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全二冊)
- 鄭天挺著 俞國林點校
- 8841字
- 2019-01-10 17:59:54
一月
一日 陰歷丁丑年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六 晴 晨霧 晚微云
晨晴,有霧。黃昏微云。吾以十二月十四日抵長沙,晴暄和暖,不似嚴冬,越三日而陰云綿延十馀日,迄昨日始放晴。大抵長沙天氣,晴則暖,雨則寒,其間相差若一月,然寒時雖凜冽,不似北方之勁風刺骨也。
上午黃孝岐來函。羅膺中庸來。馬巽伯巽來。偕馬巽伯、章矛塵廷謙至蔣孟鄰師家。午偕蔣孟鄰師夫婦、章矛塵、王文伯徵至挹爽樓午飯。下午偕矛塵、文伯,度江游岳麓山。乘肩輿,登山崖,徑幽曲,林木叢翳。經愛晚亭、麓山寺、張墓、古佛崖,至白鶴泉小憩,飲泉水。更登云麓宮,道經印心石屋,僅一楹門,扃不得入,不知即陶文毅讀書處否。云麓宮為羽流所居,伺應均道者。有望湘亭,為南峰最高處,眺望久之。又有五岳宮,祀五岳,塑像均以木障之,豈道家規矩歟?時天色已晏,乃下山,乘肩輿至湖南大學門首,步行至渡口,歸校已六時矣。歸校,知三弟自湘潭來,飯后往旅館視之。三弟亂后自南京避居蕪湖,又自蕪湖避居湘潭,已三月矣。前聞余來,乃就商行止,勸其先歸家小住,今日偕海平六哥及六哥如夫人、二小兒來長沙,擬明日同歸也。談至夜十時,歸校。
二日 陰歷十二月初一日 陰 夜雨
上午包尹輔、乾元父子來。沈肅文來。肅文月前喪偶,今日以挽內聯相示,并詢傷慟何時始可稍殺,告以應善自排解,少思,求若傷慟,固無時可殺也,言竟不禁泫然。十一時往視三弟、六哥,同出午飯。飯后同三弟來校,晤矛塵、膺中、肅文,談至六時。三弟與矛塵同往晚飯,余應王文伯挹爽樓飲饌之召。晚飯后再至梅村旅社,視三弟、六哥,決以明晨六時乘粵漢車至廣州。十一時歸。
三日 星期一 陰 雨
上午讀《隋書》《唐書》《通鑒紀事本末》諸書,備授課之需。午巽伯來,同出食面。下午二時半至三時半授課,講述隋唐五代史參考書。下午仍讀《隋書》。
四日 陰
上午讀《隋書》《唐書》。下午一時半,聞飛機來襲警報,入地下室暫避。此為余來長沙后第三次警報。下午二時半解除,未見機至。晚詣樊逵羽際昌同飯,夜聞今日飛機在武漢投彈。
五日 陰
晨晤朱騮先家驊、羅志希家倫。上午讀隋唐史書。下午二時半至三時半授課楊隋世系及姓氏,《隋書·高祖紀》謂漢太尉震八代孫鉉仕燕,為北平太守,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謂震五子,牧、里、秉、讓、奉。牧二子,統、馥,十世孫孕,孕六世孫渠,渠生鉉,是震至鉉,凡二十世也。兩書相差十二世,此一事也。近人王嶧山桐齡謂史稱楊氏之先,家于武川,以宇文泰、賀拔勝、獨孤信諸人之舊為鮮卑大人而家于武川例之,楊氏或亦鮮卑之后也。又楊氏嘗賜姓普六茹,其來必有所本,似即復姓非賜姓也。〔陳寅恪曰:“或疑所謂賜姓者,實即復姓之意。寅恪請舉一事以明其不然。《隋書》卷五十五《周搖傳》云:‘其先與魏同源,初為普乃氏,及居洛陽,改為周氏……周閔帝受禪,賜姓車非氏。’據此,若賜姓果即復姓,則周搖應賜姓普乃氏,而非車非氏矣。”見《李唐氏族之推測》。〕柯燕舲昌泗駁之,以為漢人徙居塞上,《魏書·世祖紀》《高允傳》皆有明文,武川所居不必盡為鮮卑,《唐書·宰相世系表》載楊鉉之父名渠,又觀王房楊氏本出渠孫,與后周時嘗賜姓屋呂引氏同出一支,而賜姓不同,其非復姓可知,此又一事也。兩者皆待詳考。下課后詣膺中,遇伍叔儻倜,談至六時歸。
