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上魔障多

西行路上魔障多，群妖出洞，各顯神通，演義一個一個妙趣橫生、絕不雷同的故事。可以說，《西游記》這部全世界最杰出的神魔小說，不僅創(chuàng)造了嚴(yán)整有序、優(yōu)美完備的天宮世界及各司其職的諸神形象，創(chuàng)造了金光蓋地、威嚴(yán)齊全的西方極樂世界和分工不同的群佛形象，還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諧趣橫生的妖精世界和妖精群像。論構(gòu)建妖精世界，仿生（模仿動物）寓意（哲理意蘊）的妖精造型，別出心裁的妖精武器，沒有任何一部小說超過《西游記》，包括稍后的《封神演義》和清代小說《聊齋志異》。孫悟空西天路上降妖捉怪故事，更是膾炙人口、婦孺皆知。

唐僧西行路上的魔障，有幾難屬于“人為”災(zāi)難，如：孫悟空五行山出山第一棒，打死剪徑毛賊；唐僧失卻袈裟，起因是百歲老和尚貪婪；西梁國留婚唐僧，緣于女王的多情；稀柿胡同遇阻，緣于柿樹落果長期無人打理；銅臺府被監(jiān)禁，緣于寇員外家人誣陷……更多的卻是遇妖，形形色色、好玩好看的妖。

其一，妖精轉(zhuǎn)化為徒弟：

孫悟空是猴妖，因為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戰(zhàn)黑熊時曾吹噓“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豬八戒是豬妖，原為天宮天蓬元帥，因帶酒戲嫦娥，被貶下界，錯投豬胎；沙和尚原為天宮卷簾大將，因打碎琉璃盞，被貶下界做妖精；白馬原是小龍，因燒了父親的殿上明珠，被告忤逆，玉帝將其貶下界變成吃人孽龍。這四個妖怪，經(jīng)觀音菩薩安排，成了唐僧西天取經(jīng)路上的四個徒弟。四兄弟來歷不同、秉性不同，孫悟空智勇雙全，富有挑戰(zhàn)精神；豬八戒好吃懶做，還有點兒好色，但能吃苦亦能戰(zhàn)斗；沙和尚忠心耿耿、擅長在師兄弟間調(diào)和“統(tǒng)戰(zhàn)”；白龍馬任勞任怨、聰慧精明。唐僧帶領(lǐng)四個徒弟，你挑著擔(dān)，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四個徒弟，你方唱罷我登場，都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既為西天取真經(jīng)、保師父平安無事，也是奔自己的錦繡前程。一師四徒，各有個性，各有招數(shù)，碰撞出一個又一個“師徒矛盾”“師兄弟矛盾”故事。

妖精轉(zhuǎn)化為徒弟，再去降妖，哲學(xué)的前定調(diào)和。

其二，魔障未除，百靈下界：

如來佛要向東土傳真經(jīng)，卻不肯自己送去，必須東土派人來取，還得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后再交點兒“人事”。路途中沒有那么多的難，怎么辦？為完成八十一難宿命，類似于現(xiàn)在的軍事演習(xí)，神仙菩薩或親手設(shè)計災(zāi)難、或故意疏于管理縱放坐騎等下界成妖，給唐僧制造磨難：

黃風(fēng)嶺黃風(fēng)怪是如來佛讓靈吉菩薩拘管的靈山黃毛貂鼠；

普賢文殊菩薩黎山老母變美女引誘唐僧師徒是“四圣試禪心”；

黑樹林黃袍怪是天宮二十八宿之一奎木狼星下界；

平頂山金角、銀角大王是太上老君兩個童子，觀音菩薩向太上老君借來客串妖精；

取代烏雞國王的終南全真怪，是文殊菩薩的青毛獅子所變；

黑水河的鼉怪，是西海龍王的外甥；

通天河的水怪，是觀音菩薩蓮花池金魚成精；

金山的金大王，是太上老君的青牛成精；

小雷音寺冒充如來佛的黃眉怪，是彌勒佛的黃眉童兒；

麒麟山的賽太歲，是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

獅駝嶺三怪是文殊菩薩的青毛獅、普賢菩薩的大象、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的兄弟大鵬，論輩分第三怪得算如來佛的舅舅；

