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學視野下的新型毒品
- 夏國美 楊秀石等
- 6194字
- 2019-01-10 18:05:30
第四節 新型毒品流行的危害
可以說,人類從誕生時起就伴隨著安全問題,與不安全的斗爭充滿了人類歷史的全過程。
在現代社會,人類與不安全的斗爭可以劃分為三個相對獨立的系統:一是與事故相對的生產安全系統;二是與違法犯罪相對的公安系統;三是與自然災害相對的防災、抗災系統。冷戰結束以后,隨著非傳統安全問題的增加,傳統的以國家為主體、以軍事為核心手段的安全研究受到越來越多的挑戰,諸如金融風暴、恐怖主義襲擊、環境污染以及艾滋病、瘋牛病、非典恐慌等。這些事件都因其大大超出了傳統安全理論的視野而被稱為非傳統安全問題,其中包括新型毒品在全球的快速蔓延。
一、新型毒品的成癮性與危害性
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中國大陸發現第一例“搖頭丸”濫用者時,沒有人會想到以“搖頭丸”、冰毒為代表的苯丙胺類毒品和氯胺酮(K粉)等“新型毒品”會一發不可收拾地蔓延開來,在短短的幾年內便形成氣候;更不會想到新型毒品的使用人數會以超過海洛因等傳統毒品的速度增長。在許多人看來,新型毒品不像海洛因那樣有著明顯而強烈的戒斷癥狀,因此成癮性不強或根本就不會成癮。由于對新型毒品的成癮性沒有足夠的認識,許多濫用者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其危害性不足為道,這種認識往往是在與海洛因成癮者的對比中得出的:不成癮就不會損害身體,不成癮就不會違法犯罪,不成癮就不會家破人亡。但是,我們在研究中發現,新型毒品在成癮性(尤其是精神依賴性)、對人體的損害性和社會危害性(尤其是對公共健康的威脅)等方面都不亞于海洛因,甚至比海洛因更為嚴重。
(一)毒品成癮的界定
毒品成癮屬于“藥物成癮”(drug addiction)或“藥物依賴”(drug dependence)的范疇,而藥物成癮性或依賴性包含精神依賴性(獲得特定的心理效應)和身體依賴性(避免斷藥時的戒斷癥狀)兩方面的內容,它們既相互聯系又相互區別。長期以來,人們將戒斷癥狀作為判斷藥物成癮性的主要依據。
但是,20世紀60年代,世界衛生組織建議使用“藥物依賴”這一更為科學的概念來替代“藥物成癮”,以強調與藥物依賴相伴隨的那種特殊精神效應,并對其作出規范定義:“藥物與機體相互作用所造成的一種精神狀態,有時也包括身體狀態,它表現出一種強迫要連續或定期使用該藥的行為和其他反應,為的是要去感受它的精神效應,或是為了避免由于斷藥所引起的不舒適?!?/p>
20世紀90年代,這種主要以精神依賴性來認識毒品成癮性的理論在學術界的影響得到進一步深化,它認為:由于調節、形成和控制人們的認知、情緒以及社會行為的腦部機制遭到長期濫用毒品的損害,導致了一種獨特的行為障礙,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是介導產生欲望和獎賞行為的部位,毒品對這一系統的反復刺激使這部分腦部的功能發生變化,吸毒者對該毒品產生無法控制的強烈需要,并付諸行動,即克制不住地反復覓藥與濫用該藥的行為。所以,從上述理論來看,毒品成癮性主要取決于精神依賴性而非身體依賴性。
(二)新型毒品的成癮性
與鴉片、海洛因等傳統毒品相區別和對應的新型毒品,作為人工化學合成的、直接作用于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的致幻劑或興奮劑類精神藥物,在毒理學性質上具有特殊的“急性強化效應”(acute reinforcing action),會導致一次足劑量的嘗試性使用即可體驗到欣快感,連續濫用一定次數或一定時間后就會成癮。這種成癮性對身體的傷害我們在第一節里已經闡述,這里不再展開。
盡管大多數人認為新型毒品不會產生身體依賴性,但國外的研究證實,高劑量地重復使用安非他明(苯丙胺類)也會產生一系列固定的停藥綜合癥狀:服用最后一劑后數小時,使用者會“崩潰”。情緒和體能水平急劇下降,于是使用者可能沉睡24小時或更多。清醒時分,使用者會連續數天處于抑郁情緒之中。此時個體感到無助、無意義,好像她或他能做的“只是在哪兒坐以待斃”。在這期間討論死亡是平常事。當然,再次服用安非他明似乎是克服這種情緒,并再次達到高潮的最快途徑。由于這一系列癥狀是高劑量使用安非他明而發生的,也由于它能夠在一定限度內通過服用安非他明而扭轉,因此它與停藥綜合征的定義相切合。所以,高劑量的安非他明能夠導致肉體上的依賴性。
