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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難拾的墜歡 難收的艷魂讀拜倫的《記得當年我們分手》

高健

作者簡介

高健(1929- ),天津靜海人,資深翻譯家。1951年畢業于北京輔仁大學外語系,曾在中央人民政府情報總署與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委員會工作。1956年任山西大學教授。曾出版過譯作《英美散文六十家》、《圣安妮斯之夜》、《英詩攬勝》、《伊利亞隨筆》、《培根論說文集》、《翻譯與鑒賞》等。

推薦詞

這是拜倫的愛情詩中最好的一首,并因它屢屢出現在幾乎所有的英詩選本中而成為英美無人不曉的名詩。而且可以這樣說,自這首詩發表以后這近二百年來,凡是認真讀過它的人沒有不深深地喜愛它和不被它絕妙的詩藝與誠摯的感情所打動的。

離開了心愛的姑娘弗莉德里克,歌德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故鄉法蘭克福。作為斯特拉斯堡大學法學系的畢業生,他于當年八月底便獲準開設了一家律師事務所。這遂了他父親的心愿,卻很不合詩人的本意。不久,他便把事務所丟給父親經管,自己卻常去城郊作長距離的漫游。在自由自在然而卻充滿艱辛的漫游途中,歌德一方面平息緩和了內心的焦躁、緊張和不安,另一方面還用詩的形式記錄下自己鮮明深刻的感受,寫成了一系列以漫游為題材的詩篇。

差不多在寫漫游者之歌的同時,在1771年年底,歌德還完成了在斯特拉斯堡已開始醞釀的歷史悲劇《葛慈·封·伯利欣根》,在劇中塑造了一個反對封建專制、爭取個性自由的斗士,一個強壯剽悍、英勇善戰的所謂“力的天才”(Kraftgenie)。這些詩歌的創作,標志著他的思想與創作已進入狂飆突進時期。

在狂飆突進精神高揚的那些年代,年輕的歌德可謂意氣風發,豪情滿懷。他創作的題材突破了個人生活的狹小圈子,而構思一系列以歷史上和傳說中的偉人或英雄如穆罕默德、愷撒大帝為主人公的劇本。可惜的是只有《葛慈·封·伯利欣根》得以完成,其余都只留下了提綱、初稿或殘篇。頌歌《普羅米修斯》(1774)便是同名悲劇殘篇中的一段獨白。主人公普羅米修斯是希臘神話里的泰坦族巨人伊阿珀托斯的兒子。為了造福人類,他竊取天上的火種帶來人間,觸怒了主神宙斯,被鎖在高加索山上受盡折磨,但仍不屈服,后為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救。在西方文學中,普羅米修斯成了人們鐘愛的不畏強暴和樂于為大眾的自由解放而獻身的英雄典型。年輕的詩人歌德則借普羅米修斯之口,勇敢地向代表封建統治者的宙斯發起了挑戰——

宙斯,用云霧把你的天空

遮蓋起來吧;

像斬薊草頭的兒童一樣,

在橡樹和山崖上

施展你的威風吧[1]

可是別動我的大地,

還有我的茅屋,它不是你建造,

還有我的爐灶,

為了它的熊熊火焰,

你對我心懷嫉妒。

我不知在太陽底下,諸神啊,

有誰比你們更可憐!

你們全靠著

供獻的犧牲

和祈禱的噓息

養活你們的尊嚴

要沒有兒童、乞丐

和滿懷希望的傻瓜,

你們就會餓死。

當我還是個兒童,

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曾把迷惘的眼睛

轉向太陽,以為那上邊

有一只耳朵,在傾聽我的怨訴,

有一顆心如我的心,

在把受壓迫者垂憐。

是誰幫助了我

反抗泰坦巨人的高傲?

是誰拯救了我

免遇死亡和奴役?

難道不是你自己完成了這一切,

神圣而火熱的心?

你不是年輕而善良,

備受愚弄,曾對上邊的酣眠者[2]

感謝他救命之恩?

要我尊敬你?為什么?