六日 陰歷十二月初五日 陰 寒
今日小寒節。讀《唐書》及陳寅恪考訂唐室姓氏種族譜文。下午偕趙廉澄廼摶、周濯生作仁同出散步,過柳德興,食湯團,長沙第一家也。
七日 星期五 晴
晨七時,余尚未起床,聞叩門聲。起視,知為羅莘田常培、魏建功、陳雪屏镈,不禁狂喜。三君與余,同自北平南來,以授課留南岳分校,今日來長沙小住。下午二時半至三時授課,講述楊氏代周。五時半偕莘田、建功、雪屏詣逵羽,小坐,同至挹爽樓便飯。飯后歸校。
八日 陰 風
晨四時馀,為彈藥聲驚覺,連續不絕若機關槍,又若爆竹。以為生變,急披衣起,見東南向火光燭天,爆聲維巨而疏緩,不類有子彈飛掠,時同住泰半起視,均莫詳其故。或以為彈藥庫失慎,或以為商店失慎,延至五時馀始熄,乃與矛塵、莘田、雪屏起以待旦。八時半偕矛塵至靈官渡,送巽伯乘水上飛機赴漢。觀飛機自湘江疾駛,凌空而起,厥狀絕佳。十時歸校。下午二時偕建功至車站取行囊。三時半至健身浴室洗澡。先后來者有孫伏園、趙水澄及建功、莘田、雪屏、矛塵諸人,浴后偕莘田至書肆,見石印書數種,論價均不合。晚蔣夫人召在家飲饌,孟鄰師以昨晨往漢口,今日由夫人設饌,為莘田、雪屏、建功諸人洗塵。座中有楊今甫振聲、秦縝略瓚、王霖之烈及矛塵、濯生、廉澄。九時與霖之步行歸校。姚從吾士鰲、建功、雪屏、矛塵來談,夜一時,始各散去。
九日 陰歷十二月初八日 晴
上午莘田、雪屏、建功來談,同詣膺中,小坐,歸。作書告諸兒。作書致黃書勛,為家中匯款事。作書致徐軾游誦明,為匯還北平大學借款事。十二時至蔣家便飯,飯后歸校。三時邱大年椿自南岳來,亦自平同出者。七時送蔣慰堂復璁、陳雪屏乘火車至漢口,未及候車開,歸校。
十日 星期一 陰
上午讀隋唐史參考書,午顧一樵毓琇來。一樵新內室為教育次長,今晨方自漢飛歸,據云臨時大學決遷昆明,請孟鄰師先往籌備。此孟鄰師昨日下午謁奉化所決定也。午飯后張怡蓀煦來,新自香港到長沙。二時半授課一小時,講述隋平江南。下課后偕建功、莘田、怡蓀、膺中小談,同出購物。晚今甫約便飯。
十一日 陰歷十二月初十日 陰 寒
上午讀陳寅恪考證李唐氏族諸文。十一時十五分聞警報,入地下室暫避。下午仍讀陳文。晚飯后偕子水同出購物,知上午警報系飛機在武漢投彈。作書告諸兒。傳孟真斯年來談臨時大學遷昆明后,將請孟鄰師為校長,此事孟真聞之陳之邁,之邁聞之顧一樵。孟真意,事果實現,可請周枚蓀炳琳回校,以調停于清華、南開、北大三校之間,余甚然之。
讀熊子真先生十力致湯錫予用彤、羅膺中書,有“毅生、莘田在北平持守得力,天稟實好,亦吾所念”之語,為之感奮。
十二日 星期三 陰 風
上午準備教材。下午授課一小時,續述隋平江南。課畢,詣膺中,遇叔儻,談甚久,同出食牛肉,莘田、建功、矛塵偕行。飯后步行,歸道經劉松柏筆莊,看舊墨。購天府元香一笏,高永有監制,背鐫雙龍紋,其間有字,頂有“慎馀堂”三字,側有“杜文元鑒定”五字,不詳其年代,色殊舊,歸試之,似松煙也。
十三日 陰歷十二月十二日 陰