新型毒品能夠導致持續強化的精神依賴狀態,這一點已不再令人懷疑。
上述研究還證實,一些吸毒者在靜脈注射甲基苯丙胺后,立即出現騰云駕霧的快感(Flash)或全身電流般傳導的快感(Rush)。這種精神作用是導致精神依賴性產生的最大強化因子。另外,吸食甲基苯丙胺數小時后,吸毒者會出現全身疲乏、精神壓抑稱之為苯丙胺類沮喪(Amphetmines Blues)或毒品迷幻狀態復蘇后失落感(Crash)等吸毒后效果。臨床研究證實,這些效果是吸毒者渴望再次得到精神刺激的強迫性因子。苯丙胺類興奮劑的精神依賴性產生與強化因子和強迫性因子的作用有密切關系。
對上海730名新型毒品使用者的問卷調查數據表明,有35.4%的人承認存在心理成癮,并且,濫用頻率越強則主觀感覺存在心理成癮的比例越高(見圖3-6)。統計分析也表明,兩個變量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且相關系數高達0.984。以客觀的藥物依賴量表來考察,可以發現相似的結果,有35.8%的人存在藥物依賴,并且,濫用頻率越強則藥物依賴性越嚴重(見圖3-7)。統計分析同樣表明,兩個變量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且相關系數高達0.992。

圖3-6 不同濫用程度下的承認心理成癮者比例

圖3-7 不同濫用程度下的藥物依賴性平均得分
簡言之,新型毒品的軀體戒斷反應雖然不如海洛因明顯,但因其毒性強烈,連續使用一定次數或一定時間后仍會成癮,并表現為比海洛因更強烈的精神依賴,產生定期連續使用毒品的渴求和強迫使用行為。
(三)新型毒品對社會治安和公共健康的危害性
毒品對社會的危害表現在許多方面。就海洛因成癮者而言,他們主要是對社會治安構成壓力并對公共健康造成影響。研究發現,新型毒品在這兩個主要方面同樣對社會具有相當大的危害性,只是這種危害性所產生的具體原因和路徑與海洛因成癮者具有明顯的差異性。
新型毒品與傳統毒品在導致使用者違法犯罪方面有顯著不同。海洛因依賴者一般是在使用前違法犯罪,由于對毒品的強烈渴求,有些人為獲取毒資而去盜竊、搶劫。新型毒品使用者則主要是在使用后因精神障礙導致的行為失控而造成暴力、傷害等違法犯罪行為。過量或長期使用新型毒品,還往往會使吸毒者在毫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極端的自殘、自殺乃至殺人行為。
近年來,因使用新型毒品而引發的惡性治安案件已在全國許多大中城市頻頻發生。例如,一男子在旅游期間因過量吸食冰毒而產生很多人在追殺他的幻覺,于是舉刀將同行的好友捅死,并對女友和另外兩人造成重傷;一名神情恍惚的游客拿匕首“大鬧”派出所15個小時后被制服,好心民警將他送進精神病醫院后發現,男青年原來是因吸食過量新型毒品而出現幻覺。
一名男子在吸食了新型毒品后產生幻覺,認為自己被追砍,在三棟民宅之間連續上演“空中飛人”,強行闖進多間民宅,并手持菜刀劫持多人,最終被警方制服并帶走調查。
一名叫趙永江的廣州人邀請朋友到休閑中心卡拉OK房慶祝生日,因吸食新型毒品而產生幻覺,掏出一把自己攜帶的彈簧刀,見人就刺,共造成3人死亡、6人受傷,死傷人員包括趙的朋友和休閑中心工作人員。
與此相關的新聞還有:男子吸毒后產生幻覺持刀殺死出租車女司機;男子吸毒后產生幻覺醫院內欲跳樓;男子吸毒產生幻覺砍死姥姥又砍向父親;男子吸毒產生幻覺捅死妻子;男子吸毒后產生幻覺,砍下室友頭顱后自殘;男子吸毒過量產生幻覺殺人;小伙吸毒過量產生幻覺,舉刀砍死合租室友;癮君子吸毒過量產生幻覺報警自投羅網等等。
而大量關于吸食新型毒品后跳樓自殺的事件更是經常見諸報端,冰毒甚至還被稱為“自殺驅動器”。研究者發現,媒體報道的由使用新型毒品而引發的社會治安案件其實還只是冰山一角,更多此類的案件由于缺乏記錄、追問和報道而在有意無意間被“忽略”了。
新型毒品對公共健康的危害主要表現在它會加劇中國艾滋病、性病的流行。在過去的20年當中,中國確認的艾滋病感染者中的最大群體來自靜脈毒品注射者,但在2007年,性傳播首次超過其他傳播形式。這意味著艾滋病在中國正在逼向大眾人群,正在越來越向城市轉移。
