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與記憶中的第三帝國
- (英)理查德·埃文斯
- 8050字
- 2019-01-24 10:19:58
第一部分
共和國與帝國
第一章
種族滅絕藍圖?
現在,仍然有一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遺跡遺風會使人們想起,在19世紀80年代和“一戰”期間,德國也像其他歐洲大國一樣,擁有一個海外殖民帝國。在納米比亞(Namibia)的溫得和克(Windhoek),依舊可以隨處買到《匯報》(Allgemeine Zeitung),這份報紙的讀者就是留在這個城鎮的說德語的居民。如果你愿意去納米比亞的海灘走一走,可以去海濱城市呂德里茨(Lüderitz),你會經過一些廢棄的火車站,用哥特式字母書寫的站名還赫然在目。你還可以去阿蓋特海灘(Agate Beach)享受沖浪的樂趣,不過得小心企鵝。在坦桑尼亞(Tanzania),你可以在湖邊小鎮維德黑芬(Wiedhafen)待一下。如果你是個商人,想在喀麥?。–ameroon)大量購買棕櫚油的話,你該去的地方仍然是沃爾曼種植園。在加納(Ghana)東部,那些曾經屬于多哥(Togo)殖民地的德國式建筑,現在已經被宣傳成了旅游景點。
同樣,在太平洋上,你可以環繞俾斯麥群島(Bismarck Archipelago)航行,并造訪里特島(盡管島上已經沒有什么可看的了——1888年的一次火山爆發幾乎毀掉了全島)。繼續向東,如果你走進薩摩亞群島(Samoa)的書店,你會看到當地著名詩人摩摩爾·馮·賴歇(Momoe von Reiche)的作品。在世界上幾乎任何地方的中餐館里,你都可以要一瓶德國風味的青島啤酒(1903年,德國人在位于青島的德國啤酒廠里釀造出了青島啤酒)。而在青島市區,你會看到宏偉壯觀的圣彌厄爾教堂,它是一座復古的羅馬式建筑,看起來應該屬于大約一個世紀之前的德國北部的某個城市,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的確如此。
但總的來說,與范圍更大、存在時間更長的歐洲其他海外帝國所遺留下來的大量物質、文化和政治遺跡相比,這些就不算什么了。那些海外帝國在某些時期幾乎占據了整個地球。德意志殖民帝國只持續了30多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便土崩瓦解,它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帝國領土被英國、法國、比利時、澳大利亞和南非等國瓜分一空。與大英帝國相比,覆滅前的德意志殖民帝國版圖狹小,持續時間短暫,但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當殖民主義宣傳者四處游說,想重新恢復帝國的輝煌時,它仍然吸引了人們的注意。不過,納粹分子不以為意,因為他們更希望去征服歐洲,或者至少是先征服歐洲。
許多年來,有關這個話題的歷史著作——以英裔德國經濟歷史學家威廉·奧托·亨德森(William Otto Henderson)的著作為杰出典范——往往注重駁斥對德意志帝國的暴力和殘忍的指控,據說,帝國的暴力和殘忍導致其在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被摧毀和瓜分。到20世紀60年代,這些爭論已經不再有什么意義了。然而,赫爾穆特·布萊(Helmut Bley)的著作使情況發生了改變。他在1968年出版的《1894—1914年德國統治下的西南非洲》(South-West Africa under German Rule 1894–1914)一書中,再現了德國人在1904年至1907年之間對納米比亞赫雷羅人(Herero)和納馬人部落發動的駭人聽聞的戰爭。