你可曾減輕過

負重者的苦難?

你可曾止住過

憂戚者的眼淚?

將我鍛煉成男子的

不是那全能的時間

和永恒的命運嗎?

它們是我的主人,

也是你的主人。

你也許妄想

我會仇視人生,

逃進荒漠,

因為如花美夢

并非全都實現?

我坐在這兒塑造人,

按照我的模樣,

塑造一個像我的族類:

去受苦,去哭泣,

去享受,去歡樂,

可是不尊敬你——

和我一樣!

在這首頌歌中,我——普羅米修斯,被壓迫人類的代表和你——宙斯,封建勢力的象征之間,形成了尖銳的對立。我被大書特書,我的自立、自主、自救精神得到了充分炫示和頌揚,而你的權威和虛偽本質卻遭到了無情的諷刺和蔑視。歐洲從文藝復興而宗教改革而啟蒙運動,到了法國大革命之前狂飆突進時期,新興的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進一步覺醒,反封建的人文思潮空前高漲,狂飆突進運動的參加者們崇尚所謂“天才”,也就是那種獨立不羈的富有創造力的自然發展的人。從《普羅米修斯》一詩中,我們似乎聽見資產階級的人的自我意識在高聲吶喊;而在普羅米修斯這個崇高的形象身上,我們則看到了“天才”的耀眼的光輝。頌歌結尾處的“去受苦,去哭泣,去享受,去歡樂”,大聲地、明白無誤地宣布了一種新的入世的人生觀,處于艱苦創業和奮發向上階段的資產階級的人生觀;它與后來浮士德敢于上天入地和“把人間的苦樂一概承擔”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整個詩的節奏鏗鏘有力,格調粗獷,氣勢豪邁,寓深邃的哲理、崇高的思想于鮮明的形象和生動的比喻之中,因而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歌德一生數以千計的抒情詩中,《普羅米修斯》以富有革命精神和陽剛之美而出類拔萃,封建保守勢力視之為離經叛道之作——人竟然不是上帝所造,竟然不敬畏神!——進步思想家卻大加贊賞;經過舒伯特等譜曲,它被世代傳誦。

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在國內以哈曼[3]、赫爾德爾為思想領袖,從國外則深受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和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回歸自然”主張的影響。尤其是盧梭的主張,由于適合資產階級反抗現存的封建制度、秩序、禮俗的要求和個性解放的愿望,更是成了運動不成文的綱領中的第一個重要內容。歌頌自然,親近自然,追求與自然的融合,都是狂飆突進的詩人們的共同傾向。歌德之熱衷于漫游和寫漫游題材的詩歌,其原因就在這里。但是,將這一傾向表現得最集中、鮮明而強烈的,卻是他的《伽尼墨德斯》這首詩。

伽尼墨德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為宙斯所喜愛,被宙斯接上天去做侍酒童子,得以永葆青春。詩人歌德創造性地改造這個故事,并讓自己化身為美少年伽尼墨德斯,對著春天——愛人,放開歌喉,縱情歌唱——

你的熾熱的注視

令我如沐朝暉,

春天啊,親愛的!

帶著千般愛,歡愉,

你那永恒的溫暖的

神圣情感涌上

我的心頭,

無限美麗的!

我真想張開雙臂

將你擁抱!

我愿躺在你的懷中,

忍受思慕的饑渴,

讓你的花和你的草

跟我的心緊貼在一起。

可愛的晨風啊,

請帶給我焦渴的心胸

以清涼的滋潤!

從那霧谷的深處,

傳來了夜鶯親切的呼喚。

我要去了,我要去了!

去向何方?啊,何方?

向上!奮力向上!

白云飄然而降,

白云俯下身來,

迎接熱誠的愛人。

迎接我!迎接我!

讓我在你的懷抱里

飛升!

讓我們相互擁抱!

飛升到你的懷中,

博愛的父親!