上下午均讀陳寅恪考訂李唐氏族文。陳氏以為,李唐先世本為漢族,或為趙郡李氏徙居柏仁者,以非華盛宗門,漸染胡俗,故有李初古拔之命名,召無移鎮及家于武川之事,其后始改趙郡之姓望而為隴西。因李抗父子事跡與其先世相似,遂進而偽稱西涼嫡裔,其說甚辯。晚飯后至縵云室購紙,詹彥文購墨,得學古齋墨五笏,滴露含珠五笏,價二圓,殊廉。今日日記所用是也。購物后步行歸校,道經瀏正街,有面食店方作法事,鐃鈸雜作,一人時裝,載步載誦,手烏紙扇,翻舞以佐節奏。詢之路人,稱曰“沖鑼”,巫覡之遺也。古稱楚人好鬼,信然。〔勞幹云,沖鑼有一調為以《楚辭·大招》譜之,字字相合。勞君,湘人,現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十四日 陰歷十二月十三日 微晴
上午孟鄰師自漢口歸,臨時大學決遷昆明。下午授課一小時。晚飯后偕莘田、建功、矛塵、廉澄、縝略往觀湘劇,腔調有若高腔,句末有含聲幫腔,歌時無絲弦佐奏。九時步行歸。
十五日 星期六 微陰
晨八時未盥漱,聞警報,避入地下室。迄九時,仍無來襲信息,乃出而盥漱,并早餐。九時五十分解除,十一時五分再傳警報,十一時半解除。上午入地下室兩次,以故一書未讀。下午讀《唐書》。聞孟鄰師染疴,往省視。往三合酒家賀陳之邁結婚。晚飯后洗澡。
十六日 陰歷十二月十五日 陰 雨 寒
上午作書告諸兒。作書致王勁聞表姐夫。作書致張镕西表兄。作書致三弟。下午三時偕大年訪陳勛仲復光,暢談至五時,同登天心閣,故城樓也,今為公園。六時李麋壽祖蔭約在家食祁陽饌。九時歸校。
十七日 星期一 陰 微雨
上午讀隋唐史書。下午授課一小時,述隋末群盜之起,大體據《隋書·食貨志序》以立論。晚與矛塵約逵羽往奇珍閣食面。明日為逵羽四十生日,逵羽自北歸,頗不利于眾口,聚宴鮮在座,吾儕深同情之。今日逵羽飲大醉,余送之歸寢,嘔吐狼藉。
十八日 陰歷十二月十七日 陰 雨
上午偕莘田詣怡蓀,方躬繕藏文對語書。怡蓀近年專心蒙藏語文,造詣甚深。今在患難中猶孜孜不已,可佩也。自怡蓀處出,謁蔣孟鄰師及孫伏園、趙水澄,均不值。午莘田、雪屏約逵羽在長沙酒家飲饌,余及矛塵、廉澄、建功陪坐。壁間懸有李梅盦瑞清聯、陳散原三立詩扇。李聯書于宣統元年,嚴整有逸趣,與晚年所作若丘引狀者迥殊。陳扇作于光緒七年,其少年作也,極佳。散原老人于今秋(以陽歷記則在二十六年)憂國絕食,以致不起,對之肅然。飯后偕雪屏、建功、莘田游玉泉街書肆,余得聚珍巾箱本《水經注》一部,價一圓二角;建功得《海陵文鈔》一部,價三圓三角;莘田得曾文正六尺聯一,描金紅蠟箋行書,文曰:“世事多從忙里錯,好人半是苦中來。”上款為“云仙仁弟親家性近急遽,纂聯奉贈”,下題“同治元年八月”,蓋書貽郭云仙嵩燾者也。眾皆定為真跡,而價僅三圓馀,尤廉。四時歸校。讀《隋書·煬帝紀》,摘煬帝游幸征狩所至及群盜姓名寇掠之數,成《煬帝游幸表》,《隋末群雄表》未竟。晚飯后子水來談,因及莘田所得曾聯,子水云其語蓋出于陸桴亭“天下事何嘗不是忙里錯了”,又云曾文正尚有“天下無難事,天下無易事;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一聯,尤為名言。子水嘗自號“詩禮堂”,并撰聯曰:“利民人序后嗣,哀窈窕思賢才”,又嘗集《文選》“飄飖放心意,窈窕究天人”,韓文公句“陋室有文史,冥觀洞古今”為聯,亦是以見其胸臆也。子水肄業北京大學,專攻算學,游學德國則究地理。然其國學根柢之深,讀書之多,非吾所及之。晚翻閱八賢手札,胡文忠稱左文襄為老亮、郭意誠為新亮、郭云仙為南岳長老。吾自少心儀諸葛公,儕輩嘗以丞相相戲。夏間留平守校,膺中、莘田、雪屏又戲呼為文毅。及決意南來,欲留衡山講述,遂自號南岳僧。偶讀諸札,不禁啞然。然諸賢宏濟之略,又豈小子之所及哉!勉之!勉之!
