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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狂飆突進的號角關于《普羅米修斯》及其他頌歌

楊武能

作者介紹

楊武能,1938年生,重慶人。1962年秋南京大學德語專業畢業分配到四川外語學院任教。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馮至,主攻歌德研究。1983年調四川外語學院任副教授、副院長。1990年調四川大學任教授,1992年至1997年任四川大學歐洲經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有著作《浮士德》、《少年維特的煩惱》、《格林童話全集》等三十余種出版。

推薦詞

《普羅米修斯》、《伽尼墨德斯》和《致馭者克洛諾斯》等三首抒情詩都產生于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掀起高潮的1774年,是歌德一生詩歌創作中的精華之一。它們所產生的廣泛而巨大的影響,使年輕的歌德成了當時德國人心目中的第一抒情詩人。

記得當年我們分手》是一首短小的抒情詩,寫于1808年,也就是正當拜倫十九、二十歲時,屬于他較早期的作品。內容寫一個背棄了他的情人給他帶來的痛苦。基本題材比較簡單,詩并不長,句子特別短,但卻是拜倫的愛情詩中最好的一首,并因它屢屢出現在幾乎所有的英詩選本中而成為英美無人不曉的名詩。而且可以這樣說,自這首詩發表以后這近二百年來,凡是認真讀過它的人沒有不深深地喜愛它和不被它絕妙的詩藝與誠摯的感情所打動的。

那么試問它的好處,它的藝術魅力何在呢?它所以能享有這么廣泛而經久的感染與訴諸力的原因又怎樣解釋呢?

這就需要進行分析,從這件藝術品的總的方面,從它的基本特征,從它與同類藝術的相聯系中的縱向—橫向性進行分析,而不應當只是枝節零碎的觀察和評論。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從更本質的方面說明一件藝術品有別于和優勝于它的同類物的主要原因。一件藝術品本身及其優異處的被察覺和被辨出,往往并不需要多大工夫。如果是一首短詩,一幅小畫,一段不很長的音樂,它們的妙處的被察覺更常常是剎那間的事。但是要想把這種認識敘述出來,卻要經過較長的時間、認真的思考與艱苦的努力。當一位友人把他的一首小詩讀給我們來聽,而在聽的過程中就不斷連連說“好!好!”的時候,詩中的佳處就在這俄頃之間已經被我們察覺出來,但是要想回答出這個好字背后的內容以及認為好的原因,怕是一兩個小時也未必夠用;這正如一秒鐘內所想到的東西往往得一個小時才能說清。這是因為:在前一個階段(察覺辨識階段),我們用的是直感,而后一個階段,我們用的是分析。這里所謂的直感,簡單說來,就是指的這樣一種認識能力、認識行為與認識過程,它以最簡潔的概括方式(舍去一切枝節現象)、高度集中的綜合手法(將人的全部思維能力與方法糾合到一起),并在極短暫的時間之內,將被考察的對象放置在與它有聯系的同類物的群體中,放置在由這類事物組成的縱向的(歷史的)與橫向的(現實的)抽象框架中,然后用比較的觀點以確定其位置,找出其特點。而所謂分析,就是依據直感所提供給我們的點的認識與最基本的線索,再一次返回到這種直感中去,對這種以高度壓縮形式凝結成的直感本身所包蘊的具體內容進行細致深入的重新認識,然后將這種認識所得,較有條理地表述出來。因此,藝術品的全部鑒賞過程基本上包括兩個階段——直感與(直感的)分析。直感回答的是好(與不好)的問題,而分析回答的是好(或不好)在哪里,以及好(或不好)的原因。

