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傳統
- 劉建軍
- 2951字
- 2019-01-10 18:18:03
序二
劉建軍教授2002年申報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傳統》歷時三年左右終于在這初夏稻谷、瓜果豐收之季結項并交付出版了。作為建軍的學界友人和涉獵《圣經》文學研究的同行,我讀到他這部沉甸甸的碩果時非常高興,這主要是因為我看到了我國在基督教與西方文化、文學研究方面的不斷推進和深化,中國的這支研究隊伍更加壯大了。
自從上個世紀中期猶太學者奧爾巴赫(Eric Auerbach)在他那劃時代的著作《模仿論:西方文學中所描繪的現實》里對《圣經·舊約》的獨特文體作出了精辟的解析之后,西方,特別是美國,就掀起了把《圣經》當作一部偉大的文學經典研究的熱潮。截至80年代,這個領域不但發展得羽翼豐滿,著作和文章如潮,而且帶動了各歐美的大學開設出相關的《圣經》文學課程,把《圣經》的文學解讀同現當代多元文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吸引了無數年輕學生對《圣經》闡釋的興趣。實際上,這個潮流最終做到了英國著名文人、思想家和教育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在19世紀就致力要完成的事情,即把《圣經》從相對狹隘的宗教范圍里解放出來,使其成為一部西方思想、文化知識的重要教材。可當時雖有幾名英國教授嘗試著編撰讀本,甚至開課,社會上卻響應不多,對這一動議的必要性缺乏認識,因此阿諾德有生之年對此深感遺憾。但是,進入20世紀下半葉時,越來越多的英美教授和學者認識到西方的年輕一代對《圣經》已經相當陌生,這使西方文學經典面臨著巨大危機,因為不了解《圣經》,就無法讀懂從喬叟到喬伊斯的整個西方文學精華,從而西方幾千年的文明傳統和文化都會在未來喪盡。帶著這種緊迫的任務感,20世紀后半期許多英美教授和學者積極地行動起來,緊隨奧爾巴赫紛紛著書闡釋《圣經》的博大和深邃,研究基督教文化和《圣經》對西方文學和思想文化的影響,并且開設大學課程向年輕學子播講和傳授這個不能忽略和丟失的傳統。這樣,20世紀《圣經》和基督教思想文化研究就具備了突出的非宗教化并且學院化的有趣特點,因為目前從事《圣經》文學、文化、敘事以及意識形態研究的絕大部分人都不是宗教界人士,而是大學的資深文學教授[如羅伯特·艾爾特-Robert Alter]和國際知名的文學理論家 [如諾斯諾普·弗萊-(Northrop Frye)]、敘事和文體學專家[如梅厄·斯騰伯格-(Meir Sternberg)],女權主義和文化批評學者[如米柯·巴爾-(Mieke Bal)]等等。他們從多元文化和文學理論的角度,為《圣經》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創造性地豐富了一個有幾千年歷史的闡釋傳統。
無獨有偶,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學界不少有識之士也率先行動起來,把基督教研究從相對局限的宗教范圍擴大到文化和文學研究,成立了研究機構、設立了大學課程、召開研討會加強國內和國際交流,并著書立說。同上述提到的西方潮流類似,這個在中國逐漸興盛的《圣經》和基督教研究的中心所在也是教會和教眾之外的大學和研究院所,而參與的人員大多是具備豐富教學和科研經驗的文學和文化教授及學者。當然,我們不存在英美所面臨的要保護西方文明和文化傳承的責任。但是,為了讓已經進入全球化國際大家庭的中國更深刻地認識與我們在思想、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層面和領域中打交道的歐美,目前我國這個基督教文化和《圣經》闡釋的研究不僅是十分必要的,而且還須進一步擴大范圍,加深探討,并力求跟上國際這一領域研究的最新發展。