十九日 星期三 雨
上午讀錄《隋煬帝游幸》及《隋末群雄表》。《煬帝紀》所述已竟,尚須從《唐書》及《通鑒》補之。下午授課一小時,講述李唐姓氏問題。四時偕矛塵照像,備領經安南入滇護照之用。五時謁孟鄰師,談臨時大學遷昆明后,將以周梅蓀為總務長、潘光旦為教務長、黃子堅為建設長、胡適之師為文學院長、吳正之為理學院長、方顯庭為法商學院長、施嘉煬為工學院長,談至九時歸校。
二十日 陰歷十二月十九日 雨 寒
九時往謁孟鄰師,十時歸校。晚沈肅文約在長沙酒家便飯,九時歸校。下午周梅蓀來,談甚久。
二十一日 星期五 雪 寒 大寒節
上午讀《舊唐書》高祖、太宗本紀,錄《隋末群雄》竟。下午授課一小時,講述李唐氏族竟。四時偕雪屏、濯生、廉澄出街購物。六時張怡蓀約在民眾菜館便飯。座凡莘田、建功、矛塵、膺中賓主六人,以吾儕將往昆明,勸余留意南詔史料,余方治隋唐史,聞之欣然。座中默擬一目,世系第一,疆域第二,禮俗第三,語文第四,典制第五,傳記第六,名曰“南詔書”,更定后再與怡蓀諸人商之。九時歸校。
二十二日 陰歷十二月二十一日 陰 夜有星
上午讀《新唐書·南蠻傳》。詣膺中,小談。下午一時半詣勛仲,小談,歸。四時偕雪屏游犁頭街、玉泉街諸古玩肆及書肆,見方以魯墨二丸,的系明代物,惟皮澤較差,索值七十元。又見《新舊唐書合鈔》一部,索值三十元,均議價未洽。晚飯后往健身浴室澡身,遇王陸一。
二十三日 星期日 晴
竟日未出門,亦未讀書。得晏女十二月十七日書,知家中安好。作書告諸兒。得楊壯飛重慶家書,復之告以將入滇。作書致周伯翔一鶴,告以二月初入滇。作書致李曉宇續祖、俞益之崇智,告以學校遷滇。作書致張三表姐,詢問三弟行蹤。下午四時開全體教職員茶話會,由梅月涵貽琦報告遷滇辦法。晚孟鄰師來談,囑早入滇。九時許與矛塵、建功、雪屏至飶香居食餛飩,長沙最負盛譽者也。
二十四日 陰歷十二月二十三日 陰
上午往東車站接洽車輛。訪周萸生復、伍叔儻俶,同往健樂園午飯,亦為接洽車輛事。萸生為紹介李永芳段長。健樂園為長沙名酒家,以譚組庵延闿庖廚相號召,所制名肴皆以畏公為名,如畏公魚翅、畏公豆腐之類。組老遜清以會元入詞林,才名藉甚。入民國后總師干主中樞,厥功尤偉。今獨以飲饌傳,非所以敬元老也,心實傷之。組公自號無畏,而世人稱之曰畏公,亦趣。下午往北車站晤李永芳段長,請其代定二十六日車票六張,并為同仁定包車一輛。余原定二月三四日偕同仁同行,昨承孟鄰師囑,乃改定二十六日與矛塵、建功、莘田、雪屏諸人先行。以同仁曾以接洽車輛事相委,遂將探詢所得詳為開列,凡十六則。自湘入滇,各路路程票價、鈔券、護照諸事,均備焉。或可以贖吾先行之愆乎?六時陳克生瑾昆約飲曲園。八時北大開臨時校務會議報告遷滇并設駐滇辦事處,以余司總務。此次南來,決意讀書,以事務相強,殊非所望。今晨九時得飛機警報,避入地下室,半小時解除。晚聞系在宜昌投彈。
二十五日 星期二 陰
上午作函致龔仲鈞自知,告以日內隨孟鄰師入滇。作函致趙建卿,請其在昆明代覓房舍。作函致沈仲章,告以日內到滇。下午檢行裝。四時聞校中得漢口來函,教育部當局于遷滇一事尚有異議,孟鄰師決緩行,吾輩行期亦改。四時半偕莘田、建功、雪屏登天心閣。六時歸校。
