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剎那清歡
- 白槿湖
- 4895字
- 2019-04-16 17:44:08
他想到自己剛才在來的路上,是本來打算批評秦如眷的,是來討要那三百塊錢醫藥費的,老鄒暗自罵了自己,這樣的家庭,他還能開得了什么口。
“鄒老師,你看這……”她想說,想說你看這可怎么好,想說你看這多亂,想說你看這多糟糕,卻沒有說出聲,嗓子硬了,啞了,說不下去了。
秦如眷站在一旁,赤著腳,不知所措的漲紅了臉,她第一次最柔軟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面前,在人前,她總是裝的無所事事天塌下來也不怕也無所謂愛誰誰的樣子,可是此刻,那些偽裝都傾崩,原來是這么不堪一擊。
她假裝的那座本以為固若金湯的城池,一下就坍塌。
原來,原來我是這么愛哭。
她站在原地,瘋了的秦荷仍在聲聲追問著白哥的下落,秦如眷在這一幕里,相望著老鄒,淚濕滿了眼。
“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一個人,你還是個孩子,你怎么承擔?嗯?”老鄒柔和地聲音問,他覺得這個染著紅發和不良少年在一起大笑大鬧的女孩子,只是在咽淚裝歡。
是的,因為怕人問津,所以咽淚裝歡。
“我……我應該還可以撐一段時間,還有一些米,還可以吃,梅姨也經常來看我們,我還可以去幫對面的紡織廠整理線頭,我們的生活,還是可以的。”秦如眷偏過臉,使勁地閉緊眼睛,將眼淚擠了出來,用手背迅速擦掉。
“我看到,門上貼著催繳納電費,是不是沒錢交?我這有,你先拿著用。”老鄒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剛發的工資,來要錢沒要到,忍不住還想往外掏,也不管回家怎么向老婆交待了。
全班同學都清楚老鄒是名副其實的妻管嚴,按時的工資,少了五十塊錢,師娘都會打電話到學校旁敲打探一下,是出了名的河東獅吼。
“不用,鄒老師,真的不用,我有錢,我有錢用,那個醫藥費我會盡快還給你,我給你添麻煩了。”秦如眷說著,扶起賴在地上撿灑在地上的米飯吃的秦荷。
老鄒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安慰這一對母女,他不放心地說:“是不是已經斷電了,你今晚怎么度過,沒有燈,怎么辦。”
秦如眷轉身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個木筐,木筐里裝滿了一筐紅色的塊狀物體,她吃力地抬到老鄒面前,欣喜地說:“沒燈沒事的,今天下午我去大慈庵,那里的老師傅給我了這一大筐蠟燭油,這些蠟燭油,都夠我燒一個月的照明了。我能省點就省點,以后帶我媽去看病。”
老鄒盯著那一筐紅蠟燭油,那大塊大塊的蠟燭油,還透著寺廟里的香氣。秦如眷臉上澄澈的微笑,以及她瘦瘦干巴的四肢,抬著這一筐蠟燭油,開心朝他笑,那滿足的笑,多讓人心疼。
“以后家里有事,就找我,記住了,過兩天去上課,別拖欠了太多課程,我相信你的最聰慧的女孩子,英語哪里不會,我給你輔導。”老鄒說。
“好的,謝謝你,鄒老師。”秦如眷抱著母親,笑著說。
老鄒走的時候,沒敢轉身,他怕看到秦如眷抱著懷里癡傻的母親站在后面目送他,他出門低頭看見了那雙開了口的球鞋,想到家里的女兒穿著紅皮鞋花裙子快樂的轉著圈圈。
這個孩子,還太小,生命卻承受如此之重,怎不叫人心疼。
沒等老鄒走出樓道,樓上便又傳來了秦荷凄厲的尖叫,晚風來襲,這尖叫,是對負心的白哥的怨艾,還是日復一日等待再等待后的無奈。
秦如眷抓住秦荷的雙肩,看到母親那薄薄毫無血色的嘴唇,還念著白哥,她搖晃著母親,說:“你醒醒好不好!十七年了,已經十七年了,為什么還念著這個男人,他死了,我早就當我爸死了,你還在等什么,你為這樣一個男人你瘋了你值不值得!”