根據我在上面提出的“直感—分析說”來解釋《記得當年我們分手》,我認為這首詩的好處主要在于以下幾點:首先,詩的篇幅不大但包羅的內容極其豐富,題材并不復雜但描寫的現象絕不簡單。詩寫的是對一個負心的情人的傷痛與憤怒,具體情景則是他們之間一再痛苦的會面,以及在這次邂逅相遇中作者自己的全部復雜心理過程,另外由于這一切正是在與當年心情和背景的對比映襯下寫成的,所以詩的感染作用就格外強烈。當年話別的時候心情是那么沉重,分手的痛苦、再見的困難、臉頰的蒼白、唇邊的涼意、滿面淚痕和無言相對的情景強烈地壓迫著一對熱戀著的情侶的心;而這慘然無歡的氣氛,過分哀傷的心緒,這些回憶起來本身就有幾分不祥之兆,令人暗中擔心。更何況周圍的景物也是那么憂郁,清晨的涼露瀼瀼,曉風襲來,拂面那么凄清,只能增添人的傷惋。于是詩人益發感到,原來今天的痛苦早已預伏在當年那次訣別之中,它不期果然成為現實,使人無法回避;但是由于釀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并不在自己一方,而是因為對方毀棄了誓言,想要挽回局面已超出了他個人的能力。這就使作者不禁為之扼腕跌足,加上聲名不佳,尤其感到無可奈何,以致使他抱愧深重,很難忍受。但如果單單這樣,倒也罷了,而偏偏別人又好在他面前提他這位舊友的名字——她的不佳名聲往往招來人們的議論,這對聽話的人不能不是絕大的刺激,因而入耳有如刀割,有如喪鐘,徹底涼透了自己的心,使他頓感周身戰栗起來,深悔自己過去對這樣一個不愛名節的人實在不該過于用情。但是由于人們并不知道聽話人與被議論者之間的舊日關系——而且還是那么密切的關系,評論時候話語之間就難免會重了些,這對他的刺傷也就更大,以致使他聽到后久久為這些感到痛苦,而那痛苦的程度幾乎超乎言語所能表達。但是如果事情同樣也就到此罷了,一切也許還稍好容忍些;隨著歲月的流逝,舊日的創痛也總會漸漸消弭于無形。而偏偏命運又在捉弄,仿佛前緣未盡似的,偶然的機會又使他們遇到一起。礙于輿論壓力,牽于個人榮辱,雖說彼此見著,但又不便公開會面,而是只能“暗中相見”——請注意,這暗中兩字背后大有文章!這說明,事情已經達到如此地步,連見見面也只得背著人來進行了。舊友的重逢本應當是人生的樂事,但如今卻成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須要遮掩的丑事。這又該是多么令人傷心!而既見之后,彼此又都尷尬不安,極不自然,期期艾艾,無言以對,又因為至此一切已經不便明言,也不好再多說,一團郁悒壓在心頭,怎能不隱隱作痛。但是即使是在這時候,如果對方對自己過去的種種失檢舉動、負心作法稍稍萌生一絲悔心,微微露出一點歉意,這樣,念在過去情分,作者對于一個終究肯于認錯的朋友還是能從心底加以原諒的;盡管失墜的舊歡已經不可復得。可惜不行!對方對她過去的一切“竟像沒事一般”。這樣重歸舊好固然再無可能,想要原諒也原諒不成,這對一個已經傷透了心的人又是何等沉重的打擊!而這時詩人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即使到了這種地步,詩人還在想象如果將來再次見面,又將如何對待。不過這里詩人自己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還會默默流淚。好了,一首短短的小詩竟然包羅了這樣豐富的內容,這在同類的作品中確實是罕見的。這是要說的第一點。

其次,這首詩又是充滿著沖突與矛盾的,因而富于動態感,是具有表里不同層次的,因而富于立體感;是在結局上存在著不確定性的,因而給讀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余地;而這一切又有必要結合著上文提到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往下說。通過上面粗略的分析,這種復雜性與豐富性已被初步揭示出來,因而這里我們便不免要問:這種復雜性與豐富性說明或代表著什么?再有,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又在哪里?我認為,出現上述復雜性與豐富性的原因是因為作者的思想里面活躍著許多猶豫不決、動蕩不定的東西,交織著不很明顯然而激烈的沖突與矛盾,存在著表里不很一致甚至截然相反的現象,并且由于這方面的不確定性而使人對這首詩里所表達的感情不是十分容易把握。但另一方面,一切又似乎是非常明確,非常固定。一讀之下,詩給我們的第一個感覺是悲哀,是詩的作者對一個失足的舊好的無限的悲哀。但是請問為什么要這么悲哀?詩給我們的另一個印象是怨恚。但為什么又是這樣?接下細讀,我們又恍惚在字里行間發現了某些其他東西,其一便是悲哀怨恚之余,作者竟仿佛在那里面隱寄柔思,暗寓同情!請問這又是為了什么?這不是天大的矛盾嗎?已經是早就決裂的人了,為什么對過去那次分手,以及那次分手時自己與對方的一切表情,一切細節,包括當日的天氣等等,還做著那么深情的追憶?為什么對一個早已背棄了誓言的人還會這么眷眷難忘?為什么對一個對她自己負心行為竟像無事一般的人還會那樣感到“痛苦難言”?為什么事已至此還在頭腦之中作再次碰面的設想?為什么對這樣一段實際上已根本不存在任何挽回的希望的舊事還是這么耿耿于懷,萬難割舍?這一切豈不充分說明作者在這件事上內心充滿著沖突與矛盾?什么沖突和矛盾呢?我想任何一位讀者也會看出,這是情感上的沖突與矛盾——作者仍在愛她,而且那么強烈地在愛她;盡管她犯了那么多的錯誤,盡管她并不知錯認錯,并不悔改,也不在乎。這里表現出作者十足的癡情,而癡情總是很感人的。它好像傳說里的菤葹那樣,連心拔掉,也不死去。但待要認真這樣去做,又不可能。社會輿論,都不允許,甚至榮譽感或自尊心等也會提出抗議,致使重歸于好再辦不到。退一步講,即使拋開一切外界的議論與社會的壓力不提,他自己的理智也會跑出來反對的,理智會告訴他,對于這樣一個不講友誼、不重感情、不守信誓、不矜名節而又絲毫不知改悔的人——這就是理智對他那位舊情人毫不容情的評語,明明白白地寄在詩里面的——實在不應該在她身上浪費感情,更不必說再存什么重續前緣的茍且念頭,這樣做是可恥的。這樣作者在理智面前又碰了壁。因而一腔積悃,郁悒心中,憂心忡忡,不能自聊。想要反抗,缺乏勇氣;徹底順從,又于心不甘;這時感情固然沒有完全屈服于理智,理智也沒有完全戰勝感情,于是使詩人陷于無法解脫的苦悶之中,并給詩的結局帶來了明顯的不確定性。而這一切反映在詩里面則形成了如下一些特點:譴責,內心原諒,外表冰冷,內心火熱;外表峻拒,內心歡迎;外表決絕,內心不死。外表和內心,表與里是不一致的。因而外表一面,內里一面,理智一面,感情一面;處處在極力壓抑著難以制服的情感,而處處又不覺地泄露了那最隱秘的心聲。以上便是這首詩的第二大特色。