建軍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到大學來深造的一名學子。這一批學生中聚集了不少十分優秀的人才,個個都是憑實力從動亂年代浮現的佼佼者。他們中的許多人現在都成為國內各單位的骨干、學術帶頭人或領軍人物。我同建軍認識多年,他是一個非常聰明且又勤奮的學者,他思想敏銳,思維清晰,而且多年教授外國文學累積了豐厚的學識。最難能可貴的是,建軍很善于進行思辨,從把握的資料中提出自己的見解,并能用簡練概括的語言把自己的意見生動地表達出來。這方面的特點在他以前的著述《演進的詩化人學》和《西方文學的人文景觀》中已有充分反映。這一次他的新作在這方面又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基督教文化和西方文學這兩個方面之中的任意一個都是十分龐大和繁雜的議題,要把它們合在一部著作中討論,而且進行較深入的評析和比較,這本身就是難度很大的工程了。何況對這兩者,之前在我國都有過一些論述,因此要做好,就要有自己的見解和新意。在這方面劉建軍教授沒有令我們失望,他成功地用自己的思路和概念為我們清晰地梳理了基督教文化的發展及它從誕生之日到后現代的今天對歐美思想文化和文學的介入和影響。
具體來說,這部著述比較全面和深入地探討了基督教文化和思想與西方文學的內在聯系,涉及的議題眾多,比如基督教如何接受希臘哲學的影響,中世紀的教會學者如何一步步修正和填補基督教對人神關系的認識,以及各個宗教和社會發展階段上的西方文學對當時的基督教思想宗旨的反映等等。全書牽涉到的概念近百計,評介所涉及的作家和作品橫跨歐美大陸。從中世紀的凱特蒙、查理大帝和歐洲主要的英雄史詩一直到20世紀的喬伊斯、卡夫卡和普魯斯特,作者系統地評述了西方的文化思想、宗教和文學之間的互動關系,并且達到了如此大的規模,這恐怕在我國外國文學界尚屬首例。
在結構上,這部著作也頗費心思。作者首先提出了基督教是歷史和社會的維系方式這個概念,然后圍繞這個維系方式的作用和內容在不同歷史階段上的演變來查看它對同時期和后世文學的影響。在這個梳理過程中,建軍不僅創立了一些易為中國讀者接受的、提綱挈領的術語和理論綱目,如文化和文明的區別,思與維的鑒別,信仰的理解和理解的信仰,情欲理性、智慧理性和政治理性,小宇宙和大宇宙等等,而且他還兼容了大多文學史評介中采用文本引文的特點,所以虛實配合,比較好看。
在評介的觀點上,《基督教文化和西方文學傳統》也注意采納了最先進的看法。最典型的例子見于作者對所謂“黑暗的中世紀”的一分為二的評論,充分肯定了當時寺院和僧侶在文化傳承和保護方面不可磨滅的功勞,比如指出君士坦丁堡一直是基督教文化和文明的中心,而本尼狄克特派僧人則是維護學術的燈光,他們在東西各地保存舊的記述,并引發新的興趣。但是,最讓我感觸的是建軍表現的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評論立場。改革開放之后,在我國的學界出現了因糾正過去生硬、簡單地運用馬列理論而走向了反面的傾向。不少學者只忙于引進最時髦的西方理論,甚至到了囫圇吞棗,似懂非懂,東施笑顰,還沾沾自喜的地步。與我國這種簡單化的揚棄態度相反,我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的過程中卻發現馬恩讀本一直是該校社會和人文學科的必讀書目,而且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也是眾多理論體系之中很受重視的一大流派。當然,在我國也有不少堅持馬克思主義社會分析和歷史主義觀點的學者。但建軍之所以在這方面給我留下了較深刻的印象,主要還是因為他并非貼標簽似的略提幾句來裝潢門面,而是切實又中肯地多處采用了馬克思的論著,很好地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審視基督教文化和歷史,并輔之以其他各派理論。在這個過程中,他也顯示了熟知西方的存在主義、解構主義和弗氏心理學等哲學、文學和文化理論。這種批評的方式和態度我以為是值得大力提倡的。
在《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傳統》這部專著即將問世之際,我要向建軍致賀。正如他在這部著作的“后記”中以詩言志所說的:“云橫天涯路無盡,求索再上赫曦臺”,我在祝賀他取得這一成績的同時,企盼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他再次求索的碩果。
劉意青
2005年初夏寫于北京大學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