秦荷被搖的頭晃來晃去,嘴里還在喃喃地念著白哥。
究竟是怎樣的愛,可以讓一個人愛到這么深的地步,十七年,都念念不忘,最后慢慢失心瘋,越瘋越嚴重,從早先的極少犯病到現在的幾乎全天都是沒正常狀態。唯一不同的就是還是念著白哥。
梅姨說過,那個姓白的是有妻室的,火柴廠破產后,就消失的毫無蹤跡,也許是為了躲債,也許是為了躲避秦荷,總之,是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連個完整的名字都沒留下,大家都只記得人稱他是白哥或是白老板。
秦如眷寧愿秦荷是嫁給了像許似年他爸許先那樣武大般的男人,難看俗氣點,可至少算是個完整的家,她寧愿自己有個丑爸哪怕和許珠一樣遺傳最糟糕的基因,她也愿意。
她是多么的羨慕許珠,有個正常的家。
而許珠,卻是羨慕秦如眷的,因為秦如眷她漂亮,她瘦且高,她又拽又酷又膽大,她身邊總是有很多男生圍繞,可以做很多許珠不敢做的事情。
那一鍋落在地上的糊飯,秦如眷輕輕的用手將飯從地上掃起來,放在碗里,將面上的好的飯干凈的飯放到秦荷的碗里,重新生了爐子做了一份青菜和辣椒煮的酸辣湯,讓秦荷吃。
她則拿著小鐵錘,坐在一旁,將被秦荷摔癟了的壓力鍋敲敲打打,家里就這個壓力鍋還能用些日子,要是壞了,就沒法做飯了。她對未來的生活,憂心忡忡,秦荷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簡直是沒一刻能停的下來,鬧個不停,不是唱曲子就是呼天喊地的叫喚著白哥,一聲聲叫著,像是女鬼的聲音。
這個樓里很多人都因此搬走了,留下的,也都習慣了,也不忍心去責怪什么,平時能幫的還是都幫這一對母女。
天黑了下來,她從筐子里拿出一塊紅蠟燭油,這不也被詩人叫做燭淚嘛,多好,最好多一點燭淚,這樣就不用花電費點燈了。
她想著著關于燭淚的詩,有杜牧的: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也有陳叔達的:自君之出矣,明鏡罷紅妝。思君如夜燭,煎淚幾千行。
燭淚,真是讓人又傷心又快樂的事物。
她又敲了一會鍋,總算把壓力鍋恢復了原狀,她卻又看見秦荷將米飯都倒在桌子上,拿手捏著玩,嘴里絮絮叨叨地說:“白米飯,白哥,捏給白哥吃,捏給白哥吃……”
“媽,你瘋了啊!就這么點米,我留給你吃,你怎么能這樣糟蹋糧食,你晚上別喊餓!”秦如眷心疼的拿手拍打母親的胳膊。
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喂秦荷,一邊喂,還要一邊擦,秦荷儼然忘了這個給她喂飯的是自己的女兒,秦荷伸手拉拉如眷的頭發,自言自語說:“嘿嘿,你是紅頭發,我是黑頭發,白哥說我的黑發最漂亮了。”
好不容易將母親哄睡著,秦如眷望著桌子上的一堆剩飯殘羹,想挑選一些能吃的吃,現在起碼還有糊了的飯可以果腹,政府補助的那點救濟金也不夠用,以后的一日三餐都要成了問題。
她坐在床邊,望著只有在睡著時才能安靜下來的母親,不是滋味,母親靜下來還是美麗的女人,她撫摸著母親的臉,溫溫的暖暖的面頰,她湊上去,渴望聞到母愛的味道。
暗淡的燭光跳躍著,上面帶著淺淺的黑色煙霧,在一個鐵盆里,再一次的燃燒。
秦如眷坐在床邊,抱住自己的雙膝,下巴放在膝蓋上,燭光里,她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卻看清了自己的孤孤單單。
沒有人可以懂的孤單,不可以訴說不可以哭出聲的孤單。
哭久了會累,那也只是別人的以為。
秦如眷對著鏡子,那面裂了幾個縫的鏡子,鏡子里的自己,火紅色干枯的短發,營養不良蒼白的面目,眼窩很深,眼角淡淡地揚起,顴骨邊有幾粒紅色小斑,那是在烈日下奔跑的痕跡。
愛,是什么樣的味道,我怎么沒有吃過,是甜還是酸。秦如眷捧著一本詞集,借著燭油燃燒的暗光,一首首地讀起來。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蘇武去匈奴時,寫下的一首《留別妻》,很多人都喜歡那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說的多好,好像兩個人在一起還真是那么個回事。
秦如眷卻更喜歡這首詩的這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蘇武在貝加爾湖放羊十九年,他沒忘記臨行前給妻子的承諾,生當復歸來,只要有一口氣存留,他都要回來,家里的妻子定是想他思念她一般。秦如眷想,那些羊,是能懂得蘇武的悲傷與希望的。
十九年后,蘇武回來,妻子早已改嫁他人,那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多么的空蕩蕩,像是巨大的褲管在空中掛著,那么單薄的一句承諾。
兩千年前的蘇武,你是如此的執著而堅定,多可愛的一個男人,深情而有節氣。秦如眷能想象到蘇武十九年后回來見到原本屬于自己的妻兒都不在時,破亂長滿雜草的舊屋,該是怎樣的凄涼。
那么堅強的男子,在匈奴的冰天雪地里亦沒有屈服過的男子,此時,將多么不堪一擊,他也許寧愿自己是死在了貝加爾湖,不曾回來過。
不是說好了,死當長相思嗎,那我寧愿死去了,如此沉睡在你的懷念里。