讀到這里,也許讀者不禁要問:如上所說,這首詩里包蘊著的內容的確很不少,但是作者在寫這篇詩時是否就曾想到過這么許多東西?我的回答也同樣是,恐怕未必。以我個人想法,一位詩人在他實際濡筆伸紙之際,完全可能并不曾十分具體地想到過這一切東西,至于那進一層的深意,他更可能全未料到。但奇怪的是,詩成之后,超出于他原來考慮到的東西卻完全有可能便包含在那里面。這樣經別人向他指出后,詩人自己也會大感驚異。同樣奇怪的是,一首詩的最準確和最佳的詮釋者往往并非詩人自己——他自己反而有時說不清自己的詩——那里的意義更多地是靠別人(首先是讀者)才被發掘出來。詩篇里所寫進去和所反映出的東西往往多于詩人所曾想到的東西。詩比詩人更為偉大。這主要是因為詩的創制過程與論文的寫作過程不同;前者是直感式的,后者是分析式的。不過有一點卻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即是一個人所能寫出的東西必定是他所能感受和體驗到的東西,盡管這些在寫作之際和在寫作的前后未必直接想到,或清楚充分地意識到。但是通過直感,一位詩人完全可以在無意之間高度概括了他平生的全部經驗,因而使他的具體感受取得了普遍意義,以致足堪不朽,正如這首小詩那樣。它恍如生活一般,真切動人,千載之下,猶有余情。

最后簡單說說這首詩的第三個特點:這就是它風格上的高度凝練精致與綽約俊俏。這點主要來自這樣一種絕妙的結合——內容上的極度繁富與形式上的異常簡約。這點就不多說了。至于形式,這里特別指的是詩的音律的優美與語句的輕捷。此詩詩句在原詩中基本上是由每行具有兩個重音的一長一短的兩個詩行為單位所組成(長的一行中包含著一個揚抑抑的音步),這樣,誦讀起來時,長短相間,錯落有致,別有一番意趣。另外特別令人感到奇妙的是,詩里短句由于音素少了一兩個,本身就有著一點斬截、突兀與跌宕的意味和靈異的效用——似乎常被用來載負多少帶有些讖語味的音訊,讀來恍如天降不祥,竟有些令人微覺不安。但在其他情形下,那些短行對于長句則或如默契,或如對語,或如映襯,或如補充,或如加強,或者就簡直代表著冷酷的現實、難測的命運;因而讀來修潔冷峻,余韻無窮。詩的好壞當然主要取決于立意,但是韻律句法的妙用也會給它平添無限的美。

原文

記得當年我們分手

〔英〕喬治·戈登·拜倫

記得當年我們分手,

不禁黯然流淚,

一想再見不知何年,

我們幾乎心碎。

你的面頰蒼白冰冷,

你的唇邊更涼;

誰料那個不吉時刻

竟成今日悲傷。

那清晨的風露瀼瀼,

拂面那么凄清——

當時仿佛已預感到

我此刻的心情。

你的誓言早就拋棄,

你又聲名不佳:

人們提起你的名字,

我也覺得愧煞。

人們當面談起你時,

入耳真像喪鐘;

回想當年不禁戰栗——

何苦我太多情?

人們哪知我認識你,

而且還那么熟:

我會久久為你苦痛,

痛得傾吐不出。

今天我們暗中相見——

深感隱痛難言;

你對許多負心作法

竟像無事一般!

如果我們多年之后

重又陌路相會,

那時我將如何待你?

還會默默流淚。

(高健譯)

(發表于《名作欣賞》1985年第4期:難拾的墜歡難收的艷魂——讀拜倫的《記得當年我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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