聯合國《2008全球艾滋病流行狀況報告》指出,盡管全球艾滋病患者在人口中的比例出現下降,但總人數仍有所上升,在2007年達到3300萬。中國等許多國家的新增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數量出現了上升。2008年前9個月,中國又發現艾滋病病毒感染者4萬多人,截至9月底,累計報告艾滋病感染者264302例。據衛生部對疫情的估計,中國現存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和病人約70萬,其中可能有44萬人不知曉自己已經被感染。艾滋病疫情形勢依然嚴峻。
監測顯示,性傳播已成為中國艾滋病的主要傳播途徑。在2008年報告的感染者和病人中,異性性傳播占40.4%,同性性傳播占5.1%;全國有86.3%的縣(市、區)報告了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或病人;仍有40%的注射吸毒人群共用注射器,有60%的暗娼不能堅持每次使用安全套,有70%的男男性行為者最近6個月與多個性伴發生性行為,只有30%堅持使用安全套。
我們在以往的研究中注意到,由于共用針具行為的普遍存在,在中國,注射吸毒者已經成為感染艾滋病病毒的高危人群。但是,這些人感染艾滋病病毒,主要是通過血液途徑獲得的。由于海洛因屬于麻醉類毒品,它對人體的作用主要是“鎮痛”和“鎮靜”,長期使用會導致人的性欲下降,甚至喪失性需求,因此,相比之下,性途徑傳播艾滋病病毒感染的風險在該人群中并不顯著。但是,研究發現,以往的對于毒品和艾滋病風險行為關系的這種經驗認識,在新型毒品出現并流行以后已經不再適用。因為,從毒理學意義上說,新型毒品屬于興奮劑和致幻劑,它不僅可以通過使用“迷奸藥”如三唑侖引發對女性尤其是少女的性侵害,還會因毒品產生強烈的性刺激作用,導致群體性性行為,對中國遏制艾滋病的努力和公共健康構成嚴重威脅。依據如下:
(1)新型毒品會誘發使用者的性沖動,增強使用者的性能力,從而導致使用者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對730名新型毒品使用者的問卷調查發現:使用新型毒品后,興奮感、發泄欲和性沖動等藥效反應被報告的比例高達53.7%;冰毒和搖頭丸被報告具有明顯的性刺激作用的比例分別達到46.2%和44.5%;34.1%的人承認在調查前一個月內與配偶之外的人在使用新型毒品之后發生過性關系。以上數據反映的情況可以得到下述訪談記錄的輔證:“經常吸冰的人,都要‘散冰’的,也就是要做愛。就是特別控制不住自己,想干什么就非要干成不可,想做愛就憋不住?!薄鞍l生性關系是一定的,光溜冰有什么意思?我的外號叫‘吸塵器’,我可以一直‘打K',打完就去做,做完再來打。”
(2)新型毒品的使用者會發展出復雜的性伴網絡,而且,多次、輪換甚至群交等性行為方式被更多地采用以替代簡單的兩人單次性行為。問卷調查發現:54.8%的人承認有臨時性伴,這些臨時性伴包括戀人或情人、熟悉的朋友、不太熟悉的朋友、商業性交易者和娛樂服務場所偶遇者等;22.6%的人承認調查前的三次性行為對象不是同一個人;28.1%的人承認與因用藥而結識的新朋友發生過性關系;10.4%的人承認用藥后發生過群交或濫交行為。以下的受訪者自白作了更加觸目驚心的說明:“玩這個藥以后經常找小姐,一起玩藥的朋友,不管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好多都有過性關系。”“我們一般都找幾個小姐一起玩,也會交換,就是和這個玩過了,再換一個人玩。吸了這個,只做一次不夠過癮,要多幾次才能完全放出來,才會舒服。”
(3)對艾滋病風險的盲目樂觀和對性伴侶的盲目信任,使新型毒品使用者很少有使用安全套的保護意識,而且,藥物刺激所產生的病態式興奮也導致在性活動中難以堅持使用安全套。