這首詩成功地使用了擬人化或者說擬神化的手法,春天變成了美麗的愛人,大自然變成了博愛的天父,白云是天父的使者,清風、夜鶯和自然界的一花一草全都充滿了人性或者說神性,而詩人自己,也是充滿神性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父親的驕子。這種手法恰到好處地表現了歌德的泛神宗教觀和哲學思想。

然而,使《伽尼墨德斯》一詩特別優美動人和不同凡響的,還是它那巧妙的構思和深邃的立意。歌頌自然、親近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思想,層次分明地、形象而富有戲劇性地,在短短的幾節詩中展示了出來,取得了巨大而強烈的藝術效果。尤其是那象征性的結尾,更有畫龍點睛之妙而發人遐思、耐人尋味,不獨使我們豁然開朗,一下子明白了詩題名“伽尼墨德斯”的含義,而且也獲得了美感享受。比起同樣是歌唱春天和大自然的《五月的歌》[4]來,《伽尼墨德斯》在優美生動和感情熾烈的共同優點之外,還以含蓄和深刻見勝。我們必須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才能真正理解它、欣賞它。而這樣做是值得的。

與寫升天堂的《伽尼墨德斯》恰好相反,歌德還有一首《致馭者克洛諾斯》卻寫到了入地獄。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這兩首詩以及前面的《普羅米修斯》從思想到形式都可以說和諧一致,相互補充,構成一個整體。1774年10月10日,歌德把來訪問他的前輩詩人克洛普斯托克送到了達姆施塔特城,于馳返法蘭克福的馬車中即景生情,寫下了《致馭者克洛諾斯》。可是克洛諾斯并非他面前的馬車夫的名字,而是希臘神話中的時光之神,亦即宙斯的父親[5]。在歌德的想象中,他成了人生馬車的馭者——

加把勁兒,克洛諾斯!

快策馬前驅!

道路正通向山下,

你要是遲疑躊躇,

我便會頭暈嘔吐。

快振作精神,不懼怕

道路坎坷和顛簸,

快送我奔向生活!

氣喘吁吁,

舉步維艱,

眼前又要奮力登山!

快向上,別怠惰,

滿懷希冀,勇敢向前!

站在高山上眺望,

四野生機一片!

從山嶺到山嶺,

浮泛著永恒的靈氣,

充溢著永生的預感。

很顯然,詩里寫的不僅僅是歌德于歸途中的經歷和所見到的自然景物,而是記錄了他對人生的思考,只不過他在思考時使用了象征性的詩的語言。人的生命是一種時間現象,所謂沒有時間界限的永生純屬宗教的幻想;隨著時光的流逝,死亡便會到來。有生必有死,生與死互為前提,死亡是生命的最后歸宿,死亡又孕育著新的生命。因此,在詩人的筆下,人生的馬車便由時間之神克洛諾斯駕馭著,人生的旅程的最后一站,人生的最后歸宿,便成了死亡。這是大自然的鐵的定規,我們無法更改它,而只能去把握和適應,使我們的生命更加充實,更有意義。

歌德在詩里描繪的旅途中的五個場景,實則象征著人生的五個境界:一,青年時代精力旺盛,前程遠大,人生之車像在下坡,一般要不懼坎坷和顛簸,要勇敢地、毫不遲疑地奔向生活;二,中年時代已嘗到生活的艱辛,但必須奮力向上,滿懷希冀,相信人生之車終將登上山頂;三,進入壯年,事業和榮譽多半都已登上頂峰,人也能高瞻遠矚,對宇宙人生有了明澈的認識,對于他來說,宇宙萬物都充滿了靈氣和神性;四,正如馬車不能一個勁兒地行駛,沒有休整,人也不能一個勁兒地奮斗,沒有享受,因此就少不了愛情和美酒;五,正當可以真正地、盡情地享受生活之時,老已來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怎么辦?趁黑夜尚未到來,快兼程前行,奔向自己的最后歸宿——死亡。