二十六日 陰歷十二月二十五日 陰
上午檢《通鑒》。下午偕雪屏同出洗澡,往玉泉街看舊書,無所獲。遠東加非館食點心。晚在清溪閣食面。歸校。與矛塵、莘田商訂文稿至夜深。
二十七日 星期四 陰 雨
上午讀《通鑒》。孟真聞余將購《新舊唐書合鈔》,舉其所藏初印本以贈。下午偕膺中、雪屏至玉泉街、犁頭街各古玩舊書店巡視。余得舊印一方,似青田石,朱文“定有知音”四字,邊款曰“嘉慶壬申十月雪中小池為鶴丹先生作時年七十三”。雪屏甚喜之,即以為贈。又得藏修書屋刊《述古叢鈔三集》本《南唐書合刻》一種,知不足齋本《默記》一種,有校語。據編末所記,蓋葉郋園德輝之侄某所過錄者也。其記曰“頃從伯父郋園先生處假得舊抄本,上有硃綠紫黃四色筆評校簡端,‘默記’下標例云:朱、鮑校具用硃筆,兔床校先用紫筆繼用綠筆,唯黃色筆校則未標何人。據后陳仲魚跋更有一二改正處,則用黃筆。然則黃筆當出陳校矣。戊午歲偶于書肆又得彭蕓楣校抄本,其中改正之處多有駕乎吳本之上者。家居多暇,因取此本為主而以家藏二抄本校改于上方”云云。下題“己未孟夏葉□□記于拾經廔”,“葉”下二字闕,蓋書賈所挖。吾聞郋園有侄名啟勛,頗好書,郋園所藏北宋小字本《說文》即在其家。豈其人乎?己未為民國八年。六時往坡子街購墨。六時半歸校。
今日偶思及規劃籌謀,不患不精明而患不周密,不難于忠盡而難于無私。凡事不可有我,而不可無人。
二十八日 陰歷十二月二十七日 雨
昨日由莘田處假得《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一部。今日披讀一遍,凡四卷,附錄一卷朱為弼手稿,〔卷二多阮氏手跡。〕其子善旂裝褾,從孫之榛編次,前有善旂題記,末有之榛題記,附錄葉志銑道光丙午、張廷濟道光二十七年、徐同柏道光二十七年、路慎莊道光二十八年、湯金釗咸豐癸丑、陳慶鏞咸豐三年、莫友芝無年月、俞樾光緒七年、吳云光緒壬午、黃彭年光緒十六年十家跋尾,蓋平湖朱氏新安先澤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各冊分出單行者也。卷一二原題“鉏經堂金石跋上下卷”,三四原題“伯右甫吉金古文釋上下”,今改題“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者,明此書為阮氏《鐘鼎款識》所從出也。世亦以此為文達盛德之累,然兩書實互有異同。俞曲園、黃陶樓兩跋條舉綦多,而黃氏括為十五例,尤稱詳盡。有先生摹器可補阮者,有器形雖佚款字可補阮者,有阮稿可補今刻器者,有先生說可補今闕者,有今刻不別白可證阮所本者,有此釋文視阮為詳者,有釋文視阮為略者,有摹文視阮為略者,有與阮刻異而是者,有與阮刻異而非者,有與阮刻異而可并存者,有經阮筆改而與今本同者,有經阮筆改而與今本異者,有阮稿按語可補今遺者,有阮稿與今本不同者。文達萃十二家吉金拓本以續薛尚功之書,于吳侃叔東發、錢獻之坫、莊述祖□□、程瑤田易疇諸家說皆明標姓字,朱氏為十二家之一,何必強據其書?反覆讀之,始知其不然。卷一朱善旂題記曰:“侍郎公鉏經堂金石跋上冊二十九頁,此即《積古齋鐘鼎款識》藁本也。