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續前章
在兩種不同的場合,我們可以通過別人的情感同我們自己的情感是否一致來判斷它們是否合宜;一是當激起情感的客觀對象被認為與我們自己或我們判斷其情感的人沒有任何特殊關系時;二是當它們被認為對我們當中的某個人有特殊影響時。
1.關于那些被認為與我們自己或我們判斷其情感的人沒有任何特殊關系客觀對象;當對方的情感無論何處都跟我們自己的情感完全一致時,我們就認為他是一個品性風雅,鑒賞力良好的人。美麗的田野,雄偉的山峰,建筑物的裝飾,圖畫的表達方式,論文的結構,第三者的行為,各種數量和數字的比例,宇宙這架大機器以它神秘的齒輪和彈簧不斷產生不斷展現出來的種種現象;所有這些科學和鑒賞方面的一般題材,都是我們和同伴認為跟誰都沒有特殊關系的客觀對象。我們會以相同的觀點來觀察它們,并且沒有必要為了同有關的客觀對象達到感情和情感上最完美的一致而對它們表示同情,或者想象由此引起的情況的變化。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常常會受到不同的影響,這要么是我們不同的生活習慣使自己容易對復雜客觀對象的各個部分給予不同程度的注意造成的,或者是我們的智能對這些客觀對象具有不同程度的天賦敏銳感造成的。
當同伴對這類對象的情感和我們對它們的情感明顯和容易一致,以及對此我們或許從來沒有發現過某個人會和我們不同時,毫無疑問,雖然我們必然會贊同他,然而他似乎不應該因此而得到贊揚和欽佩。但是當他們的情感不僅同我們的感情一致,而且引導我們的情感時,當他在形成感情時似乎注意到我們所忽略的許多事情,并且面對著這些客觀對象的各種情況調整了自己的感情時,我們就不僅會表示贊同,而且會對其不尋常和出乎意料的敏銳和悟性感到驚訝和奇怪,他由此似乎應該得到高度的欽佩和稱贊。這種為驚訝和奇怪所加深的贊許,構成了宜于稱做欽佩的情感,對這種情感來說,稱贊是其自然的表達方式。一個人斷定如花的美人比最難看的畸形者好看,或者二加二等于四,當然會為世人所贊同,但肯定不會令人欽佩。只是那種具有欣賞力的人的敏銳和精確的鑒別能力——他們能識別美人和畸形者之間那種幾乎察覺不到的細微差異;只是那種熟練的數學家多方面的精確性——他們能輕易地解答最錯綜復雜和糾纏不清的數學比例;只是那些科學和鑒賞方面的泰斗——他們引導著我們的感情,他們廣博和卓越的才能使我們驚訝得瞠目結舌,只是他們才激起我們的欽佩,看來應該得到我們的稱贊;我們對所謂明智睿見的贊揚,很大一部分就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
有人認為,這些才能的有用性,是最先贏得我們稱贊的東西;毫無疑問,當我們注意到這一點時,會賦予這些才能以一種新的價值。可是,起初我們贊成別人的判斷,并不是因為它有用,而是因為其恰當正確、符合真理和實際情況;很顯然,我們認為別人的判斷富有才能不是因為其他理由,而是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的判斷跟它是一致的。同樣,起初鑒賞力表示贊同,也不是因為其有用,而是因為其恰當和精確,同鑒賞的對象正好相稱。有關這一切才能的有用性概念,顯然是一種事后的想法,而不是最先贏得我們稱贊的那些東西。
2.關于以某種特殊方式影響我們或我們判斷其情感的人的那些客觀現象,要保持這種和諧一致就既很困難,同時又極為重要。對于落在我身上的不幸或傷害,我的同伴自然不會用同我用來看待它們的一樣的觀點來對待它們。它們對我的影響更為密切。我們不是站在同觀察一幅畫、一首詩或者一個哲學體系時所站的一樣的位置來觀察它們,因此我們容易受到極其不同的影響。但是,我多半會寬容自己的同伴對于同我和他都無關的一般客觀對象所具有的情感同我的情感不一致,而不大會寬容自己的同伴對于像落在我身上的不幸或傷害那樣的同我關系密切的事物所具有的情感同我的情感不一致。雖然你看不起我所贊賞的那幅畫、那首詩,甚或那個哲學體系,但是我們為此而發生爭論的危險卻很小。我們中間沒有人會合乎情理地過多關心它。它們跟我們中間的隨便哪一個人都無關緊要;所以,雖然我們的觀點也許相反,但是我們的感情仍然可以非常接近。而就你我都受到特殊影響的那些客觀對象而言,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盡管你的判斷就思辨來說,你的情感就愛好來說同我完全相反,我仍然很可能寬容這些對立;并且如果我有心調和,還可以在你的談話中甚至在這些題材上找到一些樂趣。但是,如果你對我遭到的不幸既不表示同情也不分擔一部分使我發狂的悲傷;或者你對我所蒙受的傷害既不表示義憤也不分擔一部分使我極度激動的憤恨,我們就不能再就這些題材進行交談。我們不能再互相容忍。我既不會支持你的同伴,你也不會支持我的同伴。你對我的狂熱和激情會感到討厭,我對你的冷漠寡情也會發怒。
