在德國1941年入侵蘇聯之后以更大的規模重演了,這不僅反映了他們對斯拉夫人和“東方猶太人”的偏見(這種偏見在1914年之前甚至普遍存在于工人階級中間),還反映出了他們的慣常做法(自從16世紀西班牙人入侵美洲以來,這種做法在殖民地的歐洲征服者中間就已經十分常見)。

然而,正如巴拉諾夫斯基所指出的,在19世紀的殖民背景中出現的“大規模驅逐和屠殺,往往是歐洲殖民者與本土居民為了爭奪土地和資源而發生的邊界沖突引起的”。宗主國的政府往往試圖遏制殖民者對土地和勞動力的貪婪,但最終還是容忍并認同了他們的貪婪。在納米比亞戰爭中進行種族滅絕這一決定,是一個當地的軍事指揮官不顧殖民地總督和柏林上司的異議而做出的,而且殖民地的暴行常常在國內引起強烈的批評。相比之下,納粹在沒有受到任何挑釁,只受到一小部分保守軍官質疑的情況下,在東部發起了種族征服和滅絕的戰爭。而且在整個戰爭期間,他們對軍事行動的協調和指揮都來自權力中心,都是依據希特勒本人的指令行事。這并不是要否認納粹集團上層內部對實施種族清洗和滅絕政策的爭議。但是,政策的基本目標是清晰的,就是在東部實現他們的總體計劃,用饑餓和疾病滅絕至少3000萬甚至4500萬名斯拉夫人,讓德國殖民者重新在大部分東歐國家定居。實際上,這里就是巴拉諾夫斯基所說的“納粹在陽光下的地盤”。

20世紀30年代,希特勒又一次提起奪回以前殖民地的要求,這時德國對非洲的計劃又復蘇了,但是計劃中并沒有種族滅絕這樣的政策。而且,這些計劃從本質上說與傳統歐洲的殖民地發展模式沒有什么差別。當然,“土著”是被歐洲的移民社會隔離在外的,但是德國的行政官員們為非洲原住民提供教育和食物,改善他們的健康狀況,并且發展殖民地經濟,為宗主國輸送原材料和糧食。這一方面是因為納粹并沒有把非洲國家看成德國人的主要移居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非洲居民對他們并不構成威脅,他們所想象的威脅來自斯拉夫人和猶太人,特別是猶太人。因此,對斯拉夫人和猶太人的毀滅是與納粹凈化德意志種族的政策聯系在一起的,而殖民地的情況并非如此。實際上,黨衛隊甚至在東歐四處游走,尋找“種族上很有價值的”金發碧眼的孩子,他們綁架了成千上萬這樣的孩子,把他們交給德國的父母收養,并給他們新的身份——在非洲殖民地實施這種政策是不可思議的。最后,納粹在東歐實施這樣的政策,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德國需要更多的食物供給,因為國內農業是絕對沒法養活帝國及其軍隊的。所以,納粹把早期帝國主義的慣常做法變得更激進了,或者說是在許多重要的方面背離了慣常做法,而不僅僅是將其延續下去。

怎么可以把納粹對猶太人的滅絕塞進殖民地的范式呢?當然,戰前的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將反猶思想吸收進了他們的國際關系幻象之中,使之變成為爭取生存和種族的最高地位而進行的達爾文主義的斗爭。納粹對德國和歐洲的猶太人實施的隔離、驅逐和財產剝奪等政策在殖民地都是有先例的。但是,搜遍整個歐洲大陸,甚至如討論實施有關“歐洲猶太人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的萬湖(Wannsee)會議紀要所暗示的那樣,搜遍整個世界,將猶太人投到毒氣室或殺人坑的滅絕流水線上,這可是史無前例的。

巴拉諾夫斯基對一些歷史學家的論點提出了合理的質疑,這些歷史學家認為,1914年之前的德國殖民地行政官員和軍隊指揮官們所犯下的大規模屠殺罪行,不僅和后來納粹所犯下的種族滅絕罪行相類似,甚至還造就了種族滅絕的心態,直接導致了“最終解決方案”的出現。正如她所指出的,其他歐洲列強也采取了類似的政策,所有這些,包括德國的政策,最重要的目的都是破壞被征服地區人民的經濟獨立,把他們變成馴服的勞動力,或者在被認為合適的地區,將他們驅逐出去,為宗主國的移民騰出地方。納粹在東歐的計劃基本上就是這樣的,雖然在實施過程中的有些階段,納粹行政官員出于戰時經濟的考慮,使用過猶太勞工,但是從長遠看,用他們的話來說,這只是“通過勞動來毀滅”的一種緩慢形式而已。盡管東歐的總體計劃毫無疑問包括了對好幾千萬斯拉夫人實施種族滅絕的設想,但它背后的意識形態規則和“最終解決方案”是完全不一樣的。“最終解決方案”把猶太人認定為“世界敵人”,野蠻人只是對某個地區形成了障礙,猶太人則是一個“世界性的陰謀”,這個陰謀是由狡詐而又無情的敵人策劃的,旨在毀滅整個德意志民族。

這些爭論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會持續下去。巴拉諾夫斯基本來只打算寫一本教科書,結果卻寫出了更加重要的作品——一部寫作技巧嫻熟、表達細致入微的綜合性著作,概括了近幾年有關納粹起源和納粹極端主義的討論中最富有成果的思想。這些思想反映了目前人們的關切點,其重點并不在于納粹如何或者為什么能夠當政,而是他們當政之后,特別是在戰爭期間,都做了些什么。從這個角度出發,這些思想所涉及的是一系列不同于舊的“特殊道路”論點的問題。巴拉諾夫斯基的著作讓這些思想的重要性清晰地凸顯了出來,并從正反兩面細致而又深刻地展開了討論。任何對20世紀德國歷史所走的災難性的、最終毀滅的道路感興趣的人,都應該讀一讀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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