觀此標目題識及冊內,先嚴諱有改作,阮太傅名處亦有署名處空出而太夫子自填者,則此書先成而積古齋之名轉為后起矣。”案此冊冊面題“鉏經堂金石跋”,而冊內首頁第一行仍題“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卷一“揚州阮氏編錄”均為朱氏手跡,而表里不一,明系權用已題簽之空冊鈔錄其文,故阮氏于冊面別書“積古齋續鐘鼎款識”八字,所以便檢尋,非改書名也。此一事也。善旂題記又曰“周師旦鼎釋文后,太傅加注數十字于上方,內有及觀此冊”云云,益見是書本非為積古齋刻款識而始著,太傅特更名而借用耳。案周師旦鼎見卷四《伯右甫吉金古文釋》下冊,阮氏題曰:“元購得秦檜家廟銅豆一器,其銘詞自稱師臣檜。奸妄不臣,即此可見。及觀此冊,知所本在此,正如魏晉上擬禪受耳。”阮氏之意,蓋謂秦檜妄效周公師旦之稱,自號師臣也。朱氏釋文于周公立文王廟考證較詳,于師旦無他證。且師臣所本,僅在師旦鼎,何與此全冊?可知阮氏題識,蓋誤鼎字為冊字耳。此二事也。卷三《伯右甫吉金古文釋》前有朱氏題記四十六字,卷中每條下均有“弼曰”云云。此朱氏所自著,無疑其中經阮氏潤飾刪訂者八條,八條之中改“弼曰”為“案”者二條,仍存“弼曰”者二條,去“弼曰”者四條。從無改“弼曰”為阮氏之名者。且阮氏改定處均較原作為長,可知善旂所謂太傅特更名借用之說,實無稽也。此三事也。卷四善旂為《伯右甫吉金古文釋》下冊,凡二十葉,皆不稱“弼曰”,與上冊體例迥殊,疑非一書,且朱氏自記明曰“吉金文卅六種,揚州江秋史侍御德量摹本,積古齋藏之。弼假得手摹成冊,略附詮釋。時嘉慶癸亥仲秋十八日”云云,上冊所收已足三十六種,必不能更有下冊,此善旂之誤也。此四事也。卷四商舉己卣二原稿作“□謂舉飲酒也”云云,阮氏抹去“□謂”,改為“平湖朱右甫為弼”云云,云此可證阮氏不惟無攘善之心,且有歸善之美。此五事也。卷四“周季
鼎”原稿有“□謂周王無徙居楚麓事,朱右甫云王疑是王子朝”云云,“周弡仲簠”原稿有“□謂歐陽氏《集古錄》云,張仲器銘四其文皆同。而轉注偏旁左右或異,阮氏抹去轉注二字。今以薛氏摹本及此拓本校之,又互有不同。吳侃叔、朱右甫并云弡字當釋作張”云云,可證此冊決非朱氏自著而先成者,否則何必自稱姓字耶?〔卷四“漢元嘉刀”一條,亦有朱右甫云云云。卷四“宋平功鐘”一條,原稿亦有朱右甫云云云。阮氏將全文均抹去。〕此六事也。卷二“商兒癸句兵”有“此器已纂入《山左金石志》,足跡形誤摹作孫字”云云,此可證書實為阮氏作也。此七事也。卷二“商亞爵”有阮氏手稿,其后又有朱氏清稿,稍加潤飾,卷四末頁有阮氏《釋商亞父丁爵》,亞字手書長稿,而卷一“商父辛鼎”朱氏稿本即襲用其說,而文字略有更易,可知世傳阮氏書全出朱手,亦不盡然也。此八事也。附錄張叔未跋文有“比戌秋南還嘉慶壬戌之秋,適相國阮夫子纂輯《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