布萊所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20世紀初,殖民政府侵占土地的步伐不斷加快,德國農場主因此遭到襲擊,大約150名德國移居者被殺害。于是,帝國從柏林派遣了一支由1.4萬人組成的軍隊,由洛塔爾·馮·特羅塔(Lothar von Trotha)將軍指揮。此人是一名殖民經驗豐富、作風強硬的普魯士軍官。他說:“我知道只有暴力才能讓非洲部落屈服,用粗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手段進行暴力活動就是我的政策。”他在瓦特貝格(Waterberg)擊敗了一支赫雷羅人的隊伍,之后便宣布,“在德國人的邊境內發現的任何赫雷羅人,不管是武裝人員,還是平民百姓”,一律處死。在戰斗中被抓住的赫雷羅牧人被當場射殺,婦女和兒童則被趕進沙漠之中活活餓死。柏林的德國總參謀部參謀長阿爾弗雷德·馮·施利芬(Alfred von Schlieffen)像所有的普魯士軍官一樣,深受據稱是克勞塞維茨(Clausewitzian)學說的影響,認為戰爭的目的必須是全殲敵人的武裝力量。他贊揚特羅塔的行動“無與倫比”,對其利用沙漠完成被總參謀部官方出版物《奮斗》所稱道的“使赫雷羅人滅絕”的行動尤為贊賞。
不過該行動也遇到了批評的聲音,德意志帝國總理伯恩哈德·馮·比洛(Bernhard von Bülow)不贊成此次行動,稱其不符合基督教教義。他還警告說,這會毀壞德國在海外的聲譽。社會民主黨和天主教中央黨的政客們也直言不諱地對此進行了譴責。由于對赫雷羅人采取妥協政策而受到軍隊排擠的殖民地總督西奧多·魯特維恩(Theodor Leutwein)向比洛提出了針對此次行動的抗議,并稱種族滅絕行為是“嚴重的錯誤”。魯特維恩因此被解除了職務,不過他認為赫雷羅人應當被征為勞工,這一觀點贏得了不少支持者。于是赫雷羅人部落剩下的人(大部分為婦女和兒童)和納馬部落的人一起,被投進了“集中營”(這是德國人第一次正式使用“集中營”這個術語)。
然而,那些被投入集中營的人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在位于納米比亞海岸對面的沙克島上,殖民政府在巖石地帶建起了條件極為惡劣的集中營,囚犯們被迫參加勞動,他們的食物配給極其有限,還得衣不蔽體地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干活,如果干活不夠賣力,就會遭到皮鞭的毒打。每天都有尸體被抬到海灘上,海浪將尸體沖入有大批鯊魚出沒的海水中。甚至南非的報紙也對集中營里的“恐怖和殘忍”提出了抗議。這些集中營也成為科學研究的場所。后來當上第三帝國首席“種族衛生學家”的人類學家歐根·菲舍爾(Eugen Fischer)來到雷霍博特鎮(Rehoboth),對鎮上居民的混血狀況進行了研究(他稱這些居民為“雷霍博特的雜種們”)。他和同事們獲取了不同種族人的頭顱以進行頭顱測量研究,最終有300個頭顱被運回了德國。
菲舍爾總結道,混血的后代(非洲黑人與布爾人或德國移民的后代)劣于布爾人或德國人,但優于非洲黑人,并認為他們適合在警察里的軍士階層、郵政部門和一些其他的分支機構工作。這些相對劣等但仍然有用的種族應當受到保護,對待方式應不同于赫雷羅人和納馬人。然而法律采納了特羅塔的看法,即非洲人是下等人種,他幾乎陷于一種病態的恐懼,認為混血會傳播疾病。1905年,法律開始禁止異族通婚,兩年之后,所有既成事實的德國人和非洲人之間的婚姻都被宣告無效。這些措施將“種族恥辱”(Rassenschande)或“種族褻瀆”這個詞納入了德國的法律術語;30年后,該術語又重新出現在了《紐倫堡法案》中。德國移民享有的法定地位高于其他移民,德國移民可以征用赫雷羅人,強制他們勞動,并強迫他們佩戴身份標牌(這是后來被納粹采用的另一個措施)。
