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出名是在初二。有個女生說:“外地騙過來的女的,大多都會跑。沒心沒肺,留下小孩兒有人養(yǎng)沒人教。”她說著,刻薄地看了林河一眼。
那時候正在大掃除,女生在走廊擦著窗戶。林河一拳頭打在女生隔壁的玻璃上,竟然將玻璃打碎,碎片割破他的手,血液鮮紅,在他的小手臂上蜿蜒,滴落在走廊上開出血色的花。在女生們的尖叫聲中,他說:“閉上你的騷嘴。”
從眼睛里看,顧知是個溫和寡淡的人,但其實又很愛笑,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彎彎如月,很討喜。她傾聽著課間身邊同學講的每一個笑話,為他們捧場,等他們謝幕。但在內(nèi)心深處,她只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
她看著身邊大多跟她一樣家世平凡甚至慘淡、卻成績普通的孩子們,常常心生同情。他們將會成為他們家人的復制品,囿于這一小小的一方天地,過著最普通麻木的生活。在顧知那自以為是的善良背后,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自給予他人的悲憫。
這悲憫,就是一種無知的殘忍。顧知后來回想,笑罵自己活該,然后對自己學著原諒。
靜溪初中的生源比較差。一個年級總共不過五個班。顧知是鎮(zhèn)中最大的希望。她很坦然的接受了這份責任,小小的身軀里也有著巨大的野心。她要考到全市前十,考到市一中。
靜溪鎮(zhèn)初中從來不跟市里的初中比成績,但鎮(zhèn)初中的體育一直很好。有一些同學可以做體育生來升入高中。大概也就四五個。初二時林河也是體育生,但后來就不打算訓練了。他說:“我只是跑得比普通人快一點,發(fā)展不了。”體育老師想了想,也就沒再說什么。就后事來說,他確實是吃虧最少的那個。
雖然是如此,但班上的體育活動還是拉林河來爭光的。
國慶假期前一天,是小破學校的陽光體育運動會。顧知和常菲一起,把班上的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搬到了操場邊的實驗樓下面的空地上,然后兩人開始坐著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帶的零食。顧知寫著班上所有的通訊稿,換著名字寫。攢了厚厚一疊,然后扔給常菲:“小菲子,去傳圣旨吧。”常菲便叼著一根火腿腸慢慢悠悠地穿過一條小路,遞給對面的廣播員。
江云和岳雙旭勾肩搭背跑過來,向顧知討水喝。顧知給兩人一人拿了一瓶班費買的礦泉水。岳雙旭指著桌上她剛喝過的蜜桃味脈動,盯著她說:“班長,我想喝這個。”
顧知說:“就這一瓶,我喝過了。”
岳雙旭說:“我不嫌。喝過的才好。”他笑著伸手便拿走了大半瓶脈動,喝了一口,跟江云擠眉弄眼地走了。
顧知坐在座位上愣了一會兒,接著還是從容地打開另外一瓶礦泉水,就瞅見林河在背后甩著一件外套,從操場入口出來。剛才正好是男子三千米的比賽,林河剛跑完。他臉上都是汗,偏白的小麥色的臉上泛著紅,眼眸如墨沉靜,盯著地,耷拉著嘴角,一個人在調(diào)整呼吸。
顧知拿著水走過去遞給林河,并習慣性地恭維道:“厲害厲害,班級的大功臣。”
林河接過來,古怪地看了顧知一眼,說了聲謝謝,然后倚在操場邊的鐵欄網(wǎng)上,仰頭喝了大半瓶水。他個子在男生里算是比較矮的那一批,比顧知高不了多少。顧知看見他額角還有個小傷口,結(jié)著痂。
林河笑嘻嘻地說:“沒想到我們的班長大人這么親民,我還以為您都不屑搭理我們呢。”
顧知說:“你那天幫楊徐,我都看見了。你挺……仗義的。”
林河一瞬間變了臉,看著顧知的臉,微微皺著眉頭。想必教導主任是顧知喊來的。那她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
此時廣播里傳來播報員干巴巴的聲音。“……初三二班顧知來稿!在這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看到了矯健的鷹飛過操場。他堅韌,他執(zhí)著,將“毅力”的內(nèi)涵書寫得淋漓盡致。三千米的賽道上,他如一只成長中的海東青,在晨曦沐浴中不斷奮起,追逐榮耀之光!初三二班的林河,我們相信你,加油!……”
顧知猛然覺得這聲音實在是聒噪極了,蒼白的臉上透出一點點紅色,微微窘迫。林河則是認真聽完,發(fā)了笑。他偏頭問:“海東青是什么?”
或許是林河吊兒郎當慣了,顧知總覺得他眼睛里有點戲謔。顧知解釋道:“海東青是萬鷹之神,很厲害的一種鳥。”林河說:“我還以為不是什么好鳥呢。”
顧知說:“海東青確實是好鳥。”林河聽懂了,笑了一聲,沒跟顧知繼續(xù)嗆。過了一會兒,林河才緩緩地說:“謝謝你。”
顧知也明白林河說的是什么,點點頭,說:“不客氣。”她轉(zhuǎn)身回到了桌,繼續(xù)去寫通訊稿了。
楊徐匆匆地跑過來。他在大熱天里還是頂著那個臟兮兮的橙黃色鴨舌帽,瘦小的人在橙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黑,有點像黝黑版的小伏地魔。
他說:“你背后的傷還疼不疼了?”林河瞥了一眼,一邊往教室里走一邊說道:“可他媽疼死我了。你下次再做事兒不動腦子,我可沒命替你挨打了。”
樓梯口江云和岳雙旭勾肩搭背站著,微微俯視著一米六五左右的林河以及更加矮的小跟班楊徐。岳雙旭用嘴努了努林河手里的礦泉水,說道:“班長欽賜啊。”
林河敏銳地察覺到話中深意,笑了笑:“我倒是想喝脈動,班長給了你嘛。”
岳雙旭聽言很高興,挪了屁股給林河讓了道。林河上樓,在二樓轉(zhuǎn)角處的小臺上看了一眼悶頭寫稿的顧知,心里默默嘲笑了一頓岳雙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