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別了,武器
-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
- 2454字
- 2019-01-10 17:49:01
第二章
次年,捷報頻傳。意軍最終攻下村北那座高山,同時,在南面平原外的高原上也打了些勝仗。八月,我們渡河,進駐名為戈里齊亞的小鎮。我們住的房子有圍墻圍起的花園。花園里綠樹成蔭,有噴水池。紫藤爬滿房子一側外墻,紫成一片。現在,前線陣地已推進至第二重山脈,而非僅在一英里之外。這座背靠河流的小鎮非常不錯,我們住的房子也挺好。意軍干凈利落地拿下此鎮,但死活攻不下鎮外的群山。我很高興奧地利人似乎打算一旦戰爭結束,就重回這里——因為除了出于軍事需要的小規模炮擊,他們并未對這個鎮子進行毀滅性的狂轟濫炸。鎮上仍有居民
,幾所醫院、一些咖啡館、兩家妓院——一家專門接待士兵,另一家專門接待軍官。此外,各條小巷里都部署著炮隊。夏末的夜晚涼爽宜人。鎮外群山中,兩軍鏖戰正酣。遭受炮擊的鐵路橋彈痕累累。支離破碎的河邊通道見證了曾經的激戰。一條長長的林蔭路通向樹木環繞的廣場。此處有不少姑娘,還能見到國王坐車經過——有時能瞧見他的臉,還有他細長的脖頸、矮小的身軀、灰白的山羊胡。一些被炮彈炸毀外墻的房子,內景裸露在外,炸落的灰泥和瓦礫散滿了自家帶的花園,甚至散落到街上。卡爾索高原
上一切順利。凡此種種,使這年秋天迥異于困守鄉野的上一年秋天。而且,戰局也發生了變化。
夏天,我們剛進駐此鎮時,鎮外一座高山上曾有片郁郁蔥蔥的橡樹林。現在橡樹林消失了,只剩下殘留的樹樁、破碎的樹干和滿地坑洞。暮秋的一天,身處橡樹林曾經的位置,我看到一團烏云來勢極快,迅速籠罩山頭。太陽變得暗黃,緊接著一切都灰了下去,烏云遮蔽天空,把整座山籠罩其中。突然間,天地一片昏暗,下起雪來。大雪隨風斜掠,逐漸掩蓋光禿禿的大地,只留下突出的樹樁。大炮上也積了雪。幾條人踩出的小徑穿過雪地,通往戰壕背后的茅坑。
下山后,我和朋友坐在鎮上接待軍官的妓院里,一人一只酒杯,同飲一瓶阿斯蒂白葡萄酒。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們知道年前不會再發動任何進攻。上游的群山尚未攻下;河那頭的群山,更是一座也沒打下來。那些都得留待明年再說。看到與我們在同一個食堂就餐的牧師小心翼翼地從泥濘的街上經過,朋友重重地敲了敲窗戶,以引起他的注意。抬頭看到我們,牧師笑了笑。朋友示意他進來。牧師搖搖頭,繼續趕路。那晚,食堂供應的最后一樣食物是意大利細面條。每個人都吃得又快又認真:要么高高提起餐叉,將散亂的面條抄離盤子,再放低餐叉把面條送入嘴中;要么就是連續抄起面條,不斷地吸進嘴里。大家邊吃面條,邊喝葡萄酒——裹著干草套,一加侖裝的長頸瓶擱在金屬酒籃上,只需食指扳下瓶頸,清澈、鮮紅、透著單寧澀味的瓊漿,便注入手中握著的酒杯。吃完面條,上尉開始作弄牧師。
牧師很年輕,愛臉紅,穿和大家一樣的灰色緊身軍裝,只是左側胸袋上方飾有暗紅色絲絨十字架。大概是為我著想,讓我能完全聽懂不錯過任何內容,上尉故意說一口夾生的意大利語。
“牧師今天玩妞兒。”上尉邊說,邊看看牧師和我。牧師笑了笑,又紅著臉搖搖頭。上尉經常作弄他。
“沒有?”上尉問,“今天,我看見牧師玩妞兒了。”
“沒有。”牧師說。兩人的對話,把其他軍官都逗樂了。