比丘國的國丈，是壽星騎的鹿；

無底洞的老鼠精，原是地靈成精，后來成托塔李天王的螟蛉義女、哪吒三太子的義妹；

九曲盤垣洞的九靈元圣，是太乙天尊的九頭獅；

天竺假公主是月宮嫦娥的玉兔；

……

唐僧取經(jīng)本來走得好好兒的，突然冒出一個又一個妖精；一些神佛、星辰、瑞獸本來在天宮或西方極樂世界待得好好兒的，突然不厭其煩、不嫌其穢下界為妖。文殊菩薩至少跑下界三次，第一次來試唐僧是否貪女色富貴？后兩次來領(lǐng)回自己的坐騎。他的青毛獅子跑下界兩次，先到烏雞國、后到獅駝嶺。講究色即是空的菩薩竟然變成美女親自到塵世勾引男人，簡直匪夷所思！觀音菩薩還親自變過一次妖精。菩薩們咋這么忙活？為了幫如來佛湊齊“九九八十一難”。觀音池中的金魚，月宮中的玉兔等算“主動下界”，有些下界者，則是觀音菩薩特地向其主人借來給唐僧制造災(zāi)難。魯迅先生八十年前就認(rèn)為《西游記》游戲筆墨多，現(xiàn)在看西天取經(jīng)路上降魔，真有點兒像現(xiàn)在的電腦游戲：廠家設(shè)計好若干個程序，布置好若干關(guān)口，玩家必須一個一個通過，否則不得分。如來佛和觀音就是這個“游戲廠家”，不按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做，唐僧師徒就修不成正果。而天宮諸神、西天諸佛，都轉(zhuǎn)圈兒坐，玩起了“丟手帕”游戲，給如來佛湊趣，一個一個成了《紅樓夢》中在賈母跟前不斷逗樂的王熙鳳。

有個手機段子說，《西游記》有背景的妖精，都被赦免或回歸主人身邊了；沒有背景的妖精，則被孫悟空的金箍棒打死了。這樣說有沒有道理？有一點兒。人家這些妖精本來就是執(zhí)行“潛伏”任務(wù)的，是天宮和神佛的特務(wù)人員，怎么會把他們打死？簡直應(yīng)該邀功請賞才對。實際上，某些沒有背景的妖精也可以“終成正果”，如土生土長的黑熊被觀音收走做了守山將，紅孩兒小妖被觀音收走變成其童子，羅剎女也成正果。

其三，“真正的妖精”：

如果說觀音菩薩借來的天上星宿或瑞獸變成妖精，像西天取經(jīng)路上神佛的臥底，變來變?nèi)ァ⒋騺泶蛉ィ炊f明“神魔本是一家”；本地出產(chǎn)的真正妖精才是取經(jīng)僧的命中魔星。

這些“土妖精”有時單打獨斗，如：害唐僧琵琶洞受苦的是蝎子精；鬧“真假猴王”大動靜的是六耳獼猴；隱霧山遇魔是豹子精；玄英洞遇魔是犀牛精；通天河落水因為失信于老黿……

相當(dāng)多妖精還會拉幫結(jié)伙，如：

唐僧在唐朝邊城河州衛(wèi)遇到“處士”野牛精、“山君”熊羆精、“寅將軍”老虎精，帶著五六十個妖邪，將唐僧兩個隨從吃了；黑熊精與白蛇精、蒼狼精結(jié)為朋友，又與金池長老做朋友，借看朋友偷走唐僧袈裟，再和白蛇蒼狼一起開什么佛衣會；車遲國虎力、鹿力、羊力大仙是虎、鹿、羊成精，老虎不但沒把鹿和羊都吞了，還結(jié)伴成精；蜘蛛精與蜈蚣精是結(jié)義兄妹；白面狐貍與壽星的鹿聯(lián)手在比丘國作祟……妖精間的“友誼”形成連鎖反應(yīng)，孫悟空降妖常按下葫蘆起來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說情節(jié)此起彼伏、曲折多變。