在所有這種情況下,旁觀者與當事人之間可能存在著某些一致的情感。首先,旁觀者必定會盡可能努力把自己置于對方的處境之中,設身處地地考慮可能使受害者感到苦惱的每一種細小情況。他會全部接受同伴的包括一切細節在內的事實;力求完善地描述他的同情賴以產生的那種想象中變化了的處境。
然而作了這樣的努力之后,旁觀者的情緒仍然不易達到受難者所感受的激烈程度。雖然人類天生具有同情心,但是他從來不會為了落在別人頭上的痛苦而去設想那必然使當事人激動的激情程度。那種使旁觀者產生同情的處境變化的想象只是暫時的。認為自己是安全的,不是真正的受難者的想法,硬是頻繁地在他腦海里出現。雖然這不至于妨礙他們想象跟受難者的感受多少有些相似的激情,但是妨礙他們想象跟受難者的感情激烈程度相近的任何情況。當事人意識到這一點,但還是急切地想要得到一種更充分的同情。他渴望除了旁觀者跟他的感情完全一致之外所無法提供的那種寬慰。看到旁觀者內心的情緒在各方面都同自己內心的情緒相符,是他在這種劇烈而又令人不快的激情中可以得到的唯一安慰。但是,他只有把自己的激情降低到旁觀者能夠接受的程度才有希望得到這種安慰。如果我可以這樣說,他必須抑制那不加掩飾的尖銳語調,以期同周圍人們的情緒保持和諧一致。確實,旁觀者的感受與受難者的感受在某些方面總會有所不同,對于悲傷的同情與悲傷本身從來不會全然相同;因為旁觀者會隱隱意識到,同情感由以產生的處境變化只是一種想象,這不僅在程度上會降低同情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在性質上改變同情感,使它成為完全不同的一種樣子。但是很顯然,這兩種情感相互之間可以保持某種對社會的和諧來說足夠的一致。雖然它們決不會完全協調,但是它們可以和諧一致,這就是全部需要或要求之所在。
為了產生這種一致的情感,如同天性教導旁觀者去設想當事人的各種境況一樣,天性也教導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去設想旁觀者的各種境況。如同旁觀者不斷地把自己放在當事人的處境之中,由此想象同后者所感受到的相似的情緒那樣,當事人也經常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處境之中,由此相當冷靜地想象自己的命運,感到旁觀者也會如此看待他的命運。如同旁觀者經常考慮如果自己是實際受難者會有什么感覺那樣,后者也經常設想如果自己是他處境唯一的旁觀者的話,他會如何被感動。如同旁觀者的同情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用當事人的眼光去觀察對方的處境那樣,當事人的同情也使他在一定程度上用旁觀者的眼光去觀察自己的處境,特別是在旁觀者面前和在他們的注視下有所行動時更是這樣;并且,因為他作了這樣的設想以后,其激情比原來的激情大為減弱,所以在他面對旁觀者之后,在他開始想到他們將如何被感動并以公正而無偏見的眼光看待他的處境之后,他所感覺的激烈程度必然會降低。
因此,不管當事人的心情如何被人擾亂,某個朋友的陪伴會使他恢復幾分安寧和鎮靜。一同他見面,我們的心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平息和安靜下來。同情的效果是瞬息發生的;所以我們會立即想到他將用來觀察我們處境的那種眼光,并開始用相同的眼光來觀察自己的處境。我們并不期望從一個泛泛之交那里得到比朋友更多的同情;我們也不能向前者揭示能向后者訴說的所有那些詳細情況;因此,我們在他的面前顯得非常鎮靜,并且傾注心力于那些他愿意考慮的有關我們處境的概要說明。我們更不期望從一伙陌生人那里得到更多的同情,因此我們在他們面前顯得更為鎮靜,并且總是極力把自己的激情降低到在這種特殊的交往之中可以期待贊同的程度。這也不僅僅是一種裝出來的樣子;因為如果我們能在各方面控制自己,則一個點頭之交在場確實比一個朋友在場更能使我們平靜下來,一伙陌生人在場確實比一個熟人在場更能使我們平靜下來。
因此不管什么時候,如果心情不幸失去控制的話,那么交際和談話是恢復平靜的最有效的藥物;同樣也是寧靜、愉快心情最好的保護劑,寧靜的心情對自足和享受來說是不可或缺的。隱居和好深思的人,常在家中郁悶地想自己的悲傷事或生氣事,雖然他們較為仁慈、寬宏大量并具有高尚的榮譽感,但卻很少具有世人所常有的那種平靜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