“牧師沒玩妞兒。”上尉繼續說,“牧師從不玩妞兒。”他對我解釋,接著拿走我的酒杯為我斟滿。斟酒過程中,上尉一直看著我的眼睛,但仍用眼角的余光瞟向牧師。
“牧師每天晚上一戰五。”在座所有人都笑了。“你懂嗎?牧師每天晚上一戰五。”上尉比了個手勢,縱聲大笑。牧師權當他在開玩笑。
“教皇希望奧地利贏。”少校說,“他喜歡弗朗茨·約瑟夫。教會的錢就是從那里來的。我是無神論者。”
“你看過《黑豬玀》嗎?”中尉問,“我給你一本看看。正是那本書動搖了我的宗教信仰。”
“那是一本既邪惡又齷齪的書。”牧師說,“你不會喜歡的。”
“那本書很有價值。”中尉反駁,“它揭露了那些牧師的真面目。你會喜歡的。”他對我說。我隔著燭光,沖牧師笑了笑。他也回以微笑。“別看那本書。”牧師說。
“我會拿給你看的。”中尉說。
“理性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少校說,“不過,我也不信什么共濟會。”
“我信共濟會。”中尉說,“這是一個崇高的組織。”有人走了進來。門打開的瞬間,我看見外面仍在下雪。
“一開始下雪,就不會再發動進攻了。”我說。
“肯定不會了。”少校說,“你該去休假。你該去羅馬、那不勒斯、西西里島——”
“他該去阿馬爾菲。”中尉說,“我給你寫幾張名片,介紹你去見我在阿馬爾菲的家人。他們會像對親兒子那樣招待你的。”
“他該去巴勒莫。”
“他該去卡普里島。”
“我建議你去阿布魯齊看看,順路去卡普拉科塔
見見我的家人。”牧師說。
“聽啊,他竟然叫人家去阿布魯齊,那里的雪比這兒還大。他不應該去見那些鄉巴佬,他該去文化之都、文明之都。”
“他該去找漂亮妞兒。我告訴你幾個地方,在那不勒斯。年輕的漂亮妞兒——由她們的媽媽陪著。哈!哈!哈!”上尉攤開一只手:拇指朝上,其余四指完全張開,就像玩手影游戲那樣。墻上出現那只手的影子。他用蹩腳的意大利語繼續往下說,“你離開的時候像這個。”上尉指著拇指,“回來的時候像這個。”他碰了碰小指。所有人都笑了。
“瞧,”上尉說著,再次攤開手。燭光又一次把那只手的影子投到墻上。他從豎起的拇指開始,數著手指報軍銜:“so-to-tenente(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無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指)。你離開的時候是’soto-tenente'!你回來的時候是’soto-colonello'!”其他人哈哈大笑。上尉的手指游戲大獲成功。隨后,他看著牧師,大聲嚷嚷:“牧師每天晚上都是一戰五!”其他人又哈哈大笑。
“你應該馬上開始休假。”少校說。
“我倒希望陪你一起去,給你當向導。”中尉說。
“歸隊時,帶一臺留聲機來。”
“帶點好聽的歌劇唱片。”
“帶卡魯索的唱片。”
“別帶卡魯索的,他就會亂吼。”
“難道你不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亂吼’?”
“他就會亂吼。真的,他就會亂吼!”
“我還是建議你去阿布魯齊。”牧師說。其他人仍在大喊大叫。“那里是打獵的好地方。你肯定會喜歡當地的人。那兒雖然寒冷,但晴朗干爽。你可以住我家。我爸很會打獵。”
“快走。”上尉催促道,“要不然,妓院就關門了。”
“晚安。”我向牧師告別。
“晚安。”牧師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