據統計,戰前赫雷羅人的人口總數為8萬,到戰爭結束時銳減至1.5萬,而人口總數為2萬的納馬人,有1萬人遭到殺害。監禁在集中營里的大約1.7萬名非洲人中,只有一半人活了下來。鑒于特羅塔的種族信念,毫無疑問,這就是后來人們所稱的種族滅絕。而布萊將此揭露出來,便提出了一個迫切的問題,即德國皇帝的德國和希特勒的德國之間的延續性問題。其他的殖民政權也很殘暴,尤其是比利時在剛果的統治。這些殖民政權會毫不猶豫地實施大規模屠殺,以此來鎮壓起義,或確立自己的統治地位。從19世紀70年代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到20世紀30年代在埃塞俄比亞的意大利人,情況都是如此。種族歧視、侵占財產和強征勞動力絕對不是德國人的專利。
但是,只有德國人采用了集中營這種形式并創造了這一稱謂,還刻意營造了極為嚴酷的環境,其目的是既要強制在押人員勞動,又要將他們毀滅。(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表達“通過勞動來毀滅”是納粹后來創造出來的,但效果是相同的。)只有德國人以種族為依據,公然企圖滅絕被其殖民的整個民族。只有德國人在法律上禁止殖民地的異族通婚,他們不僅在西南非洲,還在東非(1906年)和薩摩亞群島(1912年)都執行了上述政策。只有德國人隨后又在全球范圍內發起了種族滅絕行動,他們不僅要滅絕歐洲的猶太人,可能也要滅絕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猶太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聯呢?
或許讓人驚奇的是,在布萊的著作出版后的幾十年間,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那些轉而研究德意志帝國和第三帝國之間延續性的批判歷史學家,都專注于納粹主義在德國國內的根源、希特勒在德國的統治以及“二戰”期間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在越南戰爭或許還有布萊著作的影響之下,左翼分子掀起了反對帝國主義的浪潮,但是隨著美國從越南撤軍,以及歐洲剩余的殖民地相繼獲得獨立,這股浪潮也就消退了。在聯邦德國,遺留在日常生活中的殖民主義痕跡也隨著不斷發展的現代化經濟開始消失。那些出售殖民地商品(Kolonialwaren)——咖啡、茶、香料、稻米和諸如此類來自海外的干貨——的雜貨店在20世紀70年代初的德國城鎮中還隨處可見,而現在大都重新起了名字或加上了掩飾。比如,今天在艾德卡(Edeka)商店里購買咖啡的人中,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個商店的名字是“殖民地商品經銷商的消費者合作商店”(Einkaufsgenossenschaft der Kolonialwarenh?ndler)的縮寫。20世紀70年代之后,德國的前殖民地似乎已經與德國毫不相干,大都被人們遺忘了。
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后殖民研究的出現,人們的興趣又復蘇了?,F在,歷史學家們把種族主義和種族意識形態,而不是極權主義和階級剝削,作為他們對“國家社會主義”解釋的重心,所以德國的殖民歷史又顯得極為緊要了。人們興趣復蘇的標志是布萊的著作成了經典,被譯成英文,經修訂后,以《德國統治下的納米比亞》(Namibia under German Rule)為書名,于1996年出版。各種專著和文章開始出現,內容涵蓋了德國殖民主義話語、種族科學的殖民地起源,以及文學作品對被殖民者的表現等。對文化記憶的興趣在不斷增長,德國出現了對后殖民記憶和紀念活動的研究。塞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所著的《德國殖民主義簡史》(German Colonialism: A Short History, 2012)對這批新著述做了總結,并將其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重新引發了人們對德意志帝國的興趣。書中精彩的插圖和地圖、帶注解的參考文獻,加之作者對史學趨勢敏銳的把握,使該書成了同類作品中的典范,為研究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指導,并為進一步的研究指明了方向。