1774年,年僅25歲的歌德出版了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一躍而登上歐洲文壇的王座。在這事業與聲望都如旭日東升的時候,他心中充滿希冀,渴望奔向充實的生活,決心去攀登人生的新的高峰,這都是很自然的,可以理解的。可與此同時,他在詩中已談到老和死的問題,似乎就于情理不合而令人費解了。事實是,年輕的詩人這時也未真的感到老與死的威脅,而是面對西下的夕陽即景生情,對人生進行了哲學思考。作為一個哲學問題,死與生的關系的確是歌德從青年時代起就在考慮的,在一系列抒情詩中,在《少年維特的煩惱》中,在《浮士德》中,都有關于死的精辟的思想。對于歌德來說,死只是回到大自然母親的懷抱,只是變(Werden),而變又構成了發展和產生新的生命的前提[6]。至于《致馭者克洛諾斯》一詩的最后兩節,把死亡之行寫得興高采烈、威武雄壯,就不僅表現了歌德的上述哲學思想,而且也洋溢著時代的狂飆突進精神,那就是生要充實、美好、轟轟烈烈,死要勇敢、豪邁、高高興興。

抒發自己對于包括死亡在內的整個人生的感想,這就是《致馭者克洛諾斯》含蓄、深刻而豐富的內涵。

《普羅米修斯》、《伽尼墨德斯》和《致馭者克洛諾斯》等三首抒情詩都產生于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掀起高潮的1774年,是歌德一生詩歌創作中的精華之一。它們所產生的廣泛而巨大的影響,使年輕的歌德成了當時德國人心目中的第一抒情詩人。

在思想上,三首詩都充分肯定了人的價值和能力以及人生的意義,人成了自然的驕子;而代表壓迫者的神——不管是天上的宙斯或地府的冥王,都遭到了蔑視。個性解放和反對封建專制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狂飆突進精神得到了高揚。通過這三首詩,我們還可以了解青年歌德積極進取的人生觀,了解他那以泛神論為基調的復雜的宇宙觀和宗教觀。他相信宇宙萬物——當然包括人都充滿神性,但卻不承認一個特定的主宰一切的神。對于研究歌德的思想,這三首詩無疑十分有價值。

在表現手法方面,三首詩有著以下共同的鮮明特點:

一、都創造性地運用了希臘神話的故事和典故,像普羅米修斯和伽尼墨德斯本來就是性格特點鮮明因而在西方受到人們尊重愛戴的英雄。這既賦予詩歌以莊嚴、崇高的氣質,也加深了詩中的寓意。

二、一反以往結構整嚴、音韻節奏優美和諧的格調,也擺脫了質樸清新的民歌的影響,不追求每一節詩的行數和每一行詩的頓數的整齊劃一,也不押韻,可謂完全的自由。然而正是這樣的無拘無束,很好地適應了表現個性解放的狂飆突進的思想的需要,實現了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結合。

三、都成功地使用了比喻和象征的手法,寓宇宙、人生的博大深遠于眼前的具體事物,十分耐人尋味。

如果說,歌德在此之前以《塞森海姆之歌》為代表的抒情詩的優點是質樸、自然、熱烈、優美的話,那么,《普羅米修斯》等產生于后一階段(1771-1775)的詩又另有所長,那就是:自由、豪放、雄渾、有力。

有人稱歌德的歷史劇《鐵手騎手葛慈·封·伯利欣根》為狂飆突進運動的“軍旗”,我們則不妨稱《普羅米修斯》等杰出的抒情詩為狂飆突進的號角,因為,正是它們奏出了這一反對封建束縛的思想解放運動昂揚雄壯的主調!

1987年2月于重慶歌樂山舍

(發表于《名作欣賞》1987年第3期:狂飆突進的號角——關于《普羅米修斯》及其他頌歌)

[注釋]

[1] 宙斯手執霹靂棒,掌管雷電。

[2] 指宙斯。

[3]J.G.Hamam(1730-1788),德國哲學家。

[4] 請參見《名作欣賞》1986年第1期拙文《塞森海姆之歌——第一塊里程碑》。

[5] 克洛諾斯原文為Chronos,歌德譯作了Kronos。

[6] 這一點上,歌德的思想與我們鼓盆而歌的莊周似乎有相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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