有時還出現(xiàn)妖怪家庭，甚至能與取經(jīng)僧拉上親戚關(guān)系：

紅孩兒小妖要吃唐僧肉，請父親一起吃。父親是牛魔王，孫悟空的把兄弟。自稱“叔父”的孫悟空差點兒給大侄子燒死。取經(jīng)僧路過火焰山，羅剎女不借芭蕉扇，是因為對孫悟空將其兒子送進空門懷恨在心。孫悟空開頭天真地以為他的“結(jié)義”情會幫助唐僧，等發(fā)現(xiàn)這種“親情”不靈后，就玩起“親情訛詐”，變成牛魔王騙鐵扇公主……牛魔王、鐵扇公主、紅孩兒小妖，一夫一妻一獨子，外加牛魔王外室玉面狐貍，還有弟弟看守落胎泉，有個原來結(jié)拜兄弟、現(xiàn)在成“職場死對頭”的“孫叔叔”，這樣的“妖精家庭”構(gòu)成，簡直成21世紀(jì)某些高級“白領(lǐng)”生存環(huán)境素描了。

其四，“基本無害妖精”：

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談詩”，唐僧荊棘嶺被一老者攝走。半夜三更、花前月下遇到幾位談吐古拙的詩人，其實是樹妖，哪個也沒想吃唐僧肉，只來跟唐僧聊會兒天，聽唐僧講人生感悟，辦個賽詩會，似乎幫一直生活在猴和豬等“動物世界”中、沒法與正常人抒情言志的唐僧抒發(fā)情懷。如果沒有后來杏妖出現(xiàn)并要求跟唐僧成親，這段故事幾乎算不上遇妖，應(yīng)該算唐僧抒發(fā)“小資情結(jié)”的“詩友會”了。

妖精還可以這樣寫？吳承恩實在太有才了！煞風(fēng)景的是，豬八戒那個呆子一頓釘鈀，將這些多年成精的樹精消滅了。可憐！

其五：一物降一物：

西行路上的妖精，多種多樣、多彩多姿、精彩無比。

降妖辦法，同樣是多種多樣、多彩多姿、精彩無比。

唐僧還沒離開唐朝地界，已遭遇九九八十一難中的三難。受佛祖命、途中保護唐僧的五方揭諦諸神記載為：出城逢虎第五難，落坑折從第六難，雙叉嶺上第七難。幫助唐僧脫難的是太白金星和打虎英雄劉伯欽。一神一人都在唐僧極其危難的時刻出現(xiàn)。太白金星化為老叟，拂掉唐僧身上的繩索，將其領(lǐng)出坑坎，然后化為清風(fēng)，騎上紅頂白鶴走了，留詩寬慰唐僧“前行自有神徒助”。唐僧又遇斑斕猛虎，被劉伯欽解救。唐僧可憐兮兮請求劉伯欽再送自己一程，劉伯欽回答：過了兩界山就不是唐朝地界了，那邊的猛獸也不歸我管。唐僧“牽衣執(zhí)袂，滴淚難分”，此時，“只聽得山下叫喊如雷道：‘我?guī)煾竵硪病薄暯佣嗝淳o湊！

自從劉伯欽幫助唐僧解救出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降妖重擔(dān)就落到猴哥身上。打遍天宮無敵手的猴哥跟妖精對打經(jīng)常磕磕絆絆，因為妖精常有猴哥對付不了甚至不知道如何對付的超級武器。怎么辦？一物降一物，一神降一妖。于是，孫悟空上天入地尋找“唯一”能降“此妖”的“那神”。玉帝老兒真幫了他不少忙。實在沒招時，“佛法無邊”，還有觀音菩薩和如來佛呢。

幻想的神佛魔怪和現(xiàn)實人生什么關(guān)系？薩孟武在《〈西游記〉和中國古代政治》一書中說：“人類的一切觀念，甚至一切幻想都不能離開現(xiàn)實社會，從空創(chuàng)造出來。倫理、宗教、政治、法律的思想固然如此，而人類所想象的神仙鬼怪也是一樣。《西游記》一書談仙說佛，語及惡魔毒怪。然其所描寫的仙佛魔怪，也是受了中國社會現(xiàn)象的影響。換言之，社會現(xiàn)象映入人類腦髓之中，由幻想作用，反射出來，便成為仙佛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