正如康拉德所言,德國殖民主義部分起源于德國的歷史。殖民的夢想和幻象就如同一塊空白的銀幕,德國民族主義者可以在德國最終取得統一之前,將德國統一的影像投射在銀幕上。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曾在1848年說:“我們將乘船穿越大海,在各處建立新的德國……我們要超越西班牙人,對于他們而言,新世界就是一個充斥著神職人員的屠宰場。我們也不同于英國人,對英國人而言,新世界只是座堆滿金銀財寶的寶庫。我們將以德國特有的非凡方式來建立新世界。”然而,更重要的是德國資本主義的總體背景,當時是以一些像漢堡這樣的獨立州為中心的。據說,在19世紀70年代,漢堡的大商人們造訪過“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每一座城鎮”,并“在倫敦停留過20次”,卻一次也沒去過柏林。憑借迅速發展的德國工業和強大的經濟實力,漢堡的商人們在非洲許多沿海地區和世界其他非殖民地區進行貿易活動,在全球各地的城市中一共設立了279個領事館。德國科學家、探險家和傳教士因為偉大的功績,在國內贏得了眾多的追隨者,比如格哈德·羅爾夫斯(Gerhard Rohlfs),他是第一個從北向南(常常身著穆斯林服裝)穿越非洲的歐洲人。
俾斯麥相對缺乏熱情(“只要我還是宰相,”他在1881年說,“我們就不參與殖民活動”),但是,在1884年,他卻發動了“瓜分非洲”的行動,把涉及德國經濟利益的許多地區宣布為保護領地,同時也支持法國的類似行動,以轉移法國人的注意力,以免他們因為在普法戰爭中喪失了阿爾薩斯—洛林地區(Alsace-Lorraine)而對德國進行報復。也許他還想安撫強大的國家自由黨所代表的商業利益集團,因為在即將到來的國家大選中,他需要后者的支持。1881年至1882年間,英國和法國在北非的爭斗進入白熱化狀態,在此之后,對領土的爭奪幾乎已經不可避免了。無論如何,瓜分行動從非洲一直擴展到了全世界。德意志帝國逐步建立并擴張,最終成為繼英國、法國和荷蘭之后的第四大帝國。
德國人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中,包括了今天的納米比亞,那里人口稀少,土地貧瘠,德國的大牧場主們很快在那里立住了腳,而自1907年起,銅和鉆石的開采則給私人企業帶來了一定的利潤。喀麥隆瘧疾流行的海岸地區被來自漢堡的沃爾曼家族的商業利益集團所控制(橡膠和棕櫚油由德國人在內陸經營的種植園所生產)。在多哥,棕櫚油貿易由海岸上的當地非洲裔巴西精英階層控制。在人口密集的東非殖民地[包括除桑給巴爾(Zanzibar)以外的坦桑尼亞,還包括盧旺達(Rwanda)和布隆迪(Burundi)],德國殖民者建起了棉花和劍麻種植園。在新幾內亞(New Guinea)、薩摩亞群島和周邊的太平洋島嶼,德國殖民者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商業利益集團的影響力很大。還有通過《膠澳租界條約》從中國得到的膠州灣——中國從1898年起將膠州灣租借給德國,租期99年,由德國海軍部管理。他們采取積極有力的政策促進青島的現代化進程和發展,為青島市安裝了路燈,還建立了一所大學,中國學生可以在那里學習德國的科學技術和學問。
