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別了,武器
-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
- 3104字
- 2019-01-10 17:49:01
第四章
早晨,隔壁花園的炮聲將我吵醒。我發(fā)現(xiàn)陽光已從窗戶照進來,于是下了床,走到窗邊,望向外面:幾條石子甬道濕乎乎的,草坪上沾滿露珠。那組排炮齊鳴兩次,每次都帶起一陣疾風(fēng),震動窗戶,吹動我的睡衣前襟。雖瞧不見那些炮,但顯然,他們在對著我們的正上方開火。與大炮比鄰而居非常討厭,好在隔壁那些并非重炮。俯瞰花園時,我聽到路上有輛卡車發(fā)動了,我穿好衣服下樓,去廚房喝了些咖啡,便往外面的車棚走去。
長長的車棚下并排停著十輛救護車:圓頭,灰漆,上重下輕,活像搬家卡車。院子里也停著一輛,幾名機修兵正在修理。另外有三輛停在山間的急救站。
“敵人的炮火轟擊過那邊的排炮嗎?”我問一名機修兵。
“沒有,中尉先生。因為有那座小山丘的掩護。”
“情況怎么樣?”
“不算太壞。這輛車基本報廢,不過其他的還能開。”那人停下手頭的活兒,沖我微笑。“您去休假了?”
“是的。”
那人在自己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可好?”其他機修兵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回答,“這輛車出了什么毛病?”
“基本報廢了,毛病不斷。”
“現(xiàn)在的毛病是什么?”
“得換活塞環(huán)。”
那輛車看上去破舊不堪、只剩一副空殼:引擎已被拆開,各種零件攤滿工作臺。我離開正在工作的機修兵,走進車棚,逐一檢查車子:大體還算干凈,有幾輛剛洗過,其他的布滿塵土。我仔細檢查每輛車的輪胎,看是否有破口或硬物傷。看起來,一切良好。顯然,我在不在那里監(jiān)管,并無區(qū)別。我曾以為有好幾件事很大程度上都離不開自己:車子養(yǎng)護、零部件獲取、順利地把傷病員從山間的急救站轉(zhuǎn)移至山下的醫(yī)療后送站,再送往他們病歷上指定的醫(yī)院。顯然,我在與不在,都無關(guān)緊要。
“零部件難拿到嗎?”我問機修兵中士。
“不難拿到,中尉先生。”
“現(xiàn)在加油站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很好。”說完,我回到屋里,坐在食堂餐桌旁,又喝了碗咖啡。淺灰色的咖啡散發(fā)出煉乳的香味。這天早晨,窗外陽光明媚,春意盎然。我的鼻腔感到一絲干燥,預(yù)示今天白天將會很熱。隨后我去看了山間的各個救護車站,直到傍晚才回到鎮(zhèn)上。
我不在,一切反而顯得更加有條不紊。聽說,馬上又要發(fā)動進攻。我們所屬的那個師將進攻上游的一處地方。少校讓我在進攻期間統(tǒng)籌安排各救護車站的相關(guān)工作。部隊將從上游那處狹窄的峽谷渡河,然后全面進攻對岸的山丘。救護車站得盡可能接近那條河,并保持隱蔽。站點的位置當(dāng)然由師里選定,但實際得我們負責(zé)。有些事會使你產(chǎn)生從軍打仗的錯覺,這便是其中之一。
我?guī)е簧韷m土,上樓去自己的房間清洗。里納爾迪坐在床上看《雨果英語語法》。他穿戴整齊,腳上一雙黑靴,頭發(fā)油光發(fā)亮。
“你來得正好!”一看見我,他就說,“陪我去見巴克利小姐。”
“不去。”
“去嘛。求你了,幫我給她留個好印象。”
“好吧。等我洗洗干凈。”
“快洗,不用換衣服。”
我洗完臉,梳了頭。接著,我們就出發(fā)了。
“等一下。”里納爾迪說,“也許我們該喝點酒。”他打開自己的大衣箱,拿出一瓶酒。
“我不喝斯特雷加酒。”我說。
“不是斯特雷加酒,是格拉巴白蘭地。”
“那行。”
里納爾迪倒了兩杯。我們伸出食指,碰了一下杯。酒很烈。
“再來一杯?”
“好。”我說。喝完第二杯,里納爾迪收起那瓶酒,我們便下了樓。在鎮(zhèn)上穿街走巷很熱,但太陽正開始西沉又令人非常愉悅。那家英國醫(yī)院設(shè)在戰(zhàn)前德國人所建的一棟大別墅里。巴克利小姐和另一名護士正待在花園里。透過樹木,能看到她們身上的白制服。我們走上前,里納爾迪行了軍禮。我也一樣,不過動作相對含蓄。
“你好!”巴克利小姐招呼道,“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嗯,不是。”
里納爾迪在跟另一名護士聊天。他倆哈哈大笑。
“太奇怪了——你竟會加入意大利軍隊。”
“并非真正的軍隊,只是救護車隊。”
“那也夠奇怪的,你為什么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并非凡事都有理由。”
“啊?不是嗎?我從小受的教育是,凡事都有理由。”
“這個想法非常好。”
“我們還得繼續(xù)這樣說下去嗎?”