可是秦荷,秦荷多像那蘇武,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足足可以讓很多事物面目全非,可以讓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子成為人母,滿臉皺紋,十七年可以讓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成長為一個少年。
秦荷等了白哥十七年,秦如眷也等爸爸等了十七年,雖然她總是滿不在乎的說爸爸是啥玩意,我不是沒爸嗎,我不長得挺好有吃的有喝的,我沒爸也沒人敢欺負我。
可在夢里,她總是夢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牽著年幼的她,她走路有些蹣跚,跟著這個男人,她叫他爸爸,一聲聲地叫著爸爸。恍惚中,她隱隱看清那個男人的臉,竟然是周潤發。發哥演的許文強多讓人著迷,那黑色的風衣加上長長的白圍巾,頭發光溜地向后梳,那從老車里出來的那一幕,多么英雄。想象里的爸爸,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夢里,那個像發哥的爸爸,牽著她的手,過了一條又一條的馬路,給她買了一朵大大的棉花糖,五角錢,白色的棉花糖。
她為什么總像是一只斗雞一樣,好斗愛打架,把自己裝得像是個不良少女小太妹一樣,也許是因為想靠偽裝來保護自己。從小,她就懂,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媽媽會給他們織毛衣,爸爸會教他們騎自行車。
而她,只能在小伙伴戲弄她有一個瘋媽媽中去保護媽媽。
秦如眷已忘記是從多大開始就愛打架,留著像個男孩子一樣的短發,穿著球鞋滿處跑,欺負人的目的,就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堅硬,避免被欺負。
她要做這里最壞最兇的女孩子,這樣,還有誰敢來欺負秦荷,還有誰敢跟著秦荷后面喊傻子,她把自己弄得和不良少女一樣,染發,打耳洞,一個耳朵五個,沒事搶院子里孩子的棒棒糖。
不停地犯些小錯誤,任憑那些家長跳起來罵,反正母親是聽不懂,也不會管的,別人罵的過分了,秦荷也是能看得出來的,秦荷就回到房間舉起凳子就往外沖,嘴里哇哇地叫著,很快就把人嚇跑了。
秦荷抱著秦如眷說:“不怕,不怕哦,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秦如眷多想自己快點長大,保護這個忘掉自己是誰的癡女,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有錢了,就一定要把母親送到最好的醫院,有人專門伺候母親,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許似年常常站在那棟樓下,低著頭,背后是那扇爬滿了爬山虎的墻壁,他手里拿著一些吃的,等秦如眷路過來搶。
他喜歡看她肚子餓食,從他手里,像一只小獸一樣搶去吃的,如此輕而易舉的搶去,她飛快的跑起來,白球鞋像一只鴿子一樣輕快。她跳到離他一百米左右的距離,大笑著望著他,然后吃去搶來的吃的,當然,總是不忘留些給秦荷。
有時搶的是幾個饅頭,有時,是蛋卷,還有酥軟的蛋糕,許似年看著她大口大口吃著,生怕她會噎著,她怎么這個瘦,這么孤單,站在那里像是一棵弱弱的小雛菊。
許似年看她和一大幫穿著喇叭褲染著黃色頭發的青年混跡在一起,有些擔心,她是他的小愛人,自打娘胎他們就是一對了,連名字都是一對,她怎么可以和別的男孩走得那么近。
盡管她總是和別的男生打打鬧鬧,嬉皮笑臉地稱兄道弟,許似年卻深信,她并不是別人說的那種隨便的不自愛的女孩子,她只是貪玩,只是尋求保護,她依舊是孩童般的純凈,不染塵埃。
除了許似年相信秦如眷是個好女孩,還有就是二樓的徐美蓮了,徐美蓮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會穿著細細吊帶粉色的睡裙,惺忪的眼睛去倒尿壺的女人。
徐美蓮涂著腳指甲油,嘴里叼著煙,煙灰落在剛涂好的腳指甲上,蹲在一旁的秦如眷,輕輕吹口氣將煙灰吹去。
徐美蓮邀請秦如眷參觀她的房間,房間里都是粉色,連燈都是粉色的,窗簾也是,墻上貼著艷星的惹火照,關上門開燈,整個房間很曖昧。
床邊的床頭柜抽屜里,秦如眷乘著徐美蓮不注意,悄悄拉開,里面有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滿滿一盒子紅色,白色,黃色,綠色等各種顏色包裝的小袋子,方形的,薄薄的,用手捏滑滑的,里面有圓圓的圈圈。
這些一個個方形五彩繽紛的小包裝,上面寫著三個字:安全套。安全套是用來做什么的,秦如眷偷偷拿了兩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她充滿了好奇。
抽屜里還裝滿了蕾絲的,鏤空的,緞面的內衣,秦如眷看得臉都紅了。
徐美蓮長卷發用黑白格子的絲巾歪束在腦后,性感豐滿的嘴唇,慢慢地說:“男人,都喜歡妖精,可是,沒人愿意娶一個妖精。就像聊齋里的狐貍精,沒有一個好下場的,那些說的好好要一直愛下去的書生,都被嚇跑了。所以做女人,要學會享受啊,年輕不早點享受,老了就沒機會了。”
多年后,看到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覺得徐美蓮,多像莫妮卡飾演的瑪蓮娜,性感且風情,還帶著風塵味,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