俾斯麥還幻想像老東印度公司在南亞次大陸的管轄區域那樣建立保護領地,國家并不參與管理,而是交由私人企業負責,但是這樣的幻想并沒有維持多久。在反抗德國商人和殖民者日漸嚴重的剝削的過程中,非洲各團體與德國人發生了激烈的暴力沖突,于是德國官僚在軍隊的支持下,很快便開始對這些地方實施正式統治。這樣只會讓局面變得更糟,因為國家開始使用暴力來保護與當地農場主和商人發生沖突的種植園主和殖民者,從而引發了更大規模的抵抗。西南非洲的種族戰爭最引人注目。暴力是德國人統治的一貫特征。在東非,不斷發生的軍事沖突迫使柏林的帝國政府于1891年接過了殖民地的管理權,這些沖突大多是由肆無忌憚的殖民冒險家卡爾·彼得斯(Carl Peters)挑起的。但是帝國政府接管殖民地后,武裝沖突還在繼續發生,在接下來的6年里,德國發起了61次“懲罰遠征”行動。1905年,因為爭奪土地、提高稅收和要求強制勞動而引發的沖突,最終演變成了馬及馬及起義(Maji-Maji uprising),大約8萬名非洲起義者死于軍隊鎮壓。與西南非洲的情況形成對照的是,德國人并沒有將其看作種族戰爭,可其實許多傷亡是由穿著德國制服的非洲人造成的。死亡人數非常大。叛亂者的土地和村莊遭到摧毀,20多萬名非洲人在饑荒中喪生。
暴力,包括對非洲人的公開毒打,在德國殖民地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喀麥隆,官方記錄的毒打事件從1900年的315次上升到了1913年的4800次(當然是低估了)??溌〉姆侵耷蹰L們向帝國議會起訴,但是被總督駁回了??偠竭@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殘忍,而是因為商人和傳教士們反對他在土地上做出較大的讓步。到德國殖民統治末期,一位前任大酋長因反對在喀麥隆的主要城市杜阿拉(Douala)實行種族隔離而被處死,雙方矛盾激化。德國一向脆弱的統治在此顯露無遺。和非洲人相比,德國人的數量很少——喀麥隆的德國移民和官員加起來還不到2000人。因此德國人只能寄希望于在他們的殖民地上建立“權力之島”。無論在哪里,非洲人都沒有完全接受德國人的統治。他們被有效地排斥在殖民地的政治和公共領域之外,這注定會讓他們覺得與德國人的統治格格不入。
實際上,非洲人常常聯合起來進行反抗。在馬及馬及起義之后,東非的總督承認,開始只是局限在當地的一小撮“半野蠻部落”的叛亂,最終演變成了“某種全國性的反對殖民統治的斗爭”。有時候,德國人的政策可以創造出新的身份,就如同在盧旺達那樣——盧旺達的殖民官員們手里有人種指南,他們把胡圖族和圖西族之間不明顯的社會差別變成了固定的種族身份,隨后又使之成為法律區分種族的基礎。歷史學家所指的“種族構成”由此產生,它為1994年發生的盧旺達種族大屠殺埋下了禍根。
在殖民地還能進行一些在德國無法進行的科學實驗。諾貝爾獎得主、細菌學家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為了找到昏睡病的治療方法,可以每天給1000名東非患者注射高劑量的砷而不會感到不安。此做法危險性很大,隨時可能造成實驗對象死亡。實際上,像歐根·菲舍爾這樣的科學家在人種改良方面進行的研究大力宣揚了種族差別和“種族劣等”思想,這一思想后來被用于納粹的種族滅絕行動。1896年,德國舉辦了柏林殖民地博覽會,同時,漢堡的哈根貝克動物園(Hagenbeck’s Tierpark)展出了一個非洲村莊,這樣的展覽為在德國人心中建立一種深得人心的種族優越感發揮了很大作用。
有些人把殖民地看作新事物的實驗室:在那里,可以建立新的城鎮,而不必考慮現有土地所有者的權利;在那里,可以運用種族科學來建立新的社會秩序,而不用過時的歐洲等級地位制度;在那里,可以按照父權的傳統原則建立模范社區,而這種傳統原則正被德國國內愈演愈烈的女權運動削弱。在德國,肩負著“上帝使命”的新教徒開始把那些窮人和“懶人”從大城市貧民窟里窮困和無知的“黑色大陸”上解救出來,他們用的是殖民地傳教工作的語言,目標也很像傳教。1913年,依據在殖民地反復推敲出的種族主義信條,德國制定出了一項新法律,以種族血統而不是以居住資格(歐洲其他地方通常以居住資格進行界定)為基礎來界定德國的公民身份。德國的民族主義者開始把波蘭人和斯拉夫人看作劣等種族,并放棄了關于德國在東歐“文明使命”的討論,因為他們不再認為波蘭人可以被改造成有用的德國人,而是深信波蘭人的種族特征和非洲人一樣,已經不可救藥。