“不必。”我回答。
“真讓人松了口氣,對吧?”
“這根是什么?”我問。巴克利小姐個子很高,穿的好像是護士制服。她一頭金發(fā)、一雙灰色眼睛,皮膚呈黃褐色,我覺得非常漂亮。她拿著一根細藤條,外形酷似纏著皮革的玩具短鞭。
“這是一個小伙子的遺物。他去年犧牲了。”
“真是非常遺憾。”
“他人很不錯,本來打算娶我的,結(jié)果在索姆河戰(zhàn)役中犧牲了。”
“那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役。”
“你也參加了?”
“沒有。”
“我聽說過那場戰(zhàn)役的慘烈。”巴克利小姐說,“這里倒沒出現(xiàn)那么慘烈的戰(zhàn)斗。他們把這根細藤條寄給了我。他媽媽寄的。他們送回了這根藤條和他的其他遺物。”
“你們訂婚很久了?”
“八年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那你們怎么不結(jié)婚?”
“我也不知道。”巴克利小姐回答,“我真是傻瓜。我本來可以跟他完婚的,可當(dāng)時我想也許這對他反而不好。”
“原來如此。”
“你愛過嗎?”
“沒有。”我回答。
我們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我看著巴克利小姐。
“你的頭發(fā)真好看。”我說。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
“得知他犧牲時,我本打算把頭發(fā)全剪了。”
“千萬別。”
“當(dāng)時,我很想為他做點什么。要知道,那事我根本不在乎。他要是想,我完全可以給他。早知如此,他想要什么我都會答應(yīng)。不管嫁給他還是別的什么,我都愿意。我現(xiàn)在全懂了。可那會兒,他想上戰(zhàn)場,而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沒搭腔。
“那會兒我什么也不懂。我以為給了他反而會害了他,以為給了他,他會熬不住。結(jié)果他死了,一切也都完了。”
“是嗎?”
“唉,是的。”巴克利小姐回答,“一切都完了。”
我們望向正跟另一名護士聊天的里納爾迪。
“那護士叫什么?”
“弗格森,海倫·弗格森。你朋友是醫(yī)生,對嗎?”
“對,他醫(yī)術(shù)很高明。”
“太好了。在如此接近前線的地方,真是難得遇到好醫(yī)生。這兒離前線很近,對吧?”
“沒錯。”
“在這里開戰(zhàn)非常荒謬。”巴克利小姐說,“不過,風(fēng)景倒是很美。他們是不是要進攻了?”
“是的。”
“那我們有得忙了,現(xiàn)在根本無事可干。”
“你做護士很久了?”
“從1915年底做起的。他一參軍,我就開始做護士。記得當(dāng)時我有個很傻的念頭,覺得他可能會來我在的醫(yī)院。讓馬刀砍了,頭上纏著繃帶,或者肩胛骨讓子彈打穿了。總之是個挺浪漫的場面。”
“這里正是浪漫的前線。”我說。
“是的。”巴克利小姐說,“人們不知道法國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如果他們知道,戰(zhàn)爭就不會持續(xù)下去。對了,他沒受什么馬刀傷,而是讓他們炸得粉身碎骨。”
我沒搭腔。
“你覺得,戰(zhàn)爭會永遠持續(xù)下去嗎?”
“不會。”
“有什么可以使戰(zhàn)爭結(jié)束呢?”
“早晚有地方得垮。”
“我們會垮。我們會在法國垮掉。要是繼續(xù)發(fā)生像索姆河那么慘的戰(zhàn)役,他們非垮不可。”
“這里不會垮。”我說。
“你覺得不會?”
“不會。去年夏天,他們打得很好。”
“他們可能會垮。”巴克利小姐說,“誰都可能垮。”
“德國人也可能垮。”
“不。”她反駁,“我覺得不會。”
我們朝里納爾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愛意大利?”里納爾迪用英語問弗格森小姐。
“很愛。”
“不懂。”里納爾迪搖搖頭。
“非常愛。”我為他翻譯。里納爾迪仍搖搖頭。
“這不夠。你愛英格蘭?”
“不怎么愛,我是蘇格蘭人,你知道。”
里納爾迪茫然地望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比起英格蘭,她更愛蘇格蘭。”我用意大利語解釋。
“可蘇格蘭就是英格蘭啊。”
我把這句話翻譯給弗格森小姐聽。
“不算。”弗格森小姐說。
“不是?”
“從來都不是,我們不喜歡英格蘭人。”
“不喜歡英格蘭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啊呀,那不一樣。你不能這么死摳字眼。”
過了一會兒,我和里納爾迪向她們道了晚安,然后離開那所醫(yī)院。返回住處的途中,里納爾迪說:“很明顯,巴克利小姐更喜歡你。不過,那小個子蘇格蘭人挺不錯。”
“挺不錯——”我說。我并未留心那名護士,“你喜歡她?”
“不喜歡。”里納爾迪說。