,廷濟因盡奉篋中所有之文,并備標藏者某某,略附鄙說一二”云云,可證阮氏匯集眾說以成其書,非求之于一家也。此九事也。善旂《伯右甫吉金古文釋題記》曰:“先大夫就浙撫阮公聘,課小云、世文常生等三人于積古齋,在嘉慶己未四年二月至五月,始至武林節署。此題癸亥八年,又在后五年已登賢之后。是年三十三歲,《積古齋款識》成于嘉慶九年甲子,此在其先一年所著”云云。案張叔未跋文,阮書壬戌七年已在纂輯,實在朱稿之前。又葉東卿志銑跋文有“茮堂老友乙丑計偕北上,持阮相國書來訂交。因時以金石文字相商榷”,乙丑為嘉慶十年,則《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
告成后始北上也。此十事也。據此可證阮氏之書實萃諸家之說之長,非出于一人一時之手,尤非掠人之美。其纂輯之任委之朱右甫,而阮氏亦嘗自撰述其定本,更經諸家參訂,故稿本與刻本頗有異同。非全出之朱氏,尤非朱氏先有成書而阮氏借名刻之也。善旂意在顯揚其親,可謂孝思不匱,惜其未能細讀父書也。此書莘田得之于孟真,孟真題記有云:“阮公自居編錄而已,何曾攘善?”又云:“今更以此稿校阮書,增易至多。阮君猶獨標其編定審釋焉,是則阮未嘗攘朱之善,朱子乃欲攘阮之善矣。”可謂先獲我心矣。惟孟真謂“簽題鉏經堂,未必非朱君自喜其力。蕓臺改之,以從實也。要之,題積古齋之稿必在先,簽必在后,此無疑也”,與余見不同,日內更詳讀之。下午偕建功、莘田同往澄觀閣看古玩,莘、建各得一硯,余無所獲。六時逵羽約在曲園便飯,飯后歸校。玩物喪志,而貪嫉之念隨之。今后擬不再尋求,且不復為友好尋求矣。念之念之。
二十九日 星期六 大雨
上午讀《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并續寫昨日日記。下午至北車站接洽二月三日赴粵車輛。清華史學會開茶話會,余稍坐,出。偕孟鄰師購物。
三十日 陰歷十二月二十九日 陰
上午讀《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完成前日日記。午作書告諸兒,家書第十六號。下午偕矛塵、建功往健身浴室洗澡理發。校門有售燈者,各書吉祥文字及官銜名。有小兒年七八歲,圍觀,有羨慕意。余購一軍長燈贈之,并為之祝曰“愿汝長成為軍長”,小兒大樂。晚校中同仁聚餐,到二十四人,除孟鄰師夫婦、江澤涵夫婦、李麋壽外,家屬均留北平。非亂離之際,除夕不能有此盛會也。余自有生以來,未嘗在客中度歲,亦從無除夕元旦不祭祖者,思之惶憮。晚飯后膺中約往度歲,十時半歸校。余與矛塵、雪屏、莘田作西洋葉子戲,至五時始散。默祝,然后就寢。
三十一日 陰歷戊寅年正月初一日 雨
十時起。與孟鄰師、楊今甫、葉公超、張佛泉、秦縝略、樊逵羽諸人閑談。十二時念諸兒必在祭祖上供,小子千里遠客,不能禮拜,乃遙望默祝。午飯后與莘田談治史,遇商錫永承祚。四時檢閱《新舊唐書合鈔》。姚從吾來談。六時膺中約食餃子。元旦食餃子,北平舊俗也。膺中、雪屏各出詩謎互猜之,不覺至夜午,辭出,而校門已閉。不得已與莘田、雪屏、建功、逵羽、矛塵復歸膺中處,坐候天明,始歸。
從吾示以去年十一月一日至十日湖南《力報》,有《淪陷后之平津》一文。其述名校情形,有“北大之鄭某支柱艱危,為孤臣孽子,忍辱負重”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