難道這一切都意味著殖民帝國和大屠殺有直接的聯系嗎?德國對赫雷羅人和納馬人的種族滅絕行動和30多年后對歐洲猶太人的種族滅絕有非常明顯的相似之處,但是也存在著很大差異。盡管在西南非洲確實有集中營,但是它們不同于特雷布林卡(Treblinka)死亡集中營,因為特雷布林卡集中營只屠殺猶太人。在納粹的眼中,猶太人是一個全球性的威脅,而非洲人像斯拉夫人一樣,只是當地的障礙,需要征服和排除他們,以便給德國移民騰出空間。德國的殖民經驗煽動了國家社會主義思想,尤其是在種族領域,但是在個人層面上,這樣的延續性就不多見了,盡管也存在以下例子:赫爾曼·戈林(Hermann G?ring)的父親是西南非洲的第一任總督;弗朗茨·里特·馮·艾普(Franz Ritter von Epp)曾在對赫雷羅人的戰爭期間在特羅塔的軍中服役,后來當上了巴伐利亞(Bavaria)的納粹總督;還有喀麥隆的副總督維克托·貝徹(Viktor Boettcher),納粹占領波蘭之后,他在波蘭政府里擔任高級官員。
特羅塔的種族滅絕戰爭在德國的殖民歷史上是一個例外,它更多起因于發起人的軍事和種族信條,而不是德國殖民主義的特征所致。德國人自稱肩負著現代文明開化的使命,并將其融入殖民統治最后階段所實施的教育、經濟和宗教政策之中,而在1939年至1945年間的東歐,則沒有出現類似的情況?!耙粦稹卑讶俗兊孟褚矮F一般(“一戰”本身也是殖民主義對歐洲的一種沖擊),在此影響之下,政治暴力成為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德國生活的普遍特征,并將貝徹這樣的人變成了納粹分子。與其他的歐洲國家相比,德國的殖民主義似乎在概念上具有更系統的種族主義特征,在行動上更加野蠻殘暴,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導致了后來的大屠殺。
盡管如此,針對赫雷羅人的戰爭遠遠超過了殖民主義的任何其他方面,早已作為種族大屠殺一個重要的類比和預兆,進入了當今德國公眾的記憶。人們由此展開了慷慨激昂的辯論,討論怎樣才能以最好的方式紀念它。不來梅(Bremen)貿易港口是辯論最為激烈的地方。在主火車站后面的一個小公園里,有一個10米高、由磚塊砌成的大象紀念碑,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上班族和游客經過這里。這座風格化的紀念碑建于魏瑪共和國末期,人們將其視為對德國殖民主義歷史的紀念和提醒。紀念碑底座上貼著赤陶瓦片,每片瓦上都刻著一個德國前殖民地的名字。1932年7月6日,在公園舉行了雕塑落成典禮,有人發表了演說。演說頌揚了殖民主義取得的成就,要求奪回他們失去的殖民地。
不可思議的是,這尊大象紀念碑在“二戰”中幸存了下來,只是底座周圍的各種碑文在1945年之后很快被剔除了。到1982年大象紀念碑落成50周年的時候,它已經成了令德國人難堪的雕塑,尤其是因為納米比亞當時仍處在南非種族隔離政府的統治之下。1988年,金屬工會的當地青年組織在底座旁邊豎起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擁護人權,反對種族隔離”。兩年之后,大象被正式宣布為“反殖民主義紀念碑”,大象紀念碑最初的目的被掩蓋了起來。納米比亞獲得獨立的時候,不來梅市長在大象的周圍舉行了一個正式的慶祝儀式;1996年,納米比亞總統薩姆·努喬馬(Sam Nujoma)在一次對德國的國事訪問中,為一塊新的紀念匾揭幕,匾上刻著“紀念1884年至1914年間德國殖民統治下的納米比亞受害者”。現在,大象紀念碑由一個被官方認可的致力于寬容、創新和多元文化主義的社團照管。公園里的一塊銅匾提醒著來訪者們這座紀念碑的過去;在附近,又建起了一座小型的紀念赫雷羅人和納馬人的紀念碑,算是一種“對立紀念碑”(anti-monu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