問卷調查發現:盡管89.9%的人清楚地知道性交是傳染艾滋病的重要途徑之一,但是,卻僅有10.4%的人認為自己可能面臨著艾滋病風險,同時僅有2.3%的人認為自己的性伴侶可能面臨著艾滋病風險;在71.2%的人沒有進行過艾滋病病毒感染檢查的情況下,卻有92.7%的人明確認為自己不可能感染艾滋病病毒;在與臨時性伴發生性關系時,每次都堅持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僅為18.8%,而與固定性伴發生性關系時,每次都不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卻高達57.8%;就調查前一個月內的性行為而言,堅持每次都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僅為11.0%;就調查前三次性行為而言,三次都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僅為20.1%。正如一些受訪者在訪談時所說的:“有時候戴,有時候不戴。有時候戴了套一點感覺都沒有,到最后受不了,又拿下來了。我都挺注意的,做過之后會仔細地洗,應該不會有事?!薄傲锉竽睦镞€顧得上戴套,那時就是非常興奮地想發泄。不怕得病,你不知道,冰這個東西本來就殺菌,溜冰以后得不上病?!?/p>
二、新型毒品對社會文明的破壞
人類文明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進步狀態。這種進步狀態包括靜態和動態兩個層面:從靜態上看,它是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進步成果;從動態的角度看,它是人類社會不斷進化發展的過程。文化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狀態。它也包括兩個層面:從靜態上看,它是人類在社會實踐中創造的一切成果;從動態上看,它是人類社會不斷變化的過程。文明是文化的升華。文明以文化為基礎,但又高于文化。歷史上人類創造了數不清道不完的物質成果、精神成果和政治成果,其中既有進步的優秀的傳世之作,也有落后的甚至是腐朽的糟粕之物。同時,人類社會也經歷了猶如黃河一樣曲折發展的過程,其中既有興旺發達的盛世,也有滿目瘡痍的衰朝。無論是精華或是糟粕,也無論是盛世或是衰朝,它們都是人類文化的表現形式,因而也都可以視之為文化。然而,文明則不同,文明不能與野蠻、落后、糟粕為伍,它只能與進化、進步、精華為營。因此,只有真正反映時代發展要求的并且是與時俱進的文化成果才稱得上是人類文明的因素??梢?,正確優秀的社會文化,可以促進社會文明發展進步,促進人類社會興旺發達;而沒落腐朽的文化,就會阻礙社會文明發展進步,導致人類社會衰敗倒退。
新型毒品的使用行為具有瘋狂的娛樂性,它是用快感與性來沖擊人性的底線。近年來,在西方流行文化的沖擊下,體驗快感和愉悅身體已經成為年輕人時尚生活的潮流,而新型毒品的出現則加速了這一潮流的涌動。濫用新型毒品后產生的群體性瘋狂和性交行為是一種突破人性底線的身體互動游戲,也是毀滅人類文明底線的墮落游戲。一些不法商人為了獲取高額利潤,以新型毒品可以提高性欲為誘餌,不斷在娛樂服務場所和賓館酒店向人們提供新型毒品。由于“陪溜”(陪人使用毒品并發生性行為)一次可獲1000—2000元的高額收入,導致部分陪酒女性改為“陪溜”新型毒品。上海最近的一則報道說,一名16歲的足浴房女孩因和三個男人一起吸食冰毒后死亡。同時,新型毒品及使用人群又大量出現在麻將館和地下賭場,這些帶有黑社會性質的地下暴利產業不僅成為社會問題的叢生地帶,同時也成為濫用新型毒品衍生出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幫兇。
最不容忽視的是新型毒品濫用與亞文化的關系。毒品亞文化對使用者的影響并使其實現高度的文化認同是新型毒品問題的主要根源。新型毒品亞文化迎合了青少年崇尚個性張揚、叛逆家庭與社會、追求人生享樂的心理。目前,在中國的吸毒圈內,新型毒品亞文化正在以各種新的話語和引人入彀的方法不斷適應毒品種類的變化和對抗禁毒宣傳。
總之,新型毒品從一開始就給人們帶來多重效應,混淆了不同性質的消費關系,既為傳統毒品的依賴者提供了一條新的可以掩飾其行為的道路,又給剛涉足毒品的年輕人挖掘了一個覆蓋著彩虹的陷阱。在流行的消費觀念風潮的裹挾下,新型毒品很輕易地就以新的時尚形式進入了追求娛樂刺激不斷升級的人們的消費視野。新型毒品的瘋狂娛樂性、對人性底線的毀滅性、對價值理性的沖擊性,正在破壞人類文明的基礎。這種破壞將在潛移默化中腐蝕人類的信仰和理想,